【思路·散文】永远的歉疚
每当有人说我坚强时,我都会忙不迭地否认。这不是故作谦虚,不夸张地说,坚强二字,于我是一种绝望的伤痛。
在陈医师悉心治疗下,我的病一天比一天好转,体质也在逐步增强,见到的人都说,照这样下去,我的病很快就能痊愈。陈医师却不十分乐观,他认为只是得到了一定控制,他说将选择更有效的穴位配方,最重要的是得增加刺激强度,希望我能配合。
对针刺一向比较敏感,每回都得气明显,这一天尤为强烈,尤其是臀部“环跳”和腘弯“委中”,针一刺入,立马就出现电击样感觉。我咬住牙,尽力忍住,可腿及整个身体却不听使唤,一个劲不停地弹跳。更有甚者,每弹跳一下,就等于穴位再接受几次的大规模刺激,反反复复,我受不了了,大叫不已。
接下去,隔一天接受一次酷刑般的刺激,每回都汗如雨下。
陈医师极平和的人,从来不大声大气,平时扎针也极为细腻。万万没想到,他能使出如此强烈的手法。
我怕了。真的怕了。受不了了。
开头几天强忍,即使喊痛,也只“啊唷”几下。随着刺激的日益增强,喊叫的分贝与日俱增。有一回出针,见到那枚不锈钢针已扭曲得不成样子,心下竟生出几许恨意,这么狠心……
声嘶力竭的哭喊招来了几个公社干部围观,不过,自始至终没人同情我,相反他们都怪我太不懂事。我大肆挣扎反抗,他们则自告奋勇上前帮着制服我,揿头的揿头,摁腿的摁腿。我无比憋屈,终于,拼尽全力喊出:“救命啊!”
事后非常后悔。陈医师为谁啊,我真不知好歹。混蛋啊!
那是个英雄辈出的时代,江姐、邱少云等是常被人挂在嘴上的榜样。我不能不扪心自问,面对着竹签子、老虎凳之类,我会不会做了叛徒;面对凝固汽油弹的燃烧,我会不会大呼救命……
再一次接受针刺时,我咬紧牙关力图抵御怯懦恶魔。我似乎做到了。然而,我发现,并非自己突然学会了坚强,而是陈医师作了妥协,在强度上作了收敛。非常失落,很想找陈医师说明,或者向他保证,终究没有,说不清出于什么心态。
三天后那个晚上,卫生院开了陈医师的批判会,其中有条罪名正是摧残病人,对病人进行阶级报复。
我觉得陈医师的离去与我有关,心里狠狠骂自己,真该死!
十多年之后,我为当年的不懂事向陈医师深表歉疚。他却叹道,他的离职并非因我之故,他敏感到风暴在即,有辫子的人,在单位里工作,终将难逃一劫,不如回家务家安稳。事实证明他的选择是正确的,作为农民,他没有受到冲击。
那个批判过陈医师的人,至今我还记得他的模样,像极浩然《艳阳天》中的地主马小辫。有趣的是,这个马小辫还是个没摘帽的地主分子,因有一技之长被卫生院留用。他对陈医师一向十分忌恨,无数次公开扬言要搞垮搞臭。我就是想不明白,这个自己满屁股烂污的家伙,居然有雅兴迫害别人。
几十年过去了,往事历历在目,无论是有意还是无心,我都直接伤害过一个好医师。
歉疚,让我无法原谅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