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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章 那个美丽的魂魄

作品名称:大坡地      作者:大坡地      发布时间:2012-08-07 09:28:51      字数:8152

在大坡地村,石碾街的北圪台儿永远是不可动摇和置换的活动中心。
人们常说北圪台儿上有一脚踩不透的票子。圪台儿上密不透风地林立着的商铺,几乎涵盖了人们衣食住行的每一项,从生命开始的虎头鞋、长命锁,到生命终结的长明灯、垫背钱,方圆几十里地的人们在这里各取所需,把钱变成了物或把物变回了钱,在物美价廉或物廉价美里找到属于自己的那份自信和满足,那些坐在柜台后面的精明人在利薄和利厚之间游荡着,在游荡里拿到自己碗中的那块肉和头上的那片瓦。只要努力去做那些该做的事,再饥饿的年月,北圪台儿上没有挨饿的店掌柜。
北圪台儿上的人一齐吐口唾沫,足以淹死一个虎背熊腰的大汉。但绝没有人吐傻二小的唾沫。
每一件振奋人心的事都能在北圪台上激荡好多好多日子。同样的事在北圪台儿上,不相同的人会有不同的表达。就像评品一座大山,站在山西边,那山该叫东山;站在山东边,那山就应该叫西山。向南斜或向北歪,完全相反的意见却一句句都是千真万确的实话,——大相迳庭的结果全因为不一样的方位。直到听着的人一头雾水再分不清前后左右、东西南北之后,争吵得面红耳赤的人才终于明白:那座山并没有因为谁改变什么,也不会因为谁不改变什么。
在北圪台儿上,山的事明白了之后,大家或许再会去争论其实也没几个人见过的海,于是,海边的浪涛又会涌来,或温柔入怀或翻天覆地,尽管谁都知道世界上绝没有完全相同的两朵浪花,但每一朵浪花也足可以让两个人争个声嘶力竭,把听着的人惊惧得目瞪口呆。——顿悟的人都知道:其实还是那片海。
然而,世界的奇妙就在于,幡然顿悟或大觉大悟就像天际深处的遥远星辰,短暂的闪亮之后就又遁入无边的混沌之中了。

杀了杨老歪之后,在北圪台儿上的山和海之间涌出一位英雄和两个半仙。
英雄是赵老拐的儿子赵起升,原先没有多少人注意到,那个叫瘦三的灌肠烫了一嘴燎泡的孩子突然长大了,并能为太行山麓的无数冤魂报仇雪恨!他当上了大坡地乡民兵营长,月余工夫儿又成了大坡地人民公社的民兵营长,一杆杆的钢枪威风凛凛,锁着钢枪的那间屋子的钥匙,也威风凛凛地拴在赵起升的腰上。
第一个半仙是赵老拐。
杀了杨老歪不久,大坡地的民兵怀着满腔的仇恨,在马河滩的空地上进行了实弹训练,赵老拐从家里扛来半扇破门板,在上面画了一个大圆头的秃脑袋,下面写了“杨老歪”三个大字,还打了个红叉叉。刘狗剩给讲了打枪的要领,先示范打了十枪,门板上的大脑袋就钻了十个窟窿,赵老拐拍打着歪向一边的屁股喊:“使劲儿打!打他个稀烂!那块儿门板儿烧火俺都嫌它冒烟!”
后来,民兵们把两三箱子弹快打完以后,门板上也只看见二三十个洞,老拐有些急,他把剩下的几粒子弹一把抓到手里,好像是怕被别人给抢了去,一边趔趔趄趄地跑一边喊:“起升!是俺儿就给拿把枪来,叫恁爹显摆一回,哎!——哎——都听好了:欧李川上的闺女鸽子岭上的地,谁逮住了跟谁去,十八闯上的神气儿是白毛儿仙,一声吆喝是泪涟涟,赵老拐就不信鸡毛儿上不了天!”在场的人都突然感到:赵老拐神经错乱了,至少,也是叫鬼给架住了。
赵老拐端着那支半自动步枪,把压进去的子弹当当地都打在了杀杨老歪的马河滩里,打完之后又喊:“杨老歪!白毛儿仙夜隔儿黄夜给俺说了,马河滩不留你杨老歪的臭骨头,一个雷,一场雨,你龟孙儿就到东海了。”
在场的人惊恐万状之余又面面相觑,赵老拐呼呼地喘着粗气,浑身大汗淋漓,小黑眼珠牵着白眼珠向外突出着,好像是鬼附了身一般,等有人去夺他手里的那支枪的时候,才突然扭过头问:“恁都信不信?”
令人们惊讶不已的是,当天晚上突降一场暴雨,自太行山上七岭八沟聚集的洪水,向马河滩一路奔涌而来。河水落了之后,河滩上杀杨老歪的地方被流水冲涮下去一条深深的沟,露出了河床下青黑色的岩石。
第二个半仙是傻二小。
傻二小已二十多岁,头脑和眉宇之间的那些明显特征,都实实在在地证实着他是老林家的不二传人。他早早地脱了鬓,流不尽擦不干的鼻涕涎水,直勾勾的眼,半弯着的腰,走路时每迈一步都要把腿抬得很高,再缓缓地落下,像瞎眼的算卦先生爬台阶。一脸开了口子的黑皮。每年草芽青和草叶黄的时候就疯得厉害,说不清楚一个字,还一刻不停地四处奔跑,再没有人能把傻二小和那个“耳大有蕾,眼大有神,鼻大有根,嘴大有唇”的林有良联系起来。即使偶尔的时候能听到他一两句正常人一般的话,却也像天空中划过了的彗星一般转瞬即逝。
都知道傻二小的大脑颠乱了尘世上的一切,但令人奇怪的是,他对于农村殡葬的礼仪却清楚而分明,远胜过那些经历不多的青年人。从给过世的人穿寿衣、戴噙口钱、铺垫背钱、烙打狗的饼、往袖筒里装喂蚂蚁的糠、钻老盆上的眼、点长明灯、念殓棺的咒语等等等等一应俱全,傻二小不仅说起来样样俱知而且做起来详细周到。高兴的时候还会帮助死者的儿女一块儿守灵,有时还陪着痛哭几声,时间久了之后,能挣二角钱的提死者遗饭篮子的活,也就非他莫属了。
抓杨老歪之前的一段时间,傻二小几乎每天都在马河滩转悠,有时候还在那里呆坐半天,自言自语地说上一会儿,或冲着河滩骂几声。路过的人就问他干啥,傻二小就给摆摆手,说:“嫑吱喳!悄悄儿的,一群小鬼儿正在这儿开会呢,一会儿轮到俺说了。”然后叽哩咕噜地说一通正常人听不懂的鬼话后,又指着河滩说:“看,商量妥了,就是这儿,那个大王八精就死这儿了。”刚说完就疯跑了起来,一边跑还一边喊:“不碍俺,不碍俺!俺不说,他非问,嫑打嫑打,再不说了,再不敢说了!”两手捂着头疯跑的样子,就象有人在追着打。
第二天,傻二小就找到那个问他话的人,走到哪里跟到哪里,还在屁股后面一个劲地嚷嚷:“都怨您,都怨您!叫人家打得不轻。”从上午一直撵到下午,那人就有点急,掏出一角钱给他,傻二小连连摇着手说:“不要,不要!不能花,不能花!”那人就真急:“这个不能花啥能花?你要鬼票子?”
当地人称冥币为“鬼票子”。傻二小拿袖子蹭一下鼻涕后就抄住手:“看着办,看着办。”那人就买了五分钱的冥币,把剩下的五分钱又装回自己兜里。不料,傻二小抓起那把冥币就跑了,一边跑还一边喊:“花个钱儿吧你,谁叫你多嘴,人家打得俺呛不住劲!”那人就说:“咳!——怪了,真遇见鬼了,——也不到草叶儿黄的时候儿,咋就疯得恁狠?”

等马河滩真的成了杨老歪的刑场后,问话的那个人在北圪台儿上就把每个人说得都脊背发凉。
后来大家就一齐注意,终于看出了更多的端倪——傻二小不仅是傻二小,他还应了闫王殿里的差使,——是个鸡叫鬼。
至此人们忽然明白,生死由命富贵在天,早已是圣人都参透了的事,人生在世哪个不是先造死后造生!阎王叫你三更去,谁敢等你到五更!命里三升就三升,不用搭黑起五更。——给你一斗也背不动。人们又想起算卦先生说傻二小“有地不种,没翅儿能飞”的话,“有地不种”自不用讲,“没翅儿能飞”似乎更有了明证,问傻二小话的那个人后来说:“咋不是!那天他叫一群小鬼儿撵着打,一路吼喊着,脚尖都不着地,真跟飞一样!”
后来人们就又发现,村子里谁家要老人,傻二小能一连几天在那一带转悠,死者的儿女第一声哭叫刚落音,傻二小就踏进了门槛。
后来他甚至还到附近的村庄去,人们就说:“傻二小该是升官儿了,管的片儿大了。”

土地改革之后,王家的花园就格外寂寥起来,王家的西院给四户贫农分着住了,通向西院的门后来也叫堵了个严严实实,垒门的时候还从静峦寺里找了一块大青砖,请阴阳先生在上面刻了镇邪的符。
西院的北房分给了一家三口,男人姓徐,叫徐狗子,和王炳中的三太太差不多的年纪。一日他的儿子说死说活非要到花园里的大槐树上掏麻衣鹊窝,狗子拗不过,就上到了槐树上去。狗子往窝里刚一伸手,没有抓住小麻衣鹊却碰到了一个马蜂窝,被惊扰了的马蜂围着他乱蜇,手一松,就从树上摔了下来,除了头肿得象个大榼栳之外,浑身并无半点儿伤痕,却躺在炕上摸着儿子流了两眼泪后就静悄悄地去了。
他的女人哭得死去活来。有一天,因为刚过了七七四十九天,狗子的女人还躺在炕上生气。她的儿子突然说:“娘,娘,快起来,俺爹回来了。”女人猛地从炕上坐起来问:“在哪儿?在哪儿?”儿子说:“那不是,——拉着个俊娘儿们的手往做饭屋儿走了。”女人前前后后找了个遍却没有看到一个人影,就觉得一根一根的头发往起竖,回到屋里后,没好气地打了儿子两巴掌:“再瞎说,拧烂你嘴!”孩子呜哇一声哭了起来,做饭屋里的锅盖就“咣——咣”地开始敲锅,女人又去看,还是什么也没见,回到屋里后,长条凳就咔嗒一声自己倒在地上,孩子瑟索着说:“娘,嫑打了,俺爹生气了,把板凳给踢倒了。”
那个晚上,一个院子里本来住着四家人,谁也不敢一个人再到黑洞洞的茅房去解手。
女人害怕那边的男人叫别的女人给勾了去,自己以后到了那边后还得从嫁人,两个男人要争不过,阎王爷就派俩小鬼把人锯开来一人一半。第二天她就匆匆忙忙地找人画了符,粘在男人的墓丘上。谁知当天晚上,一个院子里的四家就都听见外边有一个女人声声哭诉:“恁俩人原不是一对儿,何必生拉硬扯胡捏古。”第二天不到天黑,四家人商量一下,就七手八脚堵上了通向花园的门。
一年一年地过去,花园里总是出些稀奇古怪的事。半夜里犁花井上传来辘轳的绞水声,——其实井上的木辘轳早叫人给当柴烧了。绞完水还有女人的洗衣声、捶布声和泼水声,过几天还有叮叮咣当唱戏的锣鼓声,满院子的驴骡咕咚咕咚地整夜跑,不仅能听见响声,还能看见满院的驴骡蹄子印儿!
最近一段日子更是厉害,傻二小白天围着花园欢蹦乱跳地转,夜晚花园里就有个说不清的东西整夜地哭,后来那个东西干脆坐到和烧酒坊挨着的房上哭,哭声凄惨无比,有时有点象猫头鹰在叫,也有人说像苗香香。
人们请了好多手段高明的阴阳先生看,花园里的东西却一个变成了两个,又变成三个、四个,后来就有人说,那些东西半夜里到梨花井里洗个痛快后,把夜校里的板凳桌子齐整整地摆到房子上去。
人们终于无法忍受了,他们找到了刚改称呼不久的安社长。
安社长嘿嘿一笑:“啥牛鬼蛇神敢在党的红旗下招摇撞骗!起升,你去把这事儿办了,要办好,对党负责又对群众负责,这是组织考验你的关键时候儿。”
赵起升回家和父母商量了半天。两天后,赵老拐终于想出了办法,他说最厉害的东西不过两大件,不论是人一样的鬼还是鬼一样的人,都管用,——一个是钢枪,一个是印章。他撺掇儿子先把枪械库搬到那里去,再给安社长要了民兵营的大红章,排排器器地在那里摆个办公的桌子,把大印章恭恭敬敬地往里一锁,啥妖猫古怪都不敢着边儿,没见滚蛋了的日本鬼子?天照大神都是个扯淡!

赵起升把自己的想法一说,安社长不敢一个人做主,说商量商量。紧接着就有人告到梅书记那里去,梅书记一脸的不以为然:“你说啥?赵起升想另立门户?想脱离党的领导?一个小小的民兵营长芝麻大的官儿都不是!你以为那是庄稼地里长了菶草?就恁容易?美国的飞机大炮都还是一堆废铜烂铁呢!淮海战役团自为战,营自为战,连自为战,哪个能脱离了党的领导?孙猴子翻了一百个跟斗儿,也就在五指山下尿了泡尿,到头儿还不是压在了五行山——也就是咱太行山下?亏你是土生土长的太行山人,大惊小怪,大惊小怪!”
赵起升把民兵营搬到了烧酒坊,和烧酒坊相通的花园的北屋就是枪械库,临近花园的墙边还栽了一个大杆子,上面扯了一面“大坡地民兵营”的红旗。
王家花园的那个东西间间断断地还有些动静,许多人都怀疑那是王炳中的二太太苗香香,也有许多人不信,因为苗香香在世时,给多数人的印象是天生的一个可人,摇摇曳曳的像朵花,行动举止平稳而柔静,犹如躺在床上从鼻孔里钻进钻出的空气,如果不是患了感冒或得了什么大病,连哧哧的小响动都没有。
再说,香香该是个恩怨分明的人,她的死是因为装了一肚子东洋鬼子的污水,既然有恁高的道行,就一定会腾云驾雾地跑到日本国,在一个个小鬼子的要命之处,点种下一片片豌豆大小的脓疮,奇痒难且忍百药不治,还不能过人的生活,更不能生儿育女,不抓挠就难受得要命,抓挠几下就是一裤裆黄水,叫一个个万恶不赦的鬼子求生不得求死不能!——苗香香也一定会那么做。
王炳中就相信那是苗香香。多少年来,那个吊死鬼的模样一直在他的心肺里钻着,长长地伸在外边咬破的舌头,圆睁的双目净成了眼白,——那是他对王家,尤其是对那个花园无限眷恋的缘故。香香活着的时候特喜欢那个花园,经常说探头探脑地伸向围墙里边的山,就和她娘家的山连在一起,她能闻见这边山上的草,跟她娘家那边山上的草都是一样的味儿。许多人都说去世后的人如果面相凶恶,到了那边就一定变成一个恶鬼。
王炳中深信,她坐在房上嚎叫,那是在看守自己的园子,至今有谁还敢去那个园子里动半截木棍儿!——王炳中在惊惧之余,又有点喜气洋洋。
后来,王炳中又在石碾街听到人们议论花园的事,他满心凉爽地回了家,廷妮儿正在往案板上抿褙子,丑妮在一边给端着浆糊锅,廷妮儿给她编的两个七股小辫子翘起来又弯下去,蹦蹦跳跳地在给廷妮儿说笑。
王炳中弯下腰,揪住一根小辫轻轻一逮,丑妮一回头,嘴就撅了起来,眼睛一翻,眼睫毛一扑闪,抽回小辫就躲到廷妮儿后边。
丑妮已十一岁,长着长着就随了炳中的黑皮肤,倔强的性子甚至比炳中还厉害。丑妮小的时候,雷月琴只要看见就背起来满大街跑,只要王炳中看见,总会一把夺了来,丑妮就不行,一直能哭得地动山摇,挨上她爹两巴掌也就不稀奇。廷妮儿看见了总是说:“咋啦?——这又是?你就这不好,一嘴咬折颗枣核钉儿的性儿。孩子还小吔,这孩儿离不了娘,瓜儿离不了秧不是?”后来的后来,王炳中数算过,丑妮一个月给他说不够三句话。
王炳中狠狠地哼了一声,搓了几下手,给廷妮儿说:“姐吔,这东西儿是谁的就是谁的,恁好个大花园,咳!——愣是没人敢进!”
廷妮儿把案板搬到太阳下,一边洗手一边说:“使得慌呦,想那些做啥!睁眼儿一碗饭,闭眼儿一块板,——都是老天爷算计的事儿,费那些心劲做啥,把气儿喘匀实了,多睁眼看几天老阳儿滴溜溜地转,比啥都强!”
烧锅酒坊里树上那面大红旗以后,王炳中到那里去转悠了一遭。赵起升已搬到原来白锁住当账房时住的那两间屋子,冲门口一张大桌子,笨槐木的厚桌子面,下面一边是橱子一边是抽斗,紫红色的油漆闪亮而厚重。赵起升坐在桌子后面,端端正正似乎很威武的样子。在王炳中看来,那一对小眼睛就泄漏了明显的底气不足!
王炳中干咳了两声,把一块大石头蹬到了院中的水池子里去,池子里早没有了水,只传来一声沉闷的响。赵起升笑吟吟地迎了过来:“大爷,咋想起来旧地重游了?上头儿下文件了,要超英赶美,都在工地上,你一个人到处胡转悠,弄不好,可就给整个落后帽儿戴戴。”
烧酒坊这边本有个通到花园里的后门,王炳中想从这个门过去到花园里看看,门板已有些破旧,一根横弦掉了下来,他踮起脚往里瞅了瞅,满眼的野蒿有一人多高。他浑身一颤,一种荒废已久的悲凉就自心头涌起:他想起了父亲,还有他坐在梨树下的官帽椅;自梨花井内提上来的清冽冽的水;套在傻二小鸡鸡上的螺丝帽和林满仓抡圆的大铁镐……
在静幽幽的蓝天下,在一样静幽幽的大地上,那个梨花舞雪、莺燕唱诗的繁华,早变成了一个遥远的梦,一畦春韭绿、几垄菜花黄,也已久久地被锁死在寂寞的玉带坪了。
“大爷,属啥,比俺爹大几岁?背都驼了!”赵起升一边锁门一边问,一副要走的样子。王炳中说:“属驴,四十五了!”走到那棵皂角树下后,他往起挺了挺背,扭回头对赵起升说:“罗锅儿了?罗锅儿也不碍事儿,骨头硬!”


共产主义仿佛在一夜之间会突然来到了人间,迅猛的程度叫人迅雷不及掩耳,就像屁三睡梦中娶了周巧巧:刚宽衣解带一齐钻到被窝儿去,就觉下身一热,又翻了个身,孩子就长恁高了!——孩子是巧巧原来那个男人的。
人民公社的成立是先换了乡政府的牌子,安乡长再改了安社长,安社长在成立大会上激动而兴奋地叉着腰,照样挥舞着那个缺了三个指头的手,一身的斗志昂扬几乎要冲破满天的云彩。
那天下着细雨,像游丝如牛毛的那种。魏老大张大了嘴,在闹哄哄的人群里使劲听着安社长讲,听着听着,忽然一股鲜红的液体从头顶流了下来,他吓了一跳,心想没有觉得痛,咋就叫人给砸破了头?两只大手乱摸了一通后,抬头一看,是红旗上的布遇水后褪下的颜色。
魏老大和所有的人一样,一颗颗激动跳荡不已的心在纷纷的细雨中沉醉着,“共产主义是天堂,社会主义是桥梁”,他们都迫不及待地向往着一步跨到桥梁上去,人民公社一成立,桥梁就搭建好了,过了桥梁就要到天堂的门口了,所有的人都要快跑,不能再等了,还需要等待什么?什么也不需要了。
大会之后,白文昌被抽调到公社做了大坡地村的联络员。周大中就忧心忡忡地问安社长:“联络员?乍一听咋像搞地下工作的?不见天儿的事儿,咱家的人可不能干。”安社长说,刘大全没有文化,又属于迈着四方步走路的人,跑步进入共产主义需要甩开膀子大干,临时撤换既不合适,又没有太合适的人选,多个人多把帮手的意思。
白文昌的人生历程似乎到了一个小小的巅峰,瘦三也终于放下了一颗紧揪的心。文昌娶了山杏后,一家人像双手托着一坨出锅不久的凉粉,虽然感觉到热辣辣地烫,却不敢贸然松手,——一松手就散做一滩了。全家人无不小心翼翼地陪着谨慎,瘦三娘常常念叨:“刚娶来的媳妇儿哦,双手是抱了块冰,靠心窝子暖呢,刚娶来的媳妇儿噢,就像移了棵小树儿,闹不好就水土不服呢。”
瘦之的闺女小玉已十三岁,每次都是把盛好的饭给山杏双手捧了去。王炳中的闺女丑妮比小玉小两岁,两个人是惺惺相惜的小闺蜜。丑妮最恨在脊梁后边拿眼瞪人。
一次小玉把饭给山杏盛了去后,丑妮把嘴凑到小玉的耳边悄悄说:“你把手指头儿伸到碗里了,那个人嫌你脏,俺看见她在后边儿拿眼剜你,大青杏儿眼比俺爹瞪得还大,比刀子还毒……”
小玉悄悄地拿手捅她,丑妮回身一看,山杏已立在后边,大青杏一样的眼已秕塌成了一个干杏饼子。“丑妮?——还就是不俊!命硬?早早就没有娘了,嘴还不软,眼也嘣毒,这点儿倒像王炳中——”山杏说着说着,忽然抬高了噪门:“小玉!嫑尽给那些赖孩子耍,学坏了!”瘦三在屋里听着,两只手就哆嗦不已。
山杏住第二遭娘家后就回来很少。文昌日日往大中家跑,夜黑人静之后,却一个人回来的时候多,瘦三愤懑不已郁郁寡欢。
那天,山杏一个人早早地来了,灰蓝色的土坯屋里拾掇得井井有条光光年年。瘦三早早闩了大门,叫小玉跟着奶奶早早地睡了。半夜里他起来方便,怕惊扰了那不该惊扰的人,光着脚去了一趟茅房。
白文昌在一家人不胜的欢愉里当上了联络员,瘦三娘说:“真是个好兆头儿,真是个好兆头儿,一顺百顺,一旺百旺!”
联络员不断地给党员干部开会,大家领会的一个最重要的信息就是:好日子就要来了。
好日子即将到来的消息振奋着每一个人,那个措手不及的幸福冲动叩击着每一个人的心扉。
新人新事新社会,好吃好穿好日子。突然到来的一切,令庄稼主儿应接不暇,他们甚至有些慌乱,就象一个儿女永不在身边的闲婆婆:一天,突然一个不认识的身高马大的壮小伙迈入门槛喊:“娘,俺回来了!”母亲大惊,一时竟找不到平时总好好地放在炕沿下的那双鞋!刚刚穿上鞋,一个俏丽的女子就在后边手捂着大肚子喊:“娘,快点儿!恁孙子急着要见奶奶呢,——真撑不住了!”不说包孩子的小褥子和要穿的虎头鞋,竟急惶惶地找不来一块尿片!
那些因应接不暇而有些慌乱的人就不无惶恐地问瘦三:“这,三哥,这——,好日子真的要来了?”
瘦三一双枯瘦的手麻利地一阵挥舞,比翻他锅里的灌肠还要轻巧灵活:“那还有假?俺兄弟一直这的说!”刚好文昌也走了过来,那些人就接住话头问:“那真就‘楼上楼下,电灯电话,洋犁洋耙,要啥有啥’了?”
文昌抄了手,托着下巴,颇有些干部模样:“社会主义是桥梁,共产主义奔天堂。要耐住性子,跨过桥去!不过——,这桥也许很长,但只要过了这桥,啥就都有了!”
那些人想了好大一会儿后,望着文昌“噗——哧”一笑,学着安社长的腔调儿,再重复一遍那句早传遍大坡地全村的傻话:“那就铆足了劲儿干?”
石碾街的北圪台儿上,每天都聚集着比平时多几倍十几倍甚至几十倍的人,不说话的张着嘴瞪着眼来回跑着听,恨不得把听到的每一个字都掰开来看一看;说话的人被突如其来的情绪激荡着,恨不能把噪门儿变成一面鼓或一面锣,以把心中的震荡渲泄殆净。闹闹攘攘的人群象搬家的蚂蚁,一团团地涌动着,迎接着即将到来的一步一重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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