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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一章 愁绪三更入梦遥

作品名称:大坡地      作者:大坡地      发布时间:2012-08-07 10:11:04      字数:8987

大坡地虽是个山间市井,但特殊的地埋位置使这里迎送了无数南来北往的客,接纳了许多东西南北的人。这里的人,大的迎接过皇亲贵胄,小的研究过日本人的胶鞋底;文的有朝廷里的秉笔太监,武的能锄劈鬼子军官。这里的人,正如一座座突兀的太行峰峦,巍巍峨峨自有一种沉稳安泰、静观其变的传统。但是到了这一次,大坡地人终于再也守候不住那份老练,他们再一次一齐呼啸起来,就像西山上那漫野的野枫,在九月后的天气里,在一夜之间改变了原来的颜色。
上一次是抗日战争初期,大坡地人把打自己人不打日本人的国民党伪县政府围了三天三夜,一排排的百姓倒下,一排排的百姓又涌了上去。最后,县政府的人一路向北如鸟兽散,大坡地人记录下有史可查的光辉一页。
尽管还看不见“点灯不用油,犁地不用牛”,但有人说,沙水城里咣里咣当长虫一般爬着跑的火车,很快就能到大坡地,而且,说不定到时候就竖了起来,站着跑就会跑得更快!——大坡地人正赶上了好时候。
尽管也有少数人不信,但“社会主义无限好,大米白面吃不了”的话,很快就在屁三的身上得到了验证。
屁三尽管还是屁三。有人说屁三是一个没过门的闺女生养的。因为有传说大闺女生养的孩子俊而且聪明,所以屁三现在的爹和娘,才急匆匆地抱了来。
屁三竹竿一样细长的个子,永远挺不直的瘦腰,皮影人儿一样蹦跳的步伐,下巴小而尖两颧高又壮,黑眼珠子太小白眼球子过大,而且向外暴起,一副永远愤怒无比的模样。嘴巴奇大、嘴唇特薄,能自己吞下自己攥紧的拳头。
爹娘忙碌了一辈子,也没有给他张罗上个媳妇。他爹临死的时候才说出那个隐了多年的秘密:屁三是八路军攻打三百台炮搂子时,一个东洋女人扔出来的,那女人或许是个高丽棒子,要不咋就生了恁高一个儿子。
据说那个东洋的女子很烂也很骚,叫小窑头那个杀猪的瘦个子,拿熟猪肚烂猪肺哄着就睡了好几回,杀猪的还经常给别人谝,说他日了东洋闺女。曾有人说,啥东洋闺女!是个“误乐妇”!或许真正的称呼应该是“娱乐妇”。杀猪的领了一个孩子就是屁三。杀猪的一脸猪肝色,平时就总爱吹些不着边际的大话,为了向别人证明他不支锅也不少吃饭的雄壮,曾指着屁三说:“看,还不信?种下的种儿都结了果儿了!”
后来屁三就在小窑头村里不好过,最后叫大坡地的老两口儿白捡了去。不想屁三越长越难看,他娘暗地里也说:“东洋地里长了一菶瘦高梁,—— 一个早坏了风水的地儿,就出不了个啥好人才,——唉!”
后来有人说,屁三的确啥也不是,就像山根根种上的庄稼,土薄水少石头大,再加上野兔子啃,指不定就长出个四不象,杀猪的那个人一辈子说话四面透风,就当瞎先生念叨东方甲乙木,南方丙丁火,朱雀飞到哪里都还是朱雀(朱雀,一种动物,卦辞里代表南方),闲时过过耳朵解解闷儿,忙时该干啥干啥就当刮了一股风。
那天,大坡地要开大会,平时喘气儿都想叫人替了去的屁三却格外勤谨,人民公社的大食堂已万事俱备,大会就是要刮大食堂的东风。屁三的动力源泉是共产主义的即将到来,——既然是天下大公的社会,就不能叫他屁三再打光棍儿!周巧巧的男人“蛤蟆”已死了好几年,明明放着一个现成的,人民公社总不能叫他们两头儿都闲着。屁三这样想。他想好好表现表现,做起活来就格外卖力。
临近中午的时候,屁三因为早起就没有吃饭,加上活动量又大,前肚皮早贴到了后脊梁上,他一屁股坐下来,攥着拳头往嘴里伸了好几个来回,说:“这要是块咸牛肉多好,一嘴吞进去,连周巧巧的屁股也都不想了。”
旁边的人就喊:“屁三!快干,坐在那儿整天思谋啥好事儿,你狗日的拳头骨朵儿还小,那要真是一块牛肉少说也有半斤,来来回回的塞,塞十回就五斤,吃不去不撑死你!”
屁三正饥饿难耐,一蹦就跳起来喊:“浪叫你个龟孙儿!你给俺我弄五斤牛肉来,要是吃了,叫恁媳妇褪下裤子来叫俺白看看,要吃不了俺叫你个亲爹,——谁草鸡生个孩子没大腿!”
也是刚好,那天社里一头牛难产死了,正在预备开灶的大食堂里煮,这时候活也做得差不多了,几个人就吵吵着,找到大师傅切了五斤的肉,说屁三要是吃完,每个人情愿饿一顿。
开始的时候,屁三把那一个个“拳头”眨眼间就吞了下去,时间不长,“拳头”就变成了“手指头”——改成一条条儿地往嘴里撕了,还剩下斤把重的时候,就撕也撕不动了。
白文昌刚写完“鼓足干劲,力争上游,多快好省地建设社会主义”的大标语,看到屁三躺在南墙根一副要死的样子,知道事情的原委后就大喊:“还不快往医院送,快闹出人命了!”几个人刚一抬,瘦三就像让马蜂蛰了屁股一般高声尖叫起来,——他已撑胀得不能动了。文昌就赶紧叫人去医院叫万医生。
万医生叫万少红,三十来岁的年纪,中等个头儿,象木匠按着心思做出来的模板:身段儿锯出来一般笔直,面皮刨出来一般光滑,板板正正的脸不笑也不恼,没有亲近也没有疏远,最多的心理表现是急走和慢走,就像一条水中的鱼,最激荡的时候是快速地摇了尾巴,总是一模一样的程式,永远难以见到心动神飞的那一刻,好像是全世界都没有她一件倾心的物儿。
屁三没吃牛肉之前就说过,人家是个和太医差不多的先生!再俊的屁股摆在那儿,都是晾晒在她面前的一块肉!先生啥东西儿没有见过,要是都稀罕,那就不能活!
万医生原来在开州市医院工作,几乎和新中国同时诞生的大学生,丈夫属于党外政党的那种,还是个头目。在反官僚、反宗派、反主观的三反整风运动中就大鸣大放,还总觉得没有过足瘾,后来,他的那个党竟比赫鲁晓夫秘密作反对斯大林的报告还要无法无天,公然提出要和党轮流坐庄。
万医生知道后,惊惧得简直要六魂出窍。她跟丈夫谈了多次,两个人就像长在一个脑袋上的两只耳朵,——相同的形状却就是不能贴近。她说:“反党的事儿不能做。”他说:“我没做,我也代表一批人,那叫政治观点。百家争鸣是阴谋,是政治迫害,五反扩大化,搞经济掠夺。”她说:“打击轮流坐庄主义不叫阴谋,叫阳谋,报纸上有定论。上海的旧资本家,敢在供给志愿军的军需品中掺假,崭新的药品箱里竟有带血的绷带!那是犯罪,十恶不赦,是为了金钱血淋淋的残无人道!杀几个,那不是掠夺,是伸张正义。事实胜于雄辨。”他说:“什么‘熊便’,那叫‘狗屎’!人类应该崇尚自由,尊重自由,为自由而战……”他没有说完,她就说:“我不能跟帝国主义的代言人在一起,你不回头,要埋葬自己,还要一起埋葬和你在一起的人,你是个屠夫!”
就这样万医生走了,毅然而决然。

万医生提着一个划了红十字的小皮箱来了,几个人正在给屁三喂水,万医生皱着眉头喝了一声:“不能灌水!看胀破了胃。”
屁三双目紧闭呼吸急促,腿和手一蹬一伸地抽搐着,胸上的肋骨像两排暴起的琴键。万医生给听了听,掰开眼看了看,叫两个人一组轮流架着屁三满院子走。当第一组的两个人把他往起架的时候,屁三一直蹬着腿拽不动,还咬着牙闭着眼说:“哪儿来了个狠心的娘儿们,嫑折腾俺了,叫俺安安生生地上路吧,受——不,不了了。”
万医生从箱子里拿出一个明晃晃的小锤子,在屁三腿上轻轻一敲,那只腿就像叫火烫了一下,突然弹了回来。万医生一摆头,两个人架起来就走了。
开始的两圈简直是拖着屁三满院子转,转了几圈后,屁三开始哼哼,而且哼哼的声音一圈比一圈大。半后晌的时候,屁三的两只脚才随着架着的人的脚步开始挪了。万医生叮嘱两句就走了。
在场的人松了一口气后,毕恭毕敬地送万医生远去:一身浅灰的打扮,轻盈的步伐就像树上悄然飘落的一片绿叶,——一种无声无息的秀美。
屁三叫大食堂的牛肉差点撑死的新闻像长了翅膀,在大坡地的上空一遍又一遍地飞,参加那次大会的人们似乎又增加了一项会议内容,知道的人就在开会前,一群群地往大食堂的院子里涌,听说了的人在散了会后也闹嚷嚷地去看屁三。
屁三忽塌忽塌地煽着胸脯,一副劳累过度的样子,无论见了谁,睁眼闭眼就两句话,等屁三坐了起来说第三句话的时候,问话的人就自讨没趣了。
又有人来了,屁三使劲睁开了眼,说:“不用管,没啥,就是胸脯脊梁来回拽着疼,米汤都不愿意喝,——喝一口儿都觉着坠得慌。”
来人假惺惺地就又说了许多关心的话,屁三就闭上了眼:“钱儿?谁给谁,不用掏!都快共产主义了。——五斤?没吃了,除非驴肚谁能吃了……万医生?没见,性命都不顾了,那声音儿真小,——就像在村东头儿的岭上说话儿,——嘿!听声音儿就待见,准是一朵花儿。——唉,要不是人家折腾,俺踅摸着,这会儿恁都正忙着刨窑儿准备埋俺呢。”
终于有个不着调的又问了一句,屁三“霍——”地坐了起来:“能顶几天?你是狗豆子(当地人指寄生在猫狗身上只吃不拉的一种虫子)?能光吃不屙?想饱一辈子?你吃十斤去,撑死了再就一直不饿了!”屁三捂着肚子还没有躺下去,人就忽喇喇地走了。
此后,人们就开始把家里的粮食背的背、拉的拉,全弄到了大食堂的仓库里去。一天多的工夫儿,食堂的仓库就盛不下了,公社就开始腾挪库房,后来连办公室也用上了。
庄稼主儿开始拿着碗端着盆排着队打饭,吃完饭后就“忽——隆”一声散了去。大多数人去炼钢,拉着风箱杆,摇着鼓风机,冲天在火焰燃烧着“超英赶美”的自豪,再把一坨坨的大铁块码起来,铁块像牛头垴顶灰色的石头,里面还夹着吡牙裂嘴变了形的半个铁锨或铁锤,庄稼主儿就组成一支打着红旗呼着口号的报喜队伍,报到公社,报到县里,再把一坨坨灰白的铁坨装上大马车呼隆隆地送出去,变成解放台湾的钢枪,变成狠揍美帝的大炮,变成他们渴盼许久的洋犁洋耙。
红通通的炉头把大坡地的夜空映照得一片灿烂,天上的星和月都羞答答地黯然失色。庄稼主儿们像走到了共产主义天堂的大门口,头顶上的每根毛尾都变得燥热不堪,在炙热的炉火前放个大屁都觉得格外的响亮而通泰,他们像一群圈久了的马匹忽然奔涌出高高的篱笆,“忽——隆'一下奔向水草肥美的大草原,不仅要可着劲地吃,还要像安社长说他的连襟文昌一样“铆足了劲儿干”!林先生领了小学生往工地上送木柴的时候说,美帝,俩美帝也不敢来,见了得吓死!
庄稼人忽然感觉自己有点像挣工资、上“三八制”班的主儿,熬了夜还有加餐。屁三给周巧巧献殷勤时碰了个软钉子,他大嘴一张就涌出豪情万丈:“都快共产主义了,不用你洗衣、做饭、织布、纺线,除了生孩子、睡觉,你还能干啥!——哼,该大的地方儿不咋大,该小的地方儿也不咋小,说不定哪天,——好日子来了,爬到俺炕头儿说好话,俺都不待见理你——贱形!”
说归说,屁三就像一个没有记性的驴,刚刚飞来愤怒的一蹄子差点把头给踢扁,转了几个圈后,就又吸溜着嘴片子闻着味儿撵了过来。夜晚加餐的时候,他把巧巧的儿子小宝晃醒后,端着一碗水煮萝卜条儿,手拿一大块饼,硬往还迷糊着的小宝的嘴里塞,周到而诚恳的模样,比小宝的亲爹还上心,一声紧接一声说:“快吃,不吃白不吃,省下了也没人给记功劳报喜,叫别人都吃了,亏死你!”
刘大全晃悠着走了过来:“狗日的屁三,你自个儿没撑死,想把人家孩子撑死?”
后来就有人给巧巧说,屁三想撑死小宝断了你的念想,他好就梯上房,要严防死守!不过,——嗯,就是有那个心儿,后爹的手也都特毒!要没那个心儿,那更大意不得,自己地里的庄稼苗儿叫人薅了,要真再从头儿鼓捣,这迟了不说,平时俩人耍耍可以,要来真的,看谁敢给你种!”

和许多人不同的是,赵老拐夫妻惶惶不可终旧。儿子赵起升动不动就来无影去无踪,他们深深感到,儿子已陷入一个深深的漩涡中。
或许只有在这个时候,张红梅才和影子一样成了老拐的贴身追随。作为早就上了一条船的两个人,至船到江心开始翻腾打转儿的时候也才知道,早该共同摇橹划浆的双手,早先的早先,都叫一些吃喝睡觉打呼噜放屁加起来的鸡零狗碎给耽搁了,干了一些不该干的事,该干的事却一项没少地还放在那里,到头来无非误了些时辰、自找了些匆忙。
夫妻两人在家里各自拍打着各自的膝盖,生生地算计着枝头上那只抓不住的鸟。尽管儿子不承认,但根据起升走火入魔的程度,儿子应该和一个见不得天日的女人拴在了一起,判断的准确程度,就象右手举着锤子左手拿着核桃,只要砸不到手指头上,核桃准碎!而且,那个女人和杨老歪关联着!
每当两人说到这里,张红梅就翻着眼瞅着老拐,那神态是一半怀疑又加了一半惊惧。老拐无奈地补充一句:“任意牵一匹马过来,还用看?蹄子上钉着掌子呢,没人敢给抬杠!”不等老拐说完,红梅浑身就抽筋一般地哆嗦,比打摆子还难受。哆嗦一会儿后,就把头蒙进被子里呜呜地哭:“日恁八辈儿祖宗的杨老歪!驴日的窜种杨老歪!恁娘给谁睡了,屙出来你这个妖孽,你个狗攘的,驴蹾的,王八肏的、鳖养的,死了还留个狐狸精害人……”
哭够了以后,撩开被子问老拐:“当家的,咋整?——要不,叫俺找着那个狐狸精,一刀把她砍翻了,求个全家安生?”张红梅要是惹急了,还真是啥事都做得出来。
老拐一瞪眼:“杨基业还没到了两狼山!天上晃悠着一块石头,敢保险就砸到咱头上?该吃吃该喝喝,就不信他驴尿河子能翻了船!——咳,还甭说,这几天做梦儿俺都梦见在河里凫水,清凌凌的水,说不定还发财呢!”
老拐尽管这样说,其实心里也没底,他从来就没有想过自己一定能做成那堵挡风的墙,但却做好了挡不住就忍受的准备,就像两个要砍头的人上了刑场,临死前一个涕泪零落浑身瘫软,一个高叫了一声某某年后又是一条好汉,一样的不可避免的恶果,却叫一个人显现了英雄,挥酒了豪迈。只可惜那种唾手可得俯首即拾的东西需要一定的心理底气作补衬,而这种补衬在老拐的心里一向是源源不断且挥洒自如的。
望着张红梅没头没绪的样子,老拐愤愤地想:还说不定谁是臭茅罐呢,哼,早就该知道谁是立着尿谁是圪蹴着尿的主儿!
两只牛抵头或打架时有个最经典的动作,怒不可遏地撅起尾巴,四蹄叉开、俯身踏地,犄角前倾、牛头放低,翻着白眼,喘着粗气。如果看到这个样子,不用问,那牛急了。
张红梅让儿子坐在屋一角的小凳子上,闩了门,拿身子靠住,披毛散发脸庞蜡黄,衣衫不整有气无力,眼皮不抬鼻涕横流。她先唠叨、再哭诉,浓重的低音宽而厚:“呜——呜——呜呜呜呜,儿哩,叫娘咋活哩,呜——呜——呜,想活可咋活呢,呜呜——呜呜——呜……”;随后,清脆的高音细而尖:“咦——咦——咦咦咦咦,儿吔,娘不能活咧,咦——咦——咦,想死不得断气吔,咦咦——咦咦——咦……”。
人生苦难的根本,许多时候就在于不能彻头彻尾地沟通和体会,张红梅藏在心中的酸甜苦辣咸,也只有她自己知道,除非谁做了她的舌头,没有第二个人能心领神会。
张红梅的高低音一遍又一遍地进行完了之后,赵起升仍旧端端正正地坐在那里,姿势都没有变,她就跑上前去,用抡不圆的拳头在儿子脊梁上“咚——咚”地敲,敲了后背砸前胸。敲砸够了之后,双手一拍又把儿子搂在怀里,过了一会儿全身一软,倒在地上泣不成声了。
起升把娘扶上炕,红梅唇干舌燥,才喝了半碗水,儿子就又跑了。

大跃进、大食堂、大公社,就象漫地里一声惊雷之后滋生的小草,铺天盖地而来威武而茁壮。苏敏敏已一步步向西挪住了好几个村子,村村都在吃大食堂,除了个别人藏了三升五升的谷米,百姓家里再没有一粒可以裹腹的粮,想吃饭只有到大食堂,再多的票子至多当一把引火的草。村子里的人几十年混在一起,闭上眼听声音就知道张三李四,苏敏敏再胆大,一只鸭子也不敢挤到鸡群里去抢食吃。随着日日的西挪,已挪到了沙水县的边缘。赵起升总害怕,她走过的一个个地方,就象兔子拉了一路的屎,说不定啥时候就引来了肩膀上扛枪的人。
苏敏敏的肚子象个小山包,脸上细密细密的汗珠子,她靠在那个铁黎木的箱子上,长脖子上的筋跳跃了一会儿后,从屁股底下抽出那把德制小匕首,对起升说:“甭发愁,俺早就说过,俺本来是缺了一件宝的女子,给你相好了这些天,够俺了。自己早一脚踩空了,谁也不怨。日后,过个寒食啥的,到十字路口儿给送片儿纸,念吁念吁,就够了……”
敏敏说着,就眼泪汪旺地把起升搂在怀里,拿在手里的小匕首寒光闪闪,似乎能削铁如泥。起升从兜里掏出两盒百雀羚递给敏敏:“你把俺当成啥?咱啥时候儿立到大街上都直撅撅,俺是个立着尿竖着走的人!——收拾收拾,也梳洗梳洗,该描该画的也整整,记住了,三天后,俺来接你。”临走时,他把嘴凑到敏敏耳边悄悄地说:“俺就待见你身上的那股味儿!”
一天夜里,红彤彤的炼钢工地上也不再人声嘈杂的时候,在王家花园最西北角的那间小屋子里,苏敏敏住了进来,随身带的只有铁黎木的箱子和几个简单的包裹,赵起升一一搬了进来。起升说:“住这儿,咋样儿?有啥感觉没有?头皮子长不长?”
敏敏就笑:“啥感觉?踏实多了,头皮倒也不长,光流汗,肚皮倒乱跳,你摸摸,宝宝儿在里头蹬呢!”过了一会儿,敏敏问:“再不挪了?”起升说:“挪!咋不挪,再一回,挪到俺家,就到头儿了。”

敏敏斜身躺在苗香香睡过的土炕上,两只眼一直不离起升的身影,幸福无比的神态像个热恋的女人。看了一会儿后,她抬了抬手,让起升关了门,把铁黎木的小箱子搬到了土炕上,敏敏打开之后,只见宝石翡翠金玉玛瑙的一大堆,赵起升只觉炫目耀眼的一片,脑袋嗡嗡地直响。
敏敏拿起一个莲花状的瓷碗说:“这是宋代钧窑的青瓷莲花儿碗,单这一件儿,叫你可着劲儿地花,一辈子恐怕都花不完!”他只在家里见过父亲的一个和田羊脂玉,两个小童子捧着一颗碧桃。父亲说那块玉能盖一片上好的庄院,只是不敢拿出去卖。至于一辈子都吃用不完的东西,他想都没敢想过。
他抬头看了看敏敏,不像在说胡话,联系到杨老歪,他断定敏敏的东西价值连城。杨老歪的叫汤驴肉还能养差不多半个村子的人,他原先的营生恐怕要超过十个、百个叫汤驴肉!
想着,心里就说不清地慌乱。单苏敏敏一个人,他揽在怀里就是贴在心口的一块肉,加了一箱的东西,一下子令他不敢触摸了,就像《聊斋》里的狐媚子,听一听想一想就足够,要真有一天从书中钻出来,带着一阵迷香蹦到床上去,一般人的胆和肝都会一齐爆破的。
他突然感到眼前这个长脖子香生生的俊女人变了,她原来是一驾毛驴小车,他盘着腿坐上去,碾过弯弯的青石桥,从大北沟一直轧过去,装了他的谷穗、高粱、红薯,载着他的豇豆、绿豆、黄豆,让一个个吡牙裂嘴担着担子的人,不无惊讶羡慕嫉妒得要死,至多自夏官道到石碾街再过尚官道,一路西行到了静峦寺,那才是他稳妥至上的受用。眼下,不说箱里的东西,单说那只藏在水里多年的木箱,当当硬得仍像一块铁!——一条长年养在水缸里的一条鱼,一下子扔到大海里准不能活,吓都得给吓死!
在他的眼里,那架毛驴车忽然成了一列咣里咣当的火车,而且,那列火车正要咣里咣当地开往赵家,他深深地担忧,砍光西山上的树,担干旱池里的水,也不能让那一溜咕嘟嘟冒着浓烟的火车跑起来。
他有点不知所措,比敏敏告诉他怀孕时还要慌乱十倍。
苏敏敏每天吃着赵起升从大食堂里偷偷揣出来的饭菜,当赵起升终于拿过来十斤米十斤面后,敏敏生了,不太胖的一个男孩子,哇哇地一直哭。
大坡地再一次陷入慌乱,不知谁开了个头,就都从炼铁炉中往家里夹火炭,说老君炉的东西避邪。大家都说王家花园又来了个东西,长着翅膀能飞,一会儿学猫儿叫,一会儿又学小孩子哭,忽闪忽闪的眼能放光。
公社的梅书记很生气,他让人给赵起升带了个话:干不了可以调整调整。
赵起升感到有一座山正向他压了来,快把他挤扁了,脑袋胀得生疼,身上的每个关节都在打着颤,他要灵魂出窍了。
自从认识了苏敏敏,他感到自己突然长大了,苏敏敏就像一个开阔的校场,一次次激昂着他征服一切和所向披靡的雄壮,——那片不知名的青纱帐犹如一片蓝天,在敏敏醉人的哼唱中,让一只雄鹰自此蹿入苍穹;他或许就是小船一条,在敏敏的摸索中挂起风帆,驶入惊涛骇浪的沧海。如今鹰的翅膀折了,船上挂帆的索断了,他忽然开始感悟敏敏的话,——熟与不熟,他只不过是一个柿蛋蛋!
当花园里的那只“猫”正在嚎叫着的时候,赵起升才把一切给老拐和红梅交待了个一清二楚,——像托过来一副洗不净、煮不熟,煮熟也没法吃、甚至没地方倒的臭下水。
一家三口一直商量到黎明时分。赵老拐说:“不管生啥法儿,先叫那‘猫儿’不叫了再说,听清了没有?记着,趁傻二小还没有去那边儿瞎转悠!记着杨老歪咋死没有?——这会儿还来得及,那‘猫儿’还没有把魂儿勾走,再过两天,傻二小真要去那边转悠了,命就没了!”
张红梅缩在炕角问:“当家的意思,——是——把那个孩子弄死还是送人?要不——好歹——是赵家的血脉……”
老拐挥挥手:“啥血脉?裤腰带一解,——血脉多了!再说,那女人肚子里准有杨老歪的死血,忒儿嘣二五,谁知道出来个啥东西儿!”赵起升打了个冷战,去了。
当天夜晚,夜深人静的时候,那只“猫儿”并没有叫,赵起升给苏敏敏跪了下来,他给那列“火车”上装了满满当当的理由,连“火车”也几乎拉不动了。
苏敏敏一直哭,死都不同意,当她往起爬,要抱着孩子走的时候,赵起升把孩子抢先一把抱了过来,敏敏动弹不得,猛地一下抽出那支德制的匕首,手碗一翻,比划在脖子上,赵起升就往盛满尿的茅罐跟前走,敏敏哑着噪子喊,脖子上已渗出鲜血。
当赵起升猛一回头,看见她比在脖子上的刀子和渗出的鲜血时,两手一松,跳上炕去就要夺刀子,四只手你夺我拽地来回一晃,一股鲜血就从敏敏的脖子下忽地喷涌了出来。孩子在茅罐里咕嘟了几个泡泡儿,扑打几下,挺了挺腿就不动了。敏敏可能是想喊,脖子下的血就一股股地往外涌,一会儿工夫儿,双手一松,头一歪,就什么也没有了。
赵起升收拾一下跑回家里,没有迈进屋子的门槛就一头栽下去。醒来后看见张红梅就哭:“都没了,俩都没了!那血,捂都捂不住!”
赵老拐看到那个铁黎木的箱子后说:“山不转水转,人算不抵天算,赵家的东西,带着利息回来了!”张红梅则像得了神经病,一直的磕头作揖。
当夜近黎明的时候,王家花园里传来几声炮响,闷声闷气的,住在王家西大院的四户人家都以为是在地震。没有人知道那是在埋葬丢进旱水窖里的两个冤魂。
公社派人来到民兵营,赵老拐说,夜隔儿黄夜他请了两个法师在花园里镇妖,都摆饬好了,再不会有啥动静。安乡长知道后说,红彤彤的世界搞啥封建迷信!毛孩子!屎皮子还没有褪净呢。
通向花园的门已经糊住封死了,白灰膏抹了一个光光净净的墙面,赵起升在上面画了一只大老虎。
好长一段时间,花园里再没有人听见过啥动静,大坡地的人都说,妖精住在花园的旱水窑里,叫赵起升俩手雷给崩跑了,门也封死了,妖精再也进不去了。
赵起升在糊好的门上画的那个老虎,哪儿都好,就是那两只眼是死眼,是只瞎虎。就有人说:“懂啥,那是专门儿配的镇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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