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山文学网欢迎您! 用户笔名:密码: 【注册】
江山文学网  
【江山书城】 【有声文学】 【江山游戏】 【充值兑换】 【江山社团】 【我的江山】 【返回首页】
当前位置:首页>长篇频道>人生百态>大坡地>第七十三章 庄稼主儿真慌了

第七十三章 庄稼主儿真慌了

作品名称:大坡地      作者:大坡地      发布时间:2012-08-08 16:28:50      字数:8079

红梅就把小连领到起升的屋里来,小连很是稀罕,左看看右看看,四处张望不停,张红梅给关了门,拿了个大盆坐在门外洗衣裳。小连发现赵起升盯着她一直在看时,把独根辫子往手里一拧,低下头一直隔着门缝往外瞧,身子一晃一晃,像有好大的不自在。
赵起升从炕上跳下来,打开一盒百雀羚放在她的鼻子下问:“好味儿不好味儿?”
小连一边摆手一边往后退,“呛死人,一股荆篙子味儿。”
起升不甘心,伸出的手就一直往前凑:“山里边儿的,除了拾柴火就是放牛放羊,啥也没见过,再闻闻,再闻闻。”
小莲一把开了门,猛地把红梅一拽,轻巧得就像掂着个箩头筐子一样,张红梅只感到一忽悠,脚不沾地就被挪到了一边去,小连往板凳上一坐,说:“俺给你洗衣裳吧,看你溅得哪也是水!”说着就把两个裤管一卷,“刷——刷——刷”地搓了起来,露着两个白生生的腿。
赵起升从屋里出来后,把那盒百雀羚交给红梅说:“娘,你抹了吧。”
赵老拐和刘大全一齐找到了安社长,商量赵起升的婚宴究竟该咋办。安社长说:“新社会,新事新办吧,就在食堂,避免铺张浪费。”
赵老拐往食堂交了一百元钱,婚宴就在大食堂举行,那天吃饭的人端着一碗一碗的菜汤抱怨:“哎呀喂!要不咋说大旱三年饿不死伙头军,这碗里连个腥味儿都闻不着!”
尽管仪式简单,但跑跑颠颠的事也有不少,老拐夫妻忙了一天也确实有些累,当韭菜叶宽窄的月牙滑过牛头垴,看新媳妇闹洞房的人也都叽叽喳喳地去了以后,红梅闩了大门,跟儿子媳妇打了个招呼后就歇下了。
半夜以后,张红梅被墙外叽叽喳喳的吵闹声惊醒,打开门来到院中以后,大门外就咕咕咚咚的一阵乱跑的脚步声,四下一瞅,鸡窝前一团白花花的东西在蠕动,开始吓了一跳,仔细一听,还有嘤嘤的哭声,走近一看,原来是小连光着身子蹲在那里哭。
红梅忙问咋了?咋了?小连开始不吭,红梅要急的时候才说:“俺娘早就跟俺说,小眼睛的人鬼道道儿多,要防着点儿,可咋就忘了!”
红梅就又一惊,她猜小连是说儿子起升的,急急忙忙地追问,小眼睛到底咋你了!小莲就愤愤地说:“谁叫俺忘了娘的话,到底撞上了一个再赖不能的赖小子,躺在炕上不好好儿睡,也不知道把俺哪儿给捣腾破了到处流血,俺咬了他一口,他就骂俺是个还没出芽的小酸枣儿!俺再不在恁家住了,要不,换个屋儿睡也行;要不,今儿黑夜就回捻子沟。”
红梅一听,“噗——哧”一声就笑了,找了件衣裳给小连披上说:“傻闺女!净说些傻话,娶了,不圆房可不能回去,对娘家也不好。”
小连就问啥叫圆房,圆房做啥?红梅把小连哄进屋后悄悄地说:“圆房就是俩人在一个屋里先一团儿睡三天,圆好房才能当娘,才能生小子。”
小连终于盼到了第三天,赵老拐赶来一头毛驴车,赵起升赶了,踢踢踏踏地送小连回小捻子沟住娘家。一群孩子就在车子的后边喊:“大白桃,大白桃!”
原来那天晚上小连光着身子蹲在鸡窝前,几个调皮的小子扒到墙头上看,朦朦胧胧的夜色中,白净净圆乎乎的小连就象一只大白桃,张红梅猛地开门的时候,扒在墙头上的那个孩子就扑通一声掉了下去,第二天他娘还拿了孩子的小褂子到墙头外边叫魂呢!
过了五天,小连就叫他爹赶车给送了来。张红梅打发走亲家公之后偷偷逗小连:“闺女,你不是说回了娘家就不回来了?”小莲红着脸哼扭一声:“俺娘说啥呢,谁又没有说一辈子永不回来!”

天持续地旱着,人们担水种下的小苗死的死了,没死的也打着绺,看不见一点青青的绿色,庄稼主儿最开始的惶恐不安源于大食堂的饭菜。
其实是大家都没有太在意,白小连娶的时候大食堂的捉襟见肘就露了端倪。赵老拐交上的一百元钱刘大全只让花了五十元,他是对食堂的家底最清楚不过的人。
当人们一连十多天每顿都是一碗棒子面稀糊的时候就开始乱嚷嚷,当那一碗棒子面稀糊又变为稀汤的时候,就再也找不见一个能沉得住气的人了。许多人端着那一大碗稀汤质问刘大全,大全蹲在墙旮旯里,低着头皱着眉一声不吭,当人们的手指快戳到他的额头上时,他终于两手一摊开了腔:“俺琢磨了好多天,没有啥好法儿,趁现时别的食堂都没有开始动手,大伙儿行行好,凡能动的,都上山下地挖野菜吧,吃点儿,晒点儿,俺看这天的劲头儿,一时半会儿恐怕见不了雨。”
人们捶胸顿足地跟大全吵闹了两天,忽然有人喊:“都嫑吵嫑闹了,这先下手为强,后下手遭殃,近面处儿的茴茴菜、虻牛腿,早叫别的食堂的人给挖完了!”
大家就呼隆一下全奔向四野,陆陆续续回来后,魏老大和张雪梅攒下的那半间屋子红薯片就叫人偷了个净光。屁三知道后蹦着跳着跟老大喊:“你个大屁篓,打着喊着叫俺给拾红薯,就不知道锁上把大锁子?就数你精数你能,看看,看看!费了恁大的劲,给狗剃了个头不是?”
张雪梅两眼一翻扫一下屁三:“说甚个——?还不是东西儿太少了。”屁三紧跑几步走上前,弯着腰怯生生地说:“俺也就是着急,骂老大哥,——那,打死俺也不敢。”
头年种下的麦子多半根本没有秀出穗来就火烤一般地枯死了,零零星星的沟洼子地勉强地秀了小穗子,数得清的几粒麦籽比麻雀的舌头还要瘦小,蹲下去薅上一担的麦穗,却收不了一捧麦粒。
天气持续地干旱着,苍黄一片的田野间看不见一把晃动的锄头,——那些地也根本就不用锄,没有一丝水分的板结土块里,绝生不出绿色的生命来。人们喝上两碗略带些米粒的菜汤后,撒上几泡尿就腾空了前心贴后背的肚皮,懒洋洋地又开始往石碾街的北圪台儿上凑,当看见一样晃晃荡荡地走过的刘大全时就都凑上前问,粮食到底能坚持到啥时候?开始大全说配些菜能坚持到秋天,一会儿说要是没菜配,恐怕最多个把月,或许俩多月。
大全吞吞吐吐了大半天后就有人开始骂,说大全狼心狗肺抢官当,把亩产二百说成了两千,把打下的粮食都交了统购叫大家挨饿。紧接着就有人说大全给日本人修过炮楼子,说不定早就成了汉奸,埋伏下来要整死大坡地人!有人就更直接,说你刘大全净干些断子绝孙的事,那谷穗就是长成棒子,一亩地也打不下两千斤!
刘大全仓惶地逃回家里时,他感觉自己比王炳中挨斗时还要羞辱不堪,他往小土炕上一躺,整整两天没有出门。
第三天他刚从炕上坐起来,马三炮就领了一伙子本家的人,把他跌跌撞撞地揪到了门外,气势汹汹的架势,把他撕成碎片都解不了心头之恨。
马三炮的父辈就有弟兄七个,到了他们这一辈,从大炮到五炮,共有弟兄五个,亲叔伯弟兄加起来大几十个。好些年前三炮的奶奶过八十大寿,杀了一口大猪,来迟了些的好几个嫡曾孙和嫡外孙都没有吃上饭,以至于后来那个大寿除了嫡子嫡孙别人就不让来了。
从大清朝开始,马家的人多势众,在大坡地一带就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很早就有传说,说马上了坡,再好的马要安不上翅膀,虽嫡系众多却永远踢腾不起来,大坡上山高沟深,跑不快还能求个安稳,跑快了就要伤及性命。要想真的驰骋纵横起来,那得早早离开大坡地,寻个大平地或大草地搬出去。也许是真的应了那个无端的谶言,马家的世世代代看不见几个大富大贵,甚至连一个像样的大盗或大寇都没有。尽管如此,一旦有些什么事,众乡邻首选惹不过躲得过之后,再也就是委曲求全了。
马三炮的愤怒缘于他的妻子小换儿,小换儿不到三十就给大炮生了五个女儿,大炮娘到处求神拜佛,小换儿终于又怀上了一个,一家人盼天盼地生出个儿子来,不想怀孕七个多月就小产了,小产的孩子是个男孩儿,小鼻子、小眼、小胳膊、小腿都齐全,只是瘦小得像只刚满月的猫。医生说是营养不良所致,大炮一家人哀号了半天后,就集中家里的人马闹嚷嚷地找大全索要说法。
那天石小彩正在食堂里拿个大瓷盆洗菜,听说后就把菜往筐子里一放,把盆子里的水哗啦一泼,一双湿手在围腰上一擦,抿了抿头,扁担腰一晃,提了瓷盆就急匆匆地往家赶。拐过弯就看见门口黑压压一片马家的人。
大全在门圪台儿上站着,太阳透过稀稀落落的大桐树,投射下一缕缕毒辣辣的光,烤着他的脸,他的大嘴微微抖动着,浮肿的两个眼泡子像两只刚吹熄的大灯盏。大炮的一家人都高声叫骂的,有趁场起哄的,有指手划脚煽情的。
小彩心头忽然涌起一种莫名的哀伤,她想挤过去,抡拳叉腰的一伙人,竟没有给她闪出一条道来的意思,她顺手捡起一块石头,在瓷盆的底上“当——当——当”地敲了几下,脆声脆气地喊:“咦——咳!今儿这是咋了?斗地主还是打日本?一个个搊头竖脑的大老爷儿们,性命不顾地和一个娘儿们挤撞?”
挤在一起的人就“忽——隆”一声闪了一条道。小彩过去后就把大全一把从圪台儿上拉了下来,两只眼睛在每个人的脸上挨个儿地瞅了一遍,说:“咋了?!——嗯?!才刚刚儿还不是欢蹦乱跳的,嗯?!割了头都出不了的气儿?”
围了一圈的人静悄悄的一片,小彩正要说,大炮娘一拍双膝一弯腰,就一屁股坐在地下:“老天爷吔,杀人不见刀,杀人不见血吔!苦命的孙儿吔!俺的那个孙儿吔——吔——喂!你往哪儿去了吔——吔——喂,咋不领上恁奶奶一齐儿走吔——喂!今儿饿死俺孙儿吔,赶明儿谁知道又轮上哪个当个短命鬼吔——喂!老马家咋跳不出来个顶门立户的人吔——吔——喂……”
大炮娘的声声哭泣极具煽动力,像突然掘开了溢满的堤,又像是猛地吹响了进军的号,马三炮呐喊一声后,人群就忽涌一下往前围,石小彩往圪台儿上一跳,抡起大瓷盆就往墙上死命一甩,“咣——当”一声就摔了个粉碎:“谁再呲个牙裂个嘴俺看看!老刘家黑门黑户了?廷妮儿差不多还能抠死个日本人呢,爹!给狗剩说,公社里不缺枪,他不是打得准?今儿就看看谁敢在刘家媳妇儿、公公身上摁个手印儿?俺抠死谁就算谁命短,抠不死的叫狗剩往头上一人给他钻个血窟窿儿!俺要死了也给老刘家屙出来了俩小子;狗剩要死了,俺给你养老送终摔老盆儿!来!一个一个来还是一齐儿来?!嗯?!叫俺看看,哪个不想要老婆孩子的先上?”等小彩走下圪台儿时,人们就忽隆一下往后退,把大炮娘给留在了最前面。
老太太睁开眼瞅着小彩紧攥在手里的石头蛋子,惊恐地看看大炮又看看小彩,说:“你!你!你!——你,她想咋?”
小彩看一眼大炮:“大炮哥该是个顶天立地的男人不是?就不信一身力气的大老爷儿们,挣不回来养活老婆孩子的那把米!”石小彩又环视一周后,就又站到圪台儿上:“才刚刚儿俺听安社长说了,要修磨盘沟水库咧,见天儿斤二两粮食,谁报名儿谁先去。”人群忽——隆一声就散了。
大炮娘从地下爬起来后拉着小彩的手说:“俺就是一时气昏了头,就没有别的啥意思儿,咱两家儿,原本就是老亲,大全该叫俺姑咧!”

经历了那场事之后,刘大全说什么也不愿意干了,他找了几次安社长,每次安社长都很忙。全公社几十个大食堂的负责人几乎每天都往公社里跑,“一平二调”工作几乎把他忙了个焦头烂额。开始的时候各村调拨的粮食来来回回用车拉,后来就一天天地减少,各村各食堂来几个青壮劳力,肩膀一扛就走了,再后来就改用小布袋提了。提了一小袋的人盗了宝一般地往回跑,两手空空的就给安社长反来复去地争吵着永远不变的那几句话。
“俺大队交的征购比他多,凭啥一平二调不叫俺吃饱?”“这胖猪也哼哼,瘦猪也哼哼,哪个哼哼急了你就给哪个,不公平!”“爱哭的孩子吃奶多,安社长是老婆儿吃柿子,光捡软的捏!”
安社长近些日子似乎增加了耳聋的毛病,任你说再难听的话他总是该干啥干啥,一副倒了油瓶都没工夫儿扶的样子,等这边的人嗓子喊哑怒火冲天的时候,他就再给演示一遍他新增加的那两个经典动作:缺了三个手指的大巴掌上下左右地比划一阵,比划够了以后在你面前一晃。那个经典的动作表演完了,你一万条经天纬地的理由和困难,也就在顷刻之间化为乌有了。如果仍不服气,安社长的两个大巴掌就“啪——啪”地一拍,然后两手一摊,来找他的人就愕然:唉!早就知道,不找受不了,找了也白跑!
刘大全看着安社长那个经典动作重复了好几次之后,拍拍一屁股的土也想走了,安社长“哎——”了一声叫住了他,从门缝里给塞出一张画了竖条红线的纸,回到家后大全像擎了圣旨一般,看小彩高兴的时候就叫她给念。
小彩在围腰上擦把手,皱着眉头扫了个大概后就念:“我们的同志在困难的时候,要看到成绩,要看到光明,要提高我们的勇气。”
刘大全听完后想了一会儿,就问:“啥意思?”小彩说:“没啥意思,谁站着说话儿也不腰疼。”
大全更没听懂,又问:“写了那些个字儿,总该有个讲究儿吧?”小彩看一眼天上的毒日头儿,说:“那是毛主席语录里说的一句话,不是专门说给你一个人听。”
刘大全就一惊,出了大门后嘴里就嘟囔:“毛主席说的?这个媳妇儿,咱可不能瞎说,没有毛主席能有咱?——咳!这个人,啥都好,就是嘴里头没考校儿,想啥说啥,得给狗剩说说,——真是,兴许是说安社长腰疼呢。”
经了后来的一件事后,刘大全就彻底撂下了大坡地大队长的挑子。
王炳中的疯媳妇雷月琴死在了静峦寺门外的大坡下,死之前,有人见她和傻二小在一起,两个人在静峦寺的银杏树下捡拾白果,也就是银杏。一个疯子一个傻子嘻嘻哈哈地捡了一大堆,后来在大坡下,两个人在一起砸了一堆的白果仁。
树下的那些白果,好些是去年留下的,已经发霉。砸好了之后,雷月琴还站在石台阶上扭扭扮扮地唱,谁知道后来她和傻二小两人,就把那一堆白果仁儿给分着吃了。
人们发现的时候,月琴口吐白沫翻着白眼已经没有了气息,傻二小扯天扯地到处蹦着跑,拉着一滩一滩的白稀,林满仓和林大头给傻二小灌了一肚子胰子水,又吐出来一滩一滩的胰子水。
廷妮儿给月琴上上下下洗了个净,找了一身干净的衣裳给换上去后,说了一句几乎让每个人都落泪的话:“该走了,走吧,走了就好受了,——姊妹吔,临走也没看恁丑妮一眼,也丢不下一句儿体己的话儿,扔下个没娘的孩儿,天不惜地不怜,伤心苦命的小儿呦——恁娘这回可真走咧,不回头——的——姊——妹——呦——……”
最后两句话是说也是唱,哀哀切切的韵律,亦诉亦说的声腔,好多人都哭了,他们把两个伤心的女人拴在了一起哭。
丑妮看见死去的娘时,满眼的泪水涌出来后就浑身一哆嗦,一个跟斗就栽了下去,竟一声也没有哭出来。
傻二小把满肚的胰子水吐完之后,提着裤子满身臭烘烘地跑了来:“不敢说了,再不敢说了,真打呢,姑姑走了,骑着个大洋马,梳了个盘盘头儿,往京城享受去了,不信?俺给送过了沙水县城!才刚刚儿回来!好了好了,先戴噙口钱儿(塞进死人口中的铜钱),叫俺给点上长明灯,快往袖口儿里头塞麸子糠,过蚂蚁山不咬……”
埋月琴的时候,王炳中把那块月琴形状的林滤石放进了棺材里。
埋了月琴之后,刘大全就不干了,他的辞职报告很简单,找了一张白纸,在上面按了一个血红的大指印后就交到了公社,临出门的时候说了一句话:“俺就是个拉稍儿(套在辕骡前边的牲口)的命,没有驾辕的本事。”
令许多人没有想到的是,赵起升成了大坡地生产大队的大队长。周大中曾多次偷偷地问安社长,问来问去他还是那句话:“这个时候儿,能干的不愿意干,愿意干的又不能干,起升,——应该还行吧!”
王炳中或许还沉浸在悲痛中,他知道以后淡淡地说:“唉!——瞎老虎又多长了个爪子,说不定就伤着谁了……”
赵老拐自然是一身的狂奋不止,他冲着白小连的背影,悄悄地对红梅说:“嗬!——都叫咱‘大白桃’,‘大白桃’就‘大白桃’,看看不是?满山的福气却都给带到咱家了。”

农历的六月末,种在山边坡地里的谷苗几乎死了个净光,也只有田间地头零星的几株狗尾巴草,还半死不活地在毒辣辣的太阳下招摇着,山上的林木都像在害着大病,无精打采的青黄一片。闷热的天空像一副不透气的蒸笼,猫不跑了,狗也不叫了,牲口连滚也懒得打了。活着的东西似乎都嫌嘴小脖子细,喘不过气来的感觉比浑身扎满刺还难受,太阳底下能晒脱成皮,阴凉地里能闷死人。大食堂里中午刚熬的菜汤糊,做饭的师傅歇晌的时候打了个盹,起来一闻,已经酸了。
七月的后半月,发疯一般的老天爷也许累了,无以复加的闷热难耐终于走到了尽头。一天后半夜,外面忽然传来噼里啪啦的响声,烤焦了一般的砖和瓦、土和石,也刚到了不再烫手的时候,几乎没有人能把那些声响和下雨联系起来,时间不长,一股凉风就涌了过来,雨接天、天连雨的混响,霎时间便连成一片。
这场雨一直断断续续地下,或许因为它来的不是时候。庄稼主儿们感受不到一如既往的振奋和喜悦。雨下了四五天的时候,那些经不起雨水冲刷的房屋就开始倒,村庄里不时传来哗啦啦的巨响伴着人的呼救声、叫喊声。烧酒坊西边,王家花园临山坡的围墙塌了一个大豁口,有人看见一股黑烟冲上了天。田野里一片汪洋,连龙降沟里都浊浪滔天。
庄稼主儿常说,经得住百日旱经不起十日雨。时大时小的连绵雨,断断续续地下了约十多天的光景,沙水河下游洪水泛滥,毁损农田房屋无数。雨停了之后,大北沟里的淤泥有二尺来深,马河滩的洪水全怒涛汹涌地泻入到沙水河去,沙水河两岸淹没二十多个村庄,连沙水县城也几乎淹去大半。田野里稀软的泥土刚能托住人的份量,能行动的人便一齐涌向田间,从泥水中一棵棵地扶起拃把高的秋苗。
这年的秋季,好一点的地块收了一小布袋,薄一点的地块连种子也没有收回来。
秋收之后,庄稼主儿们似乎比以往更加珍惜和他们骨肉相连的黄土地了,该犁的犁,该耙的耙,待弄儿女一般把四野的田地务整得暄实如毡平整似境,凡能种的地都匀匀实实地种了上去,然而一切似乎到了怕啥来啥说嘴打嘴的光景,从透尖的麦苗长出第三片叶子,直到放响过新年的鞭炮,头顶上落雨的云就像他们的破棉被,七窟窿八眼睛就没有遮盖严实的时候。腊月二十三灶王爷在零星的炮仗里上了天,除夕夜诸神在百姓们的惶恐里归了位,过了二月二龙抬头,又过了三月三,连鬼不走旱路的清明都没有见到丝毫的潮气,天不怜地不要的百姓几乎要疯。
像是前世的宿命,又像是承继下来的血脉,无论什么时候,谁也砍不断魏老大脊梁上和土地血肉相连的那根筋,在一年三百六十个日子里,他永远像一座殷勤执着永不磨损的不老钟,准确无误地按时敲响二十四个时点。
惊蛰的那天,他会到四野里格外凝重地翻起一块块石头,看一看下面有没有小虫子类蠕动的痕迹;春分时他会在不同的地块中刨上几镢头,看一看阳气回升的舒缓;到清明,到谷雨,到立夏……。在每一个时节他都会捧上一捧黄土看个够再闻几遍,就像一只远距离奔走的狗,为怕迷路而不离不弃地去寻找它那泡早已风于的尿痕。
有人说魏老大的眼最乖,看几眼地里的土,就知道那块地种啥最好;也有人说魏老大鼻子里尖,闻一闻土里的味道,就能把当年的年景拿捏个八九不离十。
过去许多时候,但凡有人看见魏老大在哪块地里巴瞪着眼看,总会有人跑过去问:“今年春寒,种豆吧?”问话的人迫切的眼神像刚抽了一只签,单等着解卦人的神口一破天机。
此时的魏老大倒不太像个有求必应的神仙,他缓慢地站起来,朝四野里再望上一遍,拍打一阵子大手后,再放在鼻孔边吸溜吸溜地闻一遍,双眼迷迷离离地说:“种豆?俺就要种瓜!”当遍野绿叶葱茏的时候一看,那一片地里纵横交错缠绕在一起的瓜蔓,像上天撒下的一张大网,立夏开始就开始喝瓜饭,包瓜饺,吃瓜片儿拽面。,紧接着,长的、扁的、红的、绿的大北瓜,就一担接一担地往家担,妇女们就开始切瓜丝、晒瓜条儿、晾瓜片儿,满满当当地备齐一冬和来年的菜蔬。
魏老大也有许多不置可否的时候,大家看老大种棉花,相邻的地多数就都种棉花,有的地却长得不好,就问老大究竟为啥,老大说:“跟生孩子一样,好生,还得好养!”就又有人问:“好养不用说,你就说说你为啥种棉花?”老大就喜滋滋地调侃:“为啥?纺线、织布、穿衣,总不能露着屁股上街。咳!——俺再套上个五斤的新棉花盖的,又轻又暄又暖和!”
今年和以往不同的是,庄稼主儿似乎要把对老天爷的失望转泄到魏老大身上:“整天在那干坷垃地穷转悠个啥?想早早儿钻进去试试,看看几天能焙成肉干儿?”其实魏老大早就忍无可忍了:“老天爷!你想把满地的黄土都烧成瓦盆儿?”
小满的时候,老大到裹脚垴他原来的一亩坡地看了看,一镢头抡下去别起来一块锅口大的坷垃,他气哼哼地敲打了一阵,“当——当”地响,一块敲成了两块、三块、四块,他敲打了一阵后,在崖边上楮桃树下呆坐了半天。
楮桃树总共两棵,齐排排的样子像两个孪生的兄弟,稀稀落落的枝叶间,缀着一串串扣子一般大小毛茸茸的楮实子,颤颤悠悠几欲坠落的样子。魏老大轻轻一晃,绿茸茸的小毛球就哗啦啦地落下一片。
发表评论 查看评论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分享按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