拓跋树娥(下部第二（95 、96、97、98）章节

　　95
　　
　　树叶的视力不好，看书的时间稍微一长两个眼窝儿就疼。上了一年半初中，树叶就说学不进去了。
　　
　　这天，树娥和汪氏要去地里扳玉米，树叶把几个同学引到家里来了。汪氏说，咱家里有些南瓜，给娃们的吃饱了，噢。树叶说噢。
　　
　　树叶和同学吃完饭，又一个人跑到地里忽然说，妈，我不上了，老师叫我休学呢，嫌我视力不行。汪氏问，那你眼窝儿疼，学校叫休多长时间？树叶说，休半年。
　　
　　休半年？汪氏想，现在已经没有农业社了，回来做什么呀？就说，那你就乖乖地在家里待着看你四妹子。
　　
　　96
　　
　　陕北人不管是蒸馍还是烙馍都不习惯用碱面。第二天晨曦初露，依农临走时就提前给树娥挖好面，叮嘱说，你把面团揉好了，放进锅里压上锅盖，就赶紧一口气烧开，看馍胀起来了就好了。树娥说，馍在蒸笼里面，胀起来没胀起来我在外边又看不见，我咋知道馍熟了？
　　
　　依农把一块四四方方的石头放在锅盖上说，你烧锅时用手摸这个石头，烙手了，馍馍就熟了。树娥想，家里没有表，这石头的作用就跟表一样的，便欢喜地说，对，这个办法好！
　　
　　依农到工地去了。树娥揉好馍馍，就把荆箅放到一尺六的筒子锅里，又用湿稻草绾了一个圈圈儿坐在锅沿上，然后把馍馍一一个排好，坐在荆箅上的蒸布上。
　　
　　树娥盖上锅盖，小心翼翼把那块石头放在上面，开始点火烧锅。树娥掌握不住火候，不会看蒸汽，唯恐馍馍不熟，就一个劲儿地给锅底塞柴。过一会儿，树娥用手摸一下石头，感觉热着呢，害怕不熟，又给锅底塞一把柴火，心说，依农说了要一气烧熟，我就给咱再烧！
　　
　　大约过了一个时辰，依农心里不踏实就顺路回来看。进了门吸吸鼻子觉得不对劲儿，就问树娥馍熟了没有。树娥说，你看去，你去摸去。依农手刚伸到锅盖上的石头上就赶紧缩回来，连连说，熟了熟了，都成了这样子了！把锅盖一揭，一股黑烟随机腾空而起，等浓烟散尽，两个人伸头往锅里一看不由得呆了，一荆箅的馍馍全被烤成了半边黄、半边黑，锅底子也被烧裂了两个红艳艳的口子！
　　
　　树娥吓得脸都白了，颤着音说，那，那咋呀？依农害怕树娥心里不安赶紧说，烂了就烂了么，就一个锅，咱明儿个再买一个。
　　
　　那年窑塌了，砖头把锅的沿沿儿砸掉了一个口子，依农在院子里放着一直没用。树娥说，咱不是还有一个锅呢。依农说，那个锅太大，咱人少，安个尺二的锅就行了。
　　
　　等锅凉下来了，依农提到门外扔在墙角处，然后又把那口烂锅找出来用沙子洗了，拎过来安在锅台上说，今天先凑合着用这个锅做一顿。你这回再烧，热了就对了，再不要烧得过了。看你给咱把锅都烧烂了！
　　
　　
　　
　　97
　　
　　依农的性格内向，平时在人面前说不出话，体质也不好，一到冬天就感觉胸口憋闷，气短。自从和树娥结婚后，依农的病偶尔还犯，但是不太厉害。村医说依农得的是慢性病，他妈就因为这个病去世的。树娥知道依农不顺的事情太多了，听说前头那个婆姨出走时依农曾经还被气死过。生活不好，总是缓不过来。
　　
　　依农父子的关系不和睦。老潘恼恨这个小儿子，跟依农一直不说话。老潘经常对树娥说，噢，我再提起管管儿了就很，就不想招他，好多事情就是看你的脸上。树娥一听这话就轻轻地笑笑，淡淡地说，噢，就是的，那换了人了么。
　　
　　依桑和玉莲两口子都是勤快人，也能吃苦。依桑的个子虽然不高，但是长得非常壮实。玉莲的个子大，长得也胖，两个人都有一身使不完的力气。玉莲是跟她姨从河南担担担儿过来的，脾气不好，伶牙俐齿，能说会道，在村里爱嚼人，以前整天在家里和婆婆、小姑们打捶、闹火，连支书、队长都敢骂。村人总结她的为人是，嘴不饶人、活儿不饶人。玉莲还不省事，今儿个给这个说东，明儿个又给那个说西，在村子里是个出了名的是非精精子，因此在村里连一个人都没有维作下，和许多人都不说话。玉莲跟村西的一家人有矛盾，到地里去做活儿不敢走村里，害怕人家把她挡住，就从窑背绕过去。汪氏知道这些情况就叹息着说，唉，依桑婆姨如果能管住那张嘴也是一个不错的人。见了玉莲也经常当面好言相劝说，依桑家玉莲，婶婶这人爱多嘴，你再不要嚼人嘛，你看咱还有娃娃呢嘛，你看婶婶活了一辈子人，从绥德到这儿来出门在外地没惹过一个人，咱不伤人，你省点事么。玉莲当面还听，但是过后依然照旧。
　　
　　玉莲和树娥妯娌两个动不动也就说僵了。但是过后不久玉莲又主动和树娥套近乎，闲了就过来拉话。两个人三天好了，两天又不好了。后来汪氏就悄悄对树娥说，你不要再招识她了！树娥从此就跟大嫂子有意保持着距离。
　　
　　
　　
　　98
　　
　　年后快开学了，树叶不想再到学校去了，说，妈，我不想上了。汪氏说，不想上了，那咋办？老拓跋说，咱这屋里情况不行，你能上学就上学，不想上了就算了，那你就回来做活儿。
　　
　　树叶于是在家里帮着汪氏做活儿。家里没有柴火烧，树叶就在山沟里砍柴。玉莲在原上种着几亩玉米，树叶也跟上她学着种。树叶自小性子急，脾气也不好，喜欢调皮捣蛋，让大人劳不尽的神。她每天从地里做活儿回来嘴里就嘟嘟囔囔地说树根，你一天懒得啥也不做，叫我一个人做呢！汪氏听见这话就拿着正在纳线的鞋底从窑里出来撵着打树叶说，你不乖乖地，一天丢牙撂嘴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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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树娥快临产了，村里同时有五个婆姨坐月子。铁蛋儿死了，女儿黑女儿才上小学，玉莲想再生个儿子，也坐月子，是三月初的，树娥是四月底的。
　　
　　地虽然分到了各家各户，但正是青黄不接的时节，大家都没有吃的。那时候四升豆子能够一家人吃上一年。玉莲的父亲死得早，她妈一屁股的累赘顾不过来。玉莲快到分娩的时间了没有人照应，整天愁得吃不下饭，就把豆面、玉米面和麦子混在一块用水和了，再用手拍成窝窝儿用小铁锅烫熟了吃，窝窝儿上面还留着清晰的手印子。不几天玉莲就吃得搁在胃里了，肚子绞痛，一天到晚在炕上直叫唤。
　　
　　树娥听见了，赶紧过来看。民间讲究妇女分娩后到满月前忌讳生人或者孕妇进入卧室，认为生人会把家里的喜气冲走了，孕妇会带走产妇的奶水。玉莲快生了，树娥进不到玉莲屋里去，玉莲也不得出来，树娥就隔着窗户说，哎，大嫂子。玉莲躺在床上哼哼，听见是树娥的声音就在里面答应着，嗯。树娥说，赶紧叫大夫吧！玉莲有气无力地呻吟了一阵儿说，不用了，疼疼就不疼了。树娥就说，不敢，还是叫人家大夫来看，咱也不懂。玉莲叹口气说，那不行就叫个。
　　
　　树娥颠着大肚子去把大夫叫来了。大夫只看了一下玉莲的脸色和舌头，连脉都没有摸就说，积食了，吃得搁在肚子里了。然后就下了几味药。
　　
　　村里人的家里都没有细粮，队里分了地后也只剩下了二斗半麦子。几个村干部知道玉莲的情况后就决定给这五家产妇都接济一下。柱子叫村干部把这五家的男人叫到跟前说，这二斗半麦子就是你们五个人的，一个人五升麦子，你们看着坐月子去。
　　
　　五家男人高高兴兴领了麦子。树娥看见依农把麦子从队里领回来，就跑去给玉莲说，大嫂子，对了，是这，盯，你这快生了，我还有两个月呢，在后头呢。咱先顾你，把我这五升麦子给你拿去，你一下给你磨了算了。玉莲大吃一惊说，那你到时吃啥呀？树娥说，我到那会儿再说那会儿的话，你把我害怕死了，你不要管我，先把你管出来再说！玉莲说，那能成，到你了叫管管儿和他哥再想办法。树娥说，嗯，那我给你在磨子上磨了。玉莲说对。
　　
　　树娥临走时又叮嘱玉莲说，这下你就别再吃那了，等你吃过半个月，肚子里的食落了，那怕你再吃那个呢，你千万不敢胡吃了，你把我害怕死了！玉莲含着泪说，噢，我再也不吃那了，你也别太累着了。
　　
　　树娥头上裹着头巾把毛驴拉出来套上磨子，把麦子磨成面给玉莲从窗户用罐子递进去。玉莲隔着窗户说，他二妈，那你到时候咋办？树娥说，你不要管我，我还有几个月。咱先尽一个人，看你把人吃得，再有个三长两短咋了呀？玉莲说，你咋弄呀？树娥说，这你别管，俺娘家妈去年分的那几斤麦子没吃呢，专门给我留着呢，再说，新麦子也快上来了。
　　
　　一个星期后，玉莲如愿生个一个儿子，老潘忽然心血来潮，殷勤地过来照看玉莲。
　　
　　四月二十六，树娥生了第一个娃是个女子，娃娃的一双眼睛黑溜溜的。依农高兴得拔脚就往外跑，欢天喜地地给汪氏和老拓跋报喜去了。
　　
　　依农过了河就在马路上仰着头朝坡上大声喊，婶子呀婶子！汪氏在院子里听见了连忙答应，哎！依农一边气喘吁吁地往坡上跑口里一边大呼小叫着，快些，婶子，咱树娥到炕了！汪氏又惊又喜问，大人好着没？依农等不得汪氏再问，就急不可待地叫道，好着呢，是个女子！
　　
　　好！好！女子就好。汪氏赶紧跟着依农过了河，顺路看了玉莲。玉莲见了汪氏说，婶婶，这好，给你要了个女子了！这就好，噢。汪氏连声说，噢，好，这下咱管管儿就有个根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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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树娥在月子里没啥吃，也不会做饭。这时候干姐海珍也有喜了，怀的也是第一个娃。海珍会做饭，一下子端了好些玉米面到树娥家来了，做了饭和树娥一块吃。海珍还给树娥教着做饭，把那些玉米面变着花样儿做。今儿个蒸玉米粑粑儿，明儿个溜玉米面鱼鱼儿，改天又烙玉米面饼子或者蒸梅豆麦饭。树娥尤其爱吃海珍蒸的梅豆麦饭，以前没吃过，一连叫海珍做了三顿，吃得香得。海珍说他们那个沟里的人都这样做。
　　
　　娃娃在胎里的营养没有跟上，出生后个儿太小。树娥没有多少奶水，还憨得很。娃娃一哭，海珍对娃娃说，俺娃别哭，我给你叫你妈。把树娥叫来说，你这给娃吃奶么。树娥害羞，不好意思当人面给娃喂奶，只出声说，噢，叫娃吃奶。就是不解衣服，甚至连一句妈来了俺娃别哭这样的话都说不出口。
　　
　　
　　
　　这年队里一共出生了五个娃娃，都是三、四月的。玉莲生了个男娃，老潘一时高兴，就把依桑地里的活儿全部包了，叫依桑专门在家里服伺月子。玉莲记着树娥的好处心里不得下去，给自己娃娃做什么衣服，也捎带着给树娥的娃娃做一套。
　　
　　村上的事情多，依农忙得没有时间照顾树娥。汪氏要过河来照看外孙，依农说，婶子，你也不方便，你不要管，我给咱经营着。每天晚上依农就在家给做饭、做家务，一天里洗三盆子衣裳。
　　
　　家里没有钱，也没有粮食。虽然是第一个娃，依农却给娃连满月都做不起。娃娃满月后，依农给娃娃起名叫灵灵。灵灵稍微长大了，树娥缝个布袋子，不管在家做饭还是在地里做活儿都把灵灵背在背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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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灵灵过了百天，小艾也到月了。小艾的心好，为人厚道。树娥有了生娃的经验，小艾知道树娥的胆子大，就叫她过去帮忙接生。树娥的心里没底儿，说，我给你把你妈叫来。小艾说，树娥姐，俺妈不敢，她嫌害怕，你别去了，我已经不成了。树娥想了想说，那就算了，我来！
　　
　　天亮时，树娥给小艾帮忙，娃娃顺利生下来了。树娥小心翼翼地把娃裹起来，这才过去把小艾妈叫了过来。小艾妈欢欢喜喜在小艾屋里住下，服侍女子和外甥。
　　
　　依农有气管炎病，一招风就咳嗽。所以天气一凉，依农吃了晚饭就早早睡下了。
　　
　　这天夜里，树娥一时半会儿睡不着，想着冬天快到了，灵灵还没有棉衣，就坐在炕头借着煤油灯的亮赶制冬衣。熬到半夜十二点了，衣服也快做好了，树娥忽然觉得口渴，就放下针线，端着炕头的杯子一小口一小口地喝。四下里静悄悄的，能听见院子里的猪哼哼哼地叫，树娥侧着耳朵仔细听了一会儿，忽然感觉那声音有点儿异常。可能猪出事了！树娥赶紧放下杯子一翻身下了炕，连鞋都没有穿，一把拉开门光着两个脚片子就跑了出去。
　　
　　夜空里没有一丝云彩，也没有风，一轮月亮照得院子里明晃晃的。树娥竖着两只耳朵蹑手蹑脚来到院子里，一步一步地向西墙角的猪圈走去。还没走到猪圈门口，树娥一眼就看见一头大狼蹲在猪窝里面！树娥吓得出了一身冷汗，颤着声音喊，哎，狼！狼！狼！
　　
　　窑门口的狗惊觉了，随即使劲儿地咬起来。那只狼看见有人来了也吃了一惊，腾地一下窜上猪圈的石墙，又嗵的一声从石台子跳下来一溜烟似地跑了。
　　
　　树娥看见狼跑远了也没有撵，光着脚片子满猪圈找猪。那两个小猪在猪窝里哼哼哼叫着，怕冷似地一个劲儿往墙拐角里缩。树娥看猪没有被狼拉走，长长松了一口气，这才把悬着的心放了下来。
　　
　　与此同时，斜对面小艾一家也被外边的声响惊醒了，啪的一声，红星把灯拉亮了，隔着窗户大声说，树娥！树娥站在院子里说，嗯？红星说，半夜三更逮狼呢？树娥笑着说，噢，狼吃我的猪娃子呢！
　　
　　树娥回到窑里，依农也醒来了，揉着眼睛问树娥，那没看狼把咱的猪咬烂没？树娥坐在炕沿上说，我看没咬烂，猪还欢欢地，可能是害怕了，往墙角里钻呢。依农也松了一口气说，那就是把猪娃吓了，没咬烂就好。
　　
　　第二天一大早小艾妈出来倒洗脸水，看见树娥端着猪食盆子喂猪，就叫，树娥，树娥——
　　
　　树娥手里提着搅食棍儿抬起头说，咋了？小艾妈问，昨晚，你咋可撵狼呢？树娥笑了一下，弯下腰用棍子在食槽里一边搅着一边说，我正坐在炕上做活儿，猛听见猪娃哼哼叫着不对，狼差点儿把我的猪娃吃了，你没听见？
　　
　　小艾妈回到屋里学着树娥的样子对小艾说，树娥也没穿鞋，净脚片子就跑出去了，腾腾腾撵狼呢，狼！狼！狼！哈哈哈！小艾和红星被逗得笑个不停。
　　
　　树娥给猪拌好食，就用搅食棍儿在猪栏上使劲儿地敲。两个猪娃听见信号立即撒开四腿跑了过来。树娥看见一只猪的脖子上被狼咬了一圈儿牙印子，但是没有咬烂。
　　
　　中午吃过饭，树娥抱着灵灵到大嫂子家拉闲话。玉莲坐在炕上纳鞋底，看见树娥来了就说，哎，昨天夜里狼来了？树娥眉毛一扬说，嗯？狼还到你猪窝里去了？玉莲伸长手臂一边嗤嗤拉着线绳一边说，噢。树娥问，哎，看那会儿是几点？玉莲说我一看表，在十二点左右。正说着依桑从地里回来了，听到妯娌俩的对话便说，昨天晚上叫狼把方娃子的猪吃了！
　　
　　啊！树娥和玉莲不禁同时惊叫一声。依桑把镢头放在门外，一边拍打身上的尘土一边说，十二点多了，狼从你们那块儿跑过来，又在我这院子里撵猪呢，我一喊，狼跑了，我就出去撵，从河渠沿子追下去，没撵上。到了三点，狼又钻到方娃子的院子里去了。方娃子的老母猪吓得满猪圈跑，方娃子在屋里听见了起来看，狼还在猪圈里卧着呢。方娃子妈呀喊了一嗓子，狼一直蹲着没动弹。过了一会儿，狼猛地一口咬在猪肚子上。方娃子婆姨也跑出来，手里挥着一柄木叉叫道，冷吅！你在那儿待着！那狼还没走，和猪在猪圈里转圈圈儿。方娃子和婆姨一起喊，快快！快些，狼！狼!狼这下才从猪圈里跳上来跑了。方娃子走进猪圈一看，猪疼得还哼哼哼地跑呢，肠子吊在肚子下边挂在石头上拉了一猪圈儿，好一会儿，猪才嗵一声倒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