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李——”
　　 星期天的下午，我和小王去看电影《神圣的使命》。我们刚买好电影票，等着入场，忽然听到有一个熟悉的声音在叫我。环顾四周，“小李——”原来是我们办公室主任老于。他骑着刚买的“永久”自行车，右手握着车把，左手提着他那顶褪色的军帽，高高举在歇了顶的头上摇晃着，穿过人群朝我驶来。距离我们有尺把远，老于一咬牙，两只手狠命地刹车，但车身依然驮着他擦地走过了我们。
　　 “这是谁？”小王拉拉我的衣襟，问我。
　　 “于主任！”我不由自主地叫道。不是回答小王。
　　 “小李，”老于把帽子放在头上，握紧车把用力往上一提，180度转弯。他抹了一把汗，喘着粗气，打折的老脸通红。“我到处找你，你在这里。”说着一挥手，“走，骑上你的飞鸽，跟我下乡出差。”
　　 “啥事？”我感觉脸上发烫。我喝小王谈了有一个多月，还没有给老于透过信儿。我父母下世早，又没有兄弟姐妹，孤儿一个，老于一直把我当作自己的亲人；前几天，老于还给我介绍对象呢。
　　 “到小村，”他看了看站在我身边的小王，拍拍我的肩，“快点，都三点多了。”
　　 “这，于主任，我们刚买了三点半的电影票，”说着，从衣袋里摸出电影票。
　　 “你们？她是谁？”老于看看小王，说。
　　 “同学。”我第一次对老于撒谎。
　　 老于并没有认真追究，从我手里夺过电影票，看也没看，就撕了个粉碎：“改日吧，改日我请客。”
　　 我很尴尬地看了小王一眼，小王说：“于主任找你有事，改日就改日吧。”
　　 我自然心存感激，很想说：“你真好！”说不出口；只是说道：“小王，你先回家吧，对不起。”
　　
　　 我和老于并驾齐驱地骑车走在通往小村的路上。到小村的距离要有三十来里的路程，其中有一半是土路。一开始我还担心老于对小王的事刨根问底，老于一直在奋力地往前蹬，出了县城，我问老于：“啥任务？”老于用手按了按帽子：“小村刘支书给我买了三百斤低价粮，我们去把它带来。”“三百斤我俩能带的动？”“咱俩一人一百多斤还不是轻活？”老于昂着头，身子一起一伏地用力。“我当然没有问题，您能够带得了？还有十多里的土路？”“咋着？咱比试比试？苦不苦，想想长征两万五，累不累，想想革命老一辈。告诉你，我吃过的苦比你吃过的饭还多！这点事，还不是小菜一碟？”老于总是自豪地吹嘘自己的历史。“您跟刘支书啥关系？”“老交情了！他当的支书还是我老于给提的哪。”老于一挥手，抹了一把脸上的汗，开始吹嘘他与刘支书的历史。
　　 老于今年四十五岁，他不让说，说这个年龄不吉利，别人问他，他说自己四十六岁。在我们公司里，老于是我们年轻人奋发向上的楷模。老于对我的宠爱，常常惹的别人的艳羡。在方圆的几条街，老于赫赫有名。他喜爱练武术，手下有二十三个跟他练武术的小兄弟。有一天，老于和我们公司新到的秦主任下象棋。过去我们从来没有见老于下过象棋，便感到突然。老于赢了秦主任两盘，到第三盘，老于在关键时刻丢了一杆车，有意让了秦主任。后来他们经常在一起吃喝，亲如兄弟。半年前秦主任被撤职，还牵涉到老于，老于天天写检查，作检讨，态度诚恳，加上老于好朋友，重义气，在公司很有威信，领导不久就让他官复原职。这时的老于，帽子抓在手里，衣领翻挂在肩膀上，敞开的衣襟被风吹得一颠一颠的，一会儿，只见老于两手松开车把，一只手用帽子抹着脸上的汗，一只手前后悠摆着，一会儿，老于用两手分别按在左右膝盖上，腿借臂力，一起一伏地，车子飞一般向前驶着。看着他的架势，叫我想起一件事：那天公司召开焦急会议，到处找不到老于，最后找到他的家里。老于在家接待一个远方的客人，听了我的来意，说：“给张书记捎个话，说我家有客人。”我说：“就是张书记交代的，谁也不许缺会。”老于看看我，瞪着眼睛说：“你就不会替我去开会？”张书记听了大发雷霆，为此老于还受了处分。
　　 我也把帽子握在手中，擦着脸上淌下的汗珠，拼命追赶老于。在我们单位，每一次的自行车比赛，都是我的冠军；今天将要败在老于手下。眼瞅着车轮擦着地面“嗤嗤”地向前撺，再看老于，撒开双手，回头瞅着我笑。他喘着粗气，汗珠顺着脸颊往下淌着——“嗤”地一声，我的飞鸽驮着我一下子超过了他。
　　 “老于，你敢和我这自行车冠军较量？”
　　 “咋着？比试比试？”
　　 “比就比。开始吧。”
　　 节气已经过了大雪，我们却都热的敞开胸怀，鼻子和嘴巴交替着呼吸，微风忽忽和我们擦肩而过。大路两旁的树叶一片一片飞落下来，不时地打在我们脸上。车轮下的马路飞快地向后退。来到了土马路，我们的车速自然减了下来。
　　 来到小村，村子里已经炊烟四起，乡亲们已经开始做晚饭；我们来到大队办公室，刘支书到公社开会还没有回来。刘支书的办公室摆放的挺雅致：正门悬挂着毛主席、华主席的巨幅画像，两旁是“高举毛主席伟大旗帜，紧跟华主席积续长征”。一个大座钟摆在正门的桌子上，座钟两旁瓷瓶里插放着两束红花、绿叶映衬的精致的塑料做就的鲜花，电视机正在演出节目，我们就坐在沙发上看电视，一个年轻的干部接待我们，为我们沏了茶水。不多久刘支书就回来了。老于不会抽烟，可是他能够喝酒。我接了刘支书递过的“大前门”点了，坐在一旁。然后，刘支书邀我们回家吃饭。
　　 刘支书让他老伴儿为我们准备了酒菜，我们便坐了。推杯换盏间，老于几杯酒下肚了。老于吹嘘着他和刘支书的“铁哥儿”交情。刘支书说：“于主任，你那三百斤的大米，老郭不是太乐意，几个小队长答应了，还要开队委会商量。这事儿是不是晚点再说？”老于说：“商量个屁，我又不是白要的，还得商量？”刘支书显得有些无奈：“人多嘴杂呀！社员们辛苦一年，还不能够吃得饱，出库一斤粮食，都要对社员负责。”老于忿忿地：“我拿钱买的呀，咋不负责？”刘支书：“请你理解我的苦衷。哎，于主任，你帮我买的两架大梁，我还等着盖房哪！”老于：“老刘，你不知道我这几个月咋过来的？为了老秦，把我洗过凉水澡洗温水澡，洗罢温水澡洗开水澡，搞的我冷是冷、凉是凉、烧是烧。放在过去，两架大梁算什么？刚从水里出来，脱离了帮派体系，你得等一等。”刘支书看我一眼：“这位是？”“我的通讯员小李，都是自己人。”刘支书：“于主任，回头帮我们大队买点平价玻璃。”老于说：“没问题。大米的事，咋办？”刘支书端起酒杯：“喝酒，喝酒。”大家一饮而尽。老于抹了抹嘴，说：“老刘，咱哥儿俩共事多年，直说吧，现在你是不是看我老于没有用了？”刘支书给老于斟上酒：“于主任你说远了不是？当年没有您能有我的今天？一辈子我能忘了您？那是人做的事吗？”我不能喝酒，坐在一起显得尴尬，起身出去；刘支书一见，问道：“有事吗？”我说：“方便一下。”刘支书给我拉着门灯。
　　 外面还不是太黑。刘支书的院子挺宽阔，五间北屋，西边的还有一处宅基空着没有建设。我想：他们这里要比我们老家宅基地大得多。老于就是办法多，无论在我们单位还是外边，他的朋友很多。那天，老于叫我陪他去喝酒，我说不会，他眼睛一瞪：“啥不是学的，谁天生就会？”不容分说，拉上我就走。是给他陪公安局的一个副局长。为了面子，那天我喝得很多，躺在床上起不来。老于喝得比我还要多，却安然自若。我在心里佩服老于。
　　 “吱扭”一声，刘支书陪着老于出来。刘支书说：“今天没有让您喝好，对不起；明天我去给您送大米，咱们来个一醉方休！”
　　 行走在回去的路上，老于脱口大骂：“他妈的你老刘跟我耍滑头，算我老于瞎了眼！这些年没有我的帮忙，他家的房咋盖？去年我还给他弄了个‘先进生产大队’呢，搞三百斤大米都耍滑，妈的！”老于涨红着脸，看样子，要是刘支书站在他的面前，他一定会狠狠揍他一顿，方可解除心头之狠。我不明就里，不便多问，只是说着：“慢着点，咱喝了酒。”老于说：“我把你看成自己人，没有错待你吧；告诉你小李，在咱们这个社会上，没有熟人、没有朋友就没有后门，没有后门，就寸步难行。以后跟着我老于学着点。”
　　 起了风。我和老于兜紧衣服，走在回去的疙疙瘩瘩的土路上，来时的精神已经全无。
　　 1980.1.2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