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后的太阳火辣辣的，穿透云层射向大地，不屑说人，即使是房舍，似乎也要被挤出几粒汗珠来。这时，从一家青堂瓦舍的院落里走出两个人来；她们说笑着，走在通往村西的大道上。那个顶着草帽、穿红色涤良衬衫的姑娘，没等穿浅绿色半袖衬衫、顶着花毛巾、脸上黑糊糊的手握镰刀的女人把话说完，抬起右手拧住了她的脸颊。
　　 这是一对姑嫂。
　　 姑娘叫风云，个子不高，一双齐腰长的辫子，五官端正，一对水亮的眼睛。她高中毕业，年满二十，回乡生产二年，成了生产能手。去年冬天，大队成立了副业组，自负盈亏，包工包干，组长又是一个喜勤厌懒的精细人，副业组的人一个个都是拿得起放得下的能手。副业组长点名要风云，生产队长不放；后来，生产队长看实在是胳膊拧不过大腿，咬着牙说：“风云走可以，不过话说到明处：我们小队可养不起你们这帮人。”意思是说，我们给你们劳力可以，你们不能再在小队记工。副业组长说：“你养活了我们？走着瞧。”副业组独立经营，风云担任副组长兼会计，大半年过去，副业组搞得红红火火，工资奖金一发，把小队长气红了眼睛：“这可不行！这帮小青年，从小吃我们小队的，现今自己享福去了，把本都忘了！”经双方协商：副业组的青年每人每月上交小队50元钱，记一个劳动日，待遇同社员一样。小队长们再也没有谁说吃亏的事。风云的二嫂俊青也是一把利手。俊青今年二十六岁，结婚三年，生了一个宝贝儿子小强，小强现在已经有10个月了。上午俊青收麦回来，洗了手脸，就进到自己屋里给孩子喂奶。抱着小强来到厨房，婆婆正喘着粗气伏在案板上擀面条；婆婆六十一岁，有气管炎。俊青曾经叮嘱婆婆：“不管再忙，您在家帮着照看孩子就很了不起了。”但婆婆闲不住。她炒好菜后，还不见收工回来，就搬起早饭后俊青和好的面团做了起来。俊青道：“妈妈歇着，喂了小强叫我来。”婆婆说：“你们干了一晌活，叫我擀吧。”俊青把小强交给婆婆，端下翻腾的水锅，添加了一铲煤，接过擀面杖。这工夫，风云、三割侄子都回来了。做好了饭菜，俊青给婆婆盛过一碗，又给大家一一盛过，对侄子说：“叫你妈吃饭。”三割侄子围坐饭桌面面相觑，谁也不肯动。俊青接过小强，来到当院，对着大嫂的房子喊：“大嫂，吃饭了。”吃了饭，丈夫也回来了，脱下衬衣：“帮助补补吧，不操心挂烂了。”俊青回到屋里，把孩子放到床上，坐在缝纫机前给丈夫缝补衬衣。不一会儿，风云进来探探头，洁白的牙齿包住下嘴唇，轻手轻脚走进来。俊青此刻正聚精会神地缝补衬衣，突然感觉脖子有些痒痒，伸手一摸，是根鸡毛；回头一看，原来是风云，笑道：“我就知道是你在捣鬼。自己比麻雀还小胆，倒来吓唬别人，不害臊！”俊青看风云要动手，忙向睡在床上的丈夫一指轻声道：“把你二哥吵醒了，看能饶你！”俊青知道，风云最怕二哥；这不是因为大哥不在家的缘故，风云说，二哥太厉害。风云要接俊青手里的活儿，帮二嫂给二哥缝衬衣。俊青不让。风云说：“你在地里干了一上午，太累了，我来替你。”俊青道：“你在副业组也没有歇着。”风云说：“在副业组风刮不着，日晒不住，总比不得你累。”俊青道：“副业组也不是轻活儿。”风云见争不过二嫂，说：“我还有件事跟你说。”急急往外走。不一会儿风云回来，对俊青说：“二嫂，你可不许耍赖，”见风云背着手气势凶凶站在自己面前，俊青道：“啥事儿，恁神秘？”风云说：“自己说的话，忘了？”“啥事儿呀？”见俊青一时想不起，风云把背后的手拿出来，在俊青眼前一晃。俊青明白了。去年冬天，小麦播种一结束，生产队按劳力分工管理；他们家分了三口人的地，大嫂、二嫂和风云的。当时俊青鼓励风云道：“挂劲干吧，明年分了奖金是你的，买件新衣服穿上打扮打扮，不然的话谁样的中啊？”赢得风云的一阵“捶背”。想到此，俊青耍笑道：“当然说话算数。没有屈说你吧，买身新衣服一穿，配上我妹妹的白嫩脸蛋，哪个小兄弟不眼馋呀？”风云涨红了脸，上前揪住俊青的耳朵：“看你贫嘴！”俊青咧着嘴，小声道：“把你二哥吵醒了。”风云松开手，看看仍在熟睡的二哥，晃了晃拳头：“不是二哥，看能饶了你！”俊青揉捏着被风云揪得烧烫的耳朵，笑道：“你这是狗不坐轿，不识抬举。”又说：“大嫂呢？”风云气道：“谁管她，让人家享清福吧。”风云从手里抽出四张钞票：“二嫂，这是你的。”俊青问：“二十块？”风云说：“一人十块，你把大嫂的那一份活儿干了，奖金就得归你。”俊青道：“二嫂从来说话算数，这些奖金都是你的。”俊青一把捉住风云的手，“风云贡献最大，这些奖金全归你。”姑嫂俩争来让去，最后，俊青说道：“既然这样，咱就平均分配吧。”风云说：“咋平均分配？”俊青道：“一人十块呗！”“那不行！大嫂就不下地劳动，她咋能得奖金？”俊青道：“都是自家人，哪能那样认真？我的奖金归你。”风云说：“活儿都是你干的，你不太吃亏了？”俊青硬是把十块钱往风云手里塞，风云死活不要。俊青道：“你把它拿着，买身新衣服穿上，这是二嫂的心意。自家人，哪里吃亏不吃亏。风云，西地还有我们家的割麦任务，咱们这会儿去把它报销了？”风云接住俊青的钱，说：“报销就报销。”俊青道：“你去把锅碗洗洗，我洗洗身上的臭汗；准备好了，咱们这就出发。”风云出去了，俊青来到大嫂屋檐下叫了两声，没有人应，想必睡着了；正要转身离开，屋里传出一声咳嗽。俊青叹口气：“大嫂！”掀开帘子进了屋。大嫂眯着双眼躺在床上，俊青说：“大嫂，这是队里发的奖金，一人十块。”放在桌上。大嫂没有说话，只是翻了翻眼皮。（人称大嫂“肉磨石”。）
　　 大嫂还没有过门的时候，大哥在部队提了干，大嫂生怕大哥反悔变心，一封电报把大哥骗回完了婚。大嫂天生金口，从不和人答话。一开初，大伙儿把大嫂张口合口夸成一朵花；时间一长，一直不见大嫂的肚子鼓起来。婆婆催，她也想，不辞辛苦来到部队玩了半个月，还不见效。她认为自己有病，不出门，不出工，整天呆在家里。因为此事，大哥在部队犯了错误，转业到县农机局工作。大哥每月往家里交三十多元的工资，大嫂就感到自己吃了大亏：“我的丈夫一月往家拿钱，我一个子不能落，还给谁干？”一家人个个都要花钱，全靠她两口挣，她哪有心思再干？干不干将来还不是二一添作五？不是生病，就是赶集走娘家，私下搞点小副业。风云总结她：好吃懒做常旷工，埋怨肥瘦挑毛病。时下实行联产计酬责任制，大嫂的活计都有二嫂俊青做了。就这，大嫂还经常在背地说俊青的闲话：“老二家的就是会干眼皮活，年底分了钱给婆婆十几块，她咋恁大方？老二在对里当会计，哪次出差的盘缠钱给过婆婆？不都是自己私自下了腰包？”俊青也听说过大嫂私下的做派，总是一笑了之。其实，她丈夫每次出差的盘缠钱都如数交给了婆婆，她“为人不做亏心事，半夜叫门心不惊”。风云总替俊青叫屈，俊青总是一笑了之。
　　 俊青感到有些睡意，从水缸里舀了半盆水，又是洗头又是抹身，她要赶赶自己的瞌睡虫。洗过后，俊青在院子里磨着镰刀，风云出来了。俊青回到屋里，找出几个发夹，对着镜子，把头发一一夹紧，换上布鞋，然后把丈夫的衬衣放在床头，定好闹钟，看看熟睡的小强，笑着走出门来。军青把一把镰刀挂在大嫂的窗柃上，风云说：“叫醒老大，叫她恁享受！”军青道：“她身体不好，咱俩不愁做。”风云说：“也是，去了倒叫人心烦。”军青笑笑，就和风云一起走出大门。
　　 姑嫂俩说笑着来到地头，恰好遇上“黑将军”来到地头。“黑将军”五大三粗，是村上有名的割麦冠军。她们家的地和“黑将军”搭邻。俊青结婚后，头一年收麦时就在村上扬了名，这倒使“黑将军”心里总是耿耿于怀，不服气。他早有心和俊青比试比试，一直没有机会，而况，一个老爷儿们和一个年轻的新媳妇儿比试，也有些难为情。今天算是缘分，老天把他们凑到一起了。
　　 俊青也早已闻名“黑将军”割麦子的英名，心里也有心与他比试比试。她瞅着“黑将军”高大的个头，说道：“喜林大哥，您也来割麦子？”“黑将军”笑着说：“弟妹，听说你割麦子飞快，咋着，今儿个咱比试比试？”俊青道：“我哪能比过您。”一边说着，从衣袋里掏出一块毛巾，用牙齿咬着系在手腕上，胳膊一抡，擦去额角的汗珠，弯下腰去，伸开镰刀。
　　 “二嫂，你多割几趟，不然我赶不上你。”风云说。
　　 风云割了三趟，俊青割五趟。“黑将军”见了，一下子把了六趟。俊青割着，抬身的工夫，一眼瞥见，又错出两趟。他们在无声地比赛。风云也不甘示弱，在后面紧追。地里正在割麦子的人们发现了这个秘密，都停下手中的活儿观看，不时还发出鼓励的叫好声。一直到了地头，“黑将军”硬是没有赶上俊青。俊青擦着满脸的汗水，说：
　　 “喜林大哥，您割得真快，可把我累死了。”
　　 “黑将军”也是满头大汗，笑着说：“弟妹割麦子果然不凡！”
　　 “大哥夸奖了。”俊青喘着粗气，望望空中的火球说，对风云说：“你不是三点上班吗，快到了吧？”风云说：“才两点半多一点，咱们割完了一起走。”俊青说：“没有几趟了，别迟到了。你先去上班，我呆会儿还要把大嫂的几趟割割。”风云说：“就你爱管闲事。回家喝点水再来吧。”俊青指了指水垄沟：“这不就是清凉水？”蹲下来，就着水垄沟洗了脸，双手捧着清澈的流水喝了几口。等俊青站起身时，突然发现地垄的一头有一个穿花衬衣的人在弯着腰割麦子，她很惊异：大嫂也下地了！
　　 “风云你看，那不是大嫂吗？”俊青喜悦地说，“你上班吧，我一会儿和大嫂割完一起走。”俊青见风云站着没动，又说道；然后来到地垄边，迎着大嫂向前割去。
　　 俊青和大嫂说着话，尽管大嫂不爱答话；她们割完了麦子，又到大嫂的棉花地里锄了棉棵里的草。
　　 年终分红时，队里按照出勤工分抽钱。俊青领了一百四十三块三毛，大嫂只抽了十三块四毛，加上她平时的“副业收入”也不过七十多块钱，气得她三天三夜没有出门；大家伙儿说：“该！”
　　 1980.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