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儿子丁小兵七岁那年，我跟丁大兵的日子过得很穷。这样说，并不是说我跟丁大兵现在过得不穷，而是说，那时候更穷。
　　 我们没法不穷。我们没赶上好时候。
　　 1998年，丁大兵领工资的快乐还没享受两年，镇粮食站便黄了，承包给了一个腰包鼓鼓的外乡人。外乡人一开始走村串户收粮食，收上粮食卖粮食，后来又添了磨面机，磨面粉卖面粉。再后来，外乡人嫌卖粮食卖面粉赚钱不痛快，又把粮站改头换面，改成了一个老大老大的货运站。有段时间，由粮站改造而成的货运站，院里院外排满了蓝皮大卡车，等待着把从各个村小麦磨坊收集来的“精粉”“颗粒粉”“2号粉”“饺子粉”装车，然后一车车运往全国各地，那情形，那场面，比粮站只是粮站的时候还壮观，还张扬。这样，货运站开了不到两年，外乡人的腰包更鼓了。
　　 这期间，已经下岗的丁大兵，戴着眼镜，腋下夹着个掉皮的黑革包，在乡镇各个部门不住地飘，这一飘就是两年。如果按照习惯说法，把在外地漂泊的生活方式叫做“飘”，那么丁大兵在乡镇各机关处的奔走也可以算作“飘”，只不过他的“飘”，飘得没有结果，令人生厌。他到镇政府各部门去哭诉，去求爷爷告奶奶，去一遍一遍地说——我是国家包分配的大学生……上学那会儿，我家里特困难，是守寡老母咬着牙关硬把我这学供下的。如今，老母亲年事已高，需要我来赡养，这工作咋说收回去就收回去了？让我一家老小以后怎么活？
　　 刚开始说这些的时候，丁大兵吃公粮的架子不倒，说话咬文嚼字，语气也坚强，带着股愤懑劲儿，像受了委屈的小家雀；后来，一点一点的，这语气就软下来，软下来，软成了锅里的面条。可愤懑也好，委屈也罢，最后得到的答复都一样，好像那些部门领导们提前统一了口径：现在国家有政策，要精简机构，裁减人员，就是政府人员被减下来也没办法呀。包分配的，还是大学生，更要体谅国家的难处不是？好了，你放心，现在暂时没有位置空出来，等有了，一定先可着你来。
　　 这话说的，就跟丁大兵是站在门口讨饭的乞丐一样。
　　 实际上，也就是这么回事。
　　 丁大兵的眼泪哗就出来了，知道国家这回把他彻底给扔了，从今以后，他需要自谋生路。想起前途未卜，丁大兵落了泪。他的眼泪，成分复杂，不光有被抛弃的痛苦，还有深深的自艾自怜：冷桌子热板凳，十年寒窗啊，到头来，只换得这副瓶底厚的眼镜。
　　 “十年寒窗终成空，前车后路两茫茫。”丁大兵写下这两句诗后，又偷着流了一把眼泪，从此再不去镇上“飘”。他人一下子萎靡了不少，半年多，他不想门路挣钱，要么窝在家里唉声叹气，蒙头大睡；要么跟几个闲汉斗牌、喝酒，抽烟卷，谈别人家的婆娘。
　　 这惹恼了我！
　　 凭什么一个女人家吃苦受累、没日没夜的学炸菜丸子，学做水豆腐，学腌辣白菜，学炸鸡架骨，你一个大老爷们就该垂头丧气、怨天尤人？我也是念过书的中专生，我也是镇粮食站办公桌前下来的，我也是才没了铁饭碗！
　　 我对丁大兵说，你再这样游手好闲下去，别说国家不要你了，换做我，我也不要你。
　　 丁大兵被戳了心窝子，眼睛红得冒出火来。他嚯地跳起喊，黄小梅！我早就知道你嫌我窝囊，看我不顺眼，好啊，哪有高枝上哪儿攀去！
　　 我不生气，他这一跳一喊一红眼，我倒放心了。我说，丁大兵，我知道哪里有高枝，你跟我去不？
　　
　　 【二】．
　　 丁大兵瘦瘦的个儿，穿上我用劣质粗白布缝制的工作服，往面案子后头一站，还真像那么回事。唯一的缺憾是，他身高一米八三，要是再戴上卫生帽的话，活脱脱就成一根电线杆子了，要是直不楞登戳在那儿，瞅着还真不咋养眼。
　　 “养眼”这词是我从堂哥家的二闺女二丫嘴里听来的。堂哥家的二闺女，叫我小姑，跟着女婿来这小城谋生十多年了，见的新事物多，嘴里新词也多。我是姑姑辈里最小的姑，她是侄女辈里最大的侄女，我俩虽然隔着辈分，可年龄没差几岁，说起话也没太多的隔膜计较。再加上，二丫在这小城里也算“飘”了有些年头，那行为，那作派，咋看咋显得成熟老练，因此，辈分上我虽是她姑，可心里头倒觉得她是我长辈。
　　 二丫问，小姑，我爸都教会你做啥了？炸油条还是水豆腐？要不你跟我姑父就在东建街开个早点摊子，早晨卖油条豆腐脑，傍晚卖水豆腐，这一年下来也能挣上万把块。
　　 我笑着说，我这四哥啊，仁义，可怜我俩下岗后，地没一拢瓦没一间的，就教了手艺。如今又让来投奔你。我们初来乍到的，城里规矩也不懂，这以后的日子，少不了麻烦你呢……
　　 说这些话时，我看见坐在沙发上的丁大兵，脸上一阵红一阵白的，连夹烟卷的手都不好意思，点点，弹弹，好像不知道往哪儿搁。
　　 二丫说，那好，明天我帮你们在东建街租个房子，先干着。
　　 我赶紧点头，说行行行，就在东建街吧，一切由你来替我们操持。你见多识广，我们刚来什么也还不懂……
　　 这句话还未说完，我又看见丁大兵嚯地站起来，咬咬嘴唇，好像要说什么。这把二丫吓了一跳。
　　 我可不能让他说，说出来大家脸上就都挂不住。我顺手往门后一指说，垃圾篓在那里，别把烟灰弄得到处是！
　　 丁大兵顺从了，走到垃圾篓前，把半寸长的烟灰狠狠弹进篓中。
　　 两天后，我们在东建街上租了个小铁皮屋，紧挨着一个旧小区的东门。小屋是洋铁皮焊的，里面空间不大，可足够放得下两套炸油条和炸鸡骨架的大铁锅、煤气罐。另外，那些面粉啊，盛豆腐脑的木桶啊，压水豆腐的笼屉啊等等，凡是能挣钱的家伙什，全被我小心翼翼、顺顺当当塞了进去。只可惜里面再没空地儿，不然，我会把我跟丁大兵一块儿塞进去。
　　 我俩又在小区里面租了一间城里人用不着的旧车库栖身。从头到尾，丁大兵拉着个脸，表情沉郁。我不看他脸，该干啥干啥。终于，他忍不住了，终于把那句从二丫处憋着没说出的话吐出来。
　　 你四堂哥家的二丫头，对咱多着心呢，她根本不愿意让咱在她东站街上干。东建街，东站街，一字之差，人气可差了十万八千里。东站街上人来车往，小区又多，人也多，钱自然好挣。你侄女这是防着咱呢，怕咱分了她生意。
　　 知道了还说啥？亲兄弟还隔肚皮，更何况咱这是来投奔人家，还不兴别人有点私心？出门在外的，干活吃饭，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我说，不停手里的活儿。
　　 丁大兵阴郁着脸，想说啥，又闭上了嘴。我猜，他肯定又在肚里翻腾上学时积累的那点诗词歌句感慨世事人心呢。我可没工夫想这些玩意儿，不当吃不当喝的，没用。
　　 日子安顿下来，小买卖也开了张。我跟丁大兵每天夜里三点钟起床，和面，醒面，磨豆子，滤豆浆，点豆腐脑，压豆腐。五点多钟，天才蒙蒙亮，我俩把醒好的面装入大瓷盆，把冒热气的水豆腐排进托板里，把滚烫的豆浆舀进不锈钢保温桶；点好的豆腐脑用大木桶盛着，木桶扣上盖，豆腐脑卤子用大铝锅端着，香菜，蒜，辣椒沫儿各用小盒子装着———收拾收拾就五点半了。然后我俩一样一样把这些装上小推车，推到小区门外铁皮小屋子前面去。油锅，煤气罐，油盐碗筷，桌椅板凳，平日在小屋里放着，白天摆出来，晚间收进去，省去不少麻烦。
　　 六点以后，上早班的、下夜班的城里人陆陆续续走过来，坐在我擦得干干净净的木桌子前，喊——老板，来一碗豆腐脑，两根油条！老板，盛两碗豆浆，不放糖！老板娘，半斤油条，火候大点，豆腐脑多放香菜不放蒜！老板娘割块热豆腐，带走！
　　 啊，丁大兵变成了“老板”，我变成了“老板娘”，没人再喊他“丁会计”，也没人再喊我“黄库管员”，这个城市给了我们新的身份，新的称呼。在这里，没有人认识我们，我们像是新生出来的人。想想这些“新”，我的心里甭提多快活！干起活来，手脚更麻利，招呼起顾客来，声音也更甜美，更脆生——好嘞！您稍等，豆浆马上来，热乎着呢！这位大姐，您先找个凳儿坐下，油条这就上，刚出锅的！丁大兵，去给那位大爷装块豆腐，找中间嫰乎的，回家就能吃！
　　 比起我的欢实热情，丁大兵显得过于冷淡。出摊子前他把眼镜摘掉，收了。他低头站在案板前，揉面团，抹油，揪面团，拍平，拿刀把面剁成小方块；刀放下，捡起两个小方块捏一起，拉开，拉到一尺来长，顺进烧开的油锅里。顺锅之前还知道捏住两头颠一颠。不一会儿，一根又粗又壮又好看的油条在滚开的油锅里浮上来了。
　　 炸油条的程序，是我教给他的。他说让他干活行，可别端碗递凳捏着嗓子说话伺候人。
　　 我明白他心底的那点小阴影，可我不这样认为。没人的时候，我对他说，丁大兵，咱们这不是伺候人，咱们这是在伺候钱呢，伺候钱，你觉得丢人吗？
　　 他不说话。
　　 我又说，丁大兵，你该面对现实，咱们不是原来的咱们了，咱们现在是下岗再就业，再就业就该认真干好再就业的事，就不该念念不忘过去的事。
　　 丁大兵生气了，闷闷地开口回我，我怎么念念不忘过去的事了？我怎么没认真干好再就业的事了？我天天起早贪黑地跟着你……
　　 可你不敢戴眼镜！每次出来，你为什么摘掉眼镜？这个城市没有人认识我，也没有谁认识你……
　　 可我他妈的认识我自己！
　　 丁大兵几乎是吼出这句话的，尽管嗓音暗哑低沉，可在我听来，却像一声在天空徘徊了许久的闷雷。
　　 这次争吵，发生在我俩开早点摊子半年以后，此时，我的手里已经攥了八千块钱。
　　 这之后不久，丁大兵没有早起，也没有帮我做水豆腐。他在我俩简陋的住处躺了整整一天。晚上，我卖完水豆腐一进“家”，他对我说，黄小梅，要是信我，就把八千块钱借我，一个月后，还你一万。
　　 丁大兵躺了一整天，也没睡一会儿，他的眼睛熬得通红。我一句话没说，从褥子底下最深处，摸出一个报纸包，连打也没打开，递给了他。那是我俩全部家当。
　　 第二天，丁大兵就走了，没说要去哪儿。我也不问。我觉得，不管他去哪儿，肯定会戴上眼镜透透气的。我希望他戴着眼镜舒舒坦坦喘口气。他心里有无数个疑问，也有无数个答案，你得让他去问，去找。
　　
　　 【三】
　　 丁大兵走后，我关了早点摊子，只在白天卖炸鸡架。炸油条和做水豆腐的工序都繁琐，需要人手，一个人做不来，我就捡那不需要人手一个人就能支应的买卖做——炸鸡架，就是这样一个买卖。
　　 炸鸡架的手艺，是我磨了四堂哥十天才学来的。堂哥一开始只答应传授做水豆腐和腌辣白菜的方法，说学会了这两样，也能在城里糊饱肚子，其它的就别再从他那里掏了，他得留一点给自家的大丫头三丫头们。还说，这年头，谁也说不好沦落到哪一步，保不齐啥时候，这些不起眼的小手艺就能当个事。
　　 堂哥说“谁也说不好沦落到哪一步”时，我的嗓子眼疼得厉害，抖得难受。我压着，不敢出声，生怕一出声，那地动山摇搬的嚎啕声会让人下不来台。我转身回家，塞给婆婆一百块钱，从鸡窝里拽出两只正在下蛋老母鸡，拿麻绳捆上鸡脚，拿菜刀把鸡脖子抹了，拎着又去了堂哥家。一路上，垂死挣扎的俩母鸡扑腾着翅膀，歪着脖子乱撞，涌如泉喷的鸡血溅射了我一裤管。当堂哥看见我两手鸡血站在面前时，不住地摇头，叹气，然后眼圈一红。他说，傻妹子啊，学吧学吧，凡是我知道的，都教给你。
　　 就这样，我学会了炸丸子，烙荕饼，摊煎饼，烤芝麻烧饼，炸鸡架。其中炸鸡架最拿手，出味，出色，出香，出型。可别小看了这小小的炸鸡架，要做到色香味俱佳，也要费不少事呢。首先，从选鸡架坯子开始就要留心，骨肉发黄发暗的不要，那表明时间太久，有变质的可能，变质的就炸不出正常的香味；皮老脂多不要，那表明坯子原是老鸡，老鸡的肉发硬发柴，啃起来口感自然不好。两三个月出笼的肉食鸡最好，剁掉鸡翅、鸡脖、鸡头、鸡爪、鸡大腿后剩下的鸡架坯子，肉质细嫩鲜红，炸出来味道最好。其次，鸡架坯子得用精心配好的调料煨制两个小时，上锅前，再在外面裹上一层油炸专用面包渣，这样炸出的鸡架金黄蓬松，光从视觉上就勾人魂魄。最后，就是下锅炸了。待红亮的棉油烧至七八分热，把全副武装的鸡架小心翼翼夹进锅里，“哧——”“嚓——”，油锅里响起清脆悦耳的爆裂声，携着烟火的味道，多么动听！然后慢慢地翻，用心地转，全神贯注盯着鸡架的颜色，像盯着一家人的钱包。那里可装着两个人全部的未来和希望啊！八分钟后，骨酥了，肉嫩了，油泡泡咕嘟咕嘟冒出来了，好，出锅！
　　 把炸好的鸡架敏捷麻溜儿捞出来，放进漏勺里空出油滴，用竹夹子夹进干净的不锈钢盆里，脸上堆满笑，乐么呵呵地问顾客，这位大哥，要撕碎吗？放辣吗？要拌香菜吗？那位小妹妹，下一锅就是你的，要炸嫩点还是老点？……
　　 炸鸡架这活儿，我一个人就能忙得过来，不像东站街的二丫，炸鸡架就只管站在油锅前炸，进货煨制的活儿一点不插手，全指望自己女婿。这点，我一点不羡慕。人各有命，二丫的命中就有女婿帮着分忧，我命里就该自己摸黑蹬三轮车去二环外的水禽市场进生鸡架，一上午在车库里低头洗，劈，煨，下午再出摊子炸，卖。累啊！可我不叫屈，不抱怨，白天的累，晚上补。我一动不动地趴上一夜，第二天就又能像解压的弹簧一样弹起来啦。这多像小时候娘给我在灯下缝补破旧衣裤一样啊，补好后，第二天我就又能穿上出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