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电话。
　　 无论多忙，都有电话，都有他的电话。
　　 你没看见我正吃饭吗，刚端起酒杯，电话就来了，我想把话说完，可是手机不停的响着，我的手机是放在震动的位置，可是这三星手机震动起来也声音很大，象地震一样，没有办法，先接电话。开会我在主席台上，电话也来了，不停的响，一看又是他。上厕所腰带刚解开，他的电话又来了。
　　 电话接通，也没啥事。
　　 他说：你干啥呢，我问问。
　　 他说：刚种完地，俺屯子今年雨水好。
　　 他说：我整个狗，你来喝点狗肉汤。
　　 ……
　　 我说：好好。
　　 我也没办法，他是小榆树村的村长，应该叫村主任，我的好朋友王耀发。只要有时间，他就给我打电话。我说你不费电话费呀。他说村长有补贴。再说，给你打，我心里高兴。我说以后有啥事找你嫂子。他说行。果然就有事给我老婆打电话。我老婆说，你别让他打了，我忙呢。我说，打吧，打吧，他没有别的想法，他是个好人。
　　 二
　　 王耀发真是个好人。
　　 小的时候我在农场他在农场边上的农村，村子里到处都是榆树，我们就叫村子小榆树村。后来知道村子叫向阳村。向阳村是解放后起的村名。但是大家叫习惯了小榆树村，所以到现在问起向阳村来，年轻人也不知道。葵花朵朵向太阳，小榆树村的地里种满了高大的金黄色的向日葵。解放了，翻身的百姓就把感情放到党和政府身上，王耀发的爸爸就给村子起了个名字叫向阳村。他爸爸是村书记。王耀发那时还不懂事，就说，我爹起的名字不好，还是小榆树村这个名字好。他爹问他，咋不好。他说，就不好。他爹说，你过来，我好好听听。王耀发从小就聪明，他不过去，他知道他爹要打他。虽然他是他爹的独生子，可是在原则问题上，他爹从来不放过他。轻了打屁股，重了打脸。他爹说，小苗苗要修啊。
　　 村里人说：老书记在培养小书记哩。
　　 那时侯农场有一付篮球架子，是一个木杆钉上木板做成的。小榆树村的孩子们就跑到场里来打篮球。我是队长的儿子，他是村书记的儿子，我们各自领着自己的队伍，在球场上拼搏。我们的装束几乎都一样，赤背光脚，被太阳晒的黑黑的皮肤相撞后无论青肿都看不出来。只有手的指甲在对方的身上划过才留下一道白印。他领的队伍里永远是那几个人，兽医的儿子周胖子，会计的儿子大鼻涕，还有几个是民兵队长的儿子，老师的儿子，我都记不住了。有一天打球，他穿上了背心，是他爹发的，白背心上写着红字：“农业学大寨积极分子”他对着背心也十分爱惜，我们打起球来，他就靠边不争抢。我们对他穿着这样的好衣服就十分的嫉妒。在他拿到球的时候，我们围上去抢夺，可是球没有抢下来，他穿的背心却弄满了泥，一个夸蓝的带子也被弄断了。他放下球，看着自己的背心，冲着我们骂起来。他那好看的骂人的样子我现在还记得。
　　 我第二次见到他，他已经是小榆树村的书记了。
　　 我的父亲当时正有病，他知道后，不让我走，把我领到一个养鸡场，不一会提着几只活鸡过来了。我说，这鸡多少钱。
　　 他说：要啥钱。我妹妹养的。再说了，我书记要个鸡，他们还敢要钱啊。
　　 三
　　 我从王耀发那里拿来的鸡都是正下蛋的母鸡，肚子里都有正在准备下的蛋。我一边给父亲炖鸡，一边感动着朋友村长的友情。鸡吃过了，我也就把他忘记了。因为这一年来了大水，滔滔的洪水淹没了我的家园。我开始为我的父老兄弟们忙碌。再见到他的时候，已经是第二年的秋天。这期间他不停的给我打电话，说着他遇到的麻烦。农村的事我也不好参与，我就在电话里嗯嗯的答复着。他说的大意是他们的村长正组织人告他。问我县里有没有熟人，帮他一下。我在县里是有熟人，但是我也不知道具体的情况，也不好说话。我这时才知道，求人的难处。我和他分别几十年，感情和利益都没有联系，一切都淡薄了。所以，从内心里我也不想做什么。人与人之间的感情的线断了，一切都是自然的了。我虽然感激他的鸡，但是很多事都模糊了。我就没有在意他。
　　 时间过的很快。我再看见他，他还是老样子，抓住我的手，让我到他家吃饭。他在冰柜里拿出牛的头和蹄子，一边化，一边说，这是春节给我弄的，想请我吃饭，可是他当时正挨告，请我也不方便，就留在冰柜里等我来再说。我看那些东西要是解冻好要等一会，我就说，我们出去转一转。
　　 他陪着我来到街上。
　　 这东北的乡村还是老样子，土路，到处是柴草，鸡鸭鹅狗到处跑着。树木每年都栽，也活不了几个，挣扎着活下来的杨树苗子，树干都被啃的千疮百孔，粗一点的就栓了牲口。可是我发现村里的房屋都有了变化，那些泥草房都没有了，砖房整齐的排列着。我看到一个牌子，上面写着“实验房”。整个村子里只有他王耀发家是砖墙土盖的。其他都是砖墙瓦盖的了。我追着王耀发问个究竟，王耀发说不出来。我实在追紧了，他才说，都是这房子做的孽。
　　 我就更不明白了。村民都住上了砖房是好事啊，怎么会是孽呢。
　　 于是王耀发就给我讲出了这样的故事。
　　 四
　　 当年王耀发的父亲是村里书记，村长姓郭。历史的发展也很巧合，到了王耀发这一辈，王耀发也做了书记，郭村长的儿子也做了村长。王耀发心好，郭的儿子做村长的时候还不是党员，他就急忙的发展他入了党。郭的儿子也很有水平，他不甘心这么一辈一辈的做村长，就想当书记。村子里书记是一把手。郭村长就想找王耀发的毛病。
　　 那年大水，小榆树村地势高，根本就没有淹没村子。王耀发在乡里知道上面要帮扶受灾的村屯盖房子，就把自己的村子报上去了。乡里知道小榆树村没有事，就不想报。王耀发会说，会喝，会打点，凡是障碍都让他给克服了，最后村里都住上了砖房。
　　 郭村长就找王耀发的同学，我们一起打球的大鼻涕，让他告王耀发。说王耀发欺骗上级，贪污救灾款。郭村长说，告赢了，就让大鼻涕当村长，他当书记。上级一查，一切都属实，就把他的书记拿下来了。王耀发没有贪污救灾款，就是用点钱请了县里和乡里的人，把砖房批了下来。但是受灾的损失小欺骗上级盖砖房是事实，王耀发也就服气了。郭村长变成了郭书记。可是大鼻涕要当村长还要村民们选举。
　　 王耀发在酒桌上对我说：我选村长没问题。老百姓住的砖房不能飞了吧。都得选我。郭书记也会选我，他是我的亲属，还是我让他入党的，他住的砖房都是我整来的救灾房，他不感激我，他的良心让狗叼去了。
　　 我们就一边喝酒，一边说他善良。不把老郭弄进党里，你的书记谁能夺去呀。然后我们又骂郭书记不够意思。正骂着，郭书记来了。
　　 五
　　 郭书记人高马大，一脸的不在意。他说，耀发，都快吃完了才叫我，怕我吃呀还是怕我见你的朋友。
　　 王耀发卑躬屈膝的把酒杯递给他，说，找你了，你的手机关机。
　　 郭书记也没说话，举起酒杯就和我们喝酒。我当时也是县团级的干部了，他见了当然要谨慎。他一边喝酒，一边对我讲起政策来。我在好笑的同时，也佩服他的做作。这样的人，肯定不王耀发高一筹。他能讲出政策，讲出村民要遵循的道理，还能说出农民意识，这样的人王耀发是不好斗的啊。
　　 “耀发的功绩是不可埋没的，但是缺点也很突出。我告诉你，耀发，你这次撒谎，丢了咱农民的脸。可是你又给咱村的农民盖了砖房，让咱小榆树村的村民改变了住宅状况，功过相抵，就平衡了。”郭书记一边说，一边看我的脸色。我没想到他会这么能装。要不是耀发竞选村长，要不是耀发说他是他的亲属，我真要顶他几句。
　　 王耀发到外屋去拿菜。郭书记说，你们挺好的人，怎么和这样的人交往。
　　 我说：王耀发坏。
　　 郭书记忙说：坏到不好说，怎么说呢，你知道农村干部的毛病吧，他都有。
　　 我说：郭书记，你也是农村干部啊。
　　 郭书记急忙举起酒杯说：哈哈，我是我，他是他啊。
　　 ……
　　 从那时起，我一直对王耀发打抱不平。也焦急的等待着王耀发选举的结果。有一天的夜里，很晚了，我都睡的很沉了，他把电话打过来，说：选上了。
　　 我说太好了。
　　 他说：差两票就满票。
　　 我说：差谁。
　　 他说：郭书记和大鼻涕。
　　 我说：你咋知道的。
　　 他说：那还不清楚。大鼻涕得了两票，一票是郭书记投的，一票是他自己投的。老百姓心里明白，我让他们住的砖房。
　　 我没有说话。
　　 我又睡着了。
　　 六
　　 在以后的日子里，王耀发就是小榆树村的村委会主任。老百姓还是喜欢叫他村长。我说，你这村长也不好当。不是一把手了。他说，还行。书记吃喝我不签字也入不了帐，他也要让我几分。他说，郭书记和我都是亲属。他老婆前几天闹毛病，我给他送的医院。市里的大医院，郭书记没有熟人，我送的。他老婆抽了，我就知道是他气的，我给送的医院。他还拉着我说，不让我管。我不管他老婆都快气死了。嗨，我这人就是心好。
　　 他的心确实好。村里无论是谁病了，或者是身体不舒服，有诊断不了的情况，他就领着到医院去看病。早早的他就在客车跟前等着，坐在车上颠簸着，他就昏昏的睡去。到了街里，村民是连路都找不到的。下了长途车，他就领着看病的等城里的公交车。村民说，打出租车吧。他说，省点吧，还不知道啥病呢，一会公交车就来了，咱俩才一块钱。村民自然感动。就是看完病他也不多吃村民的饭，穷的一碗面，富的一盘饺子。他到了医院，就急忙找熟人。
　　 如果说城市对农民来说是一座迷宫，那么，医院对农民来说就是迷宫里面的迷宫。进到里面，永远也找不到地方。王耀发就行。他找到熟人之后，就让熟人领着走。医院里的熟人到那个科室都方便。多少病都看完了，下午不耽误班车。
　　 王耀发在村里有身份，就是医院里有熟人。县里的医院有，市里的医院有。无论谁家有点事，忙着，给你写个条，让你找医院的谁谁就行。要是不忙，就亲自领着去。有人说闲话，说他好领老娘们去看病，操，老爷们领的少了。真把人给看瘪了。
　　 王耀发和医院熟悉，也是他拼了命的。九死一生，谁敢和王耀发比呀。
　　 王耀发好酒，谁都知道，这里切不说。可是喝了酒痔疮就犯，谁都知道。厕所里便的通红。于是就有人喊，那个老娘们去厕所了，血的呼喇的。他也不吱声。
　　 这一年实在受不了了，就请了乡里的土医生看了看。土医生和他也是亲属。在他家的炕头上，他撅着屁股，让土医生看了半天。土医生很自信的说：好治，好治。
　　 土医生在破旧的木箱里拿出一副黑色的膏药，一边在蜡烛下烤软，一边快速的贴到王耀发的屁股沟里去。
　　 “两付，就把毒拔出来了。”
　　 两付膏药还没有用完，他就住进了医院。医生把膏药拿下来，屁股上的肉都酥了，烂了，医生戴着手套，一拔了，肉就哗啦啦的往下掉。半个屁股掉下一半。医生吓坏了。膏药没有把毒拔出来，反而把毒憋里了。医院下了病危通知书。他老婆一看，就坐下起不来了。他从老婆手里拿过来，说，这没啥，我命大。
　　 七
　　 王耀发的命是大。手术后一个月过去了，屁股上长出了新肉，慢慢的痊愈了。我知道消息到医院看他，他笑嘻嘻的给我讲他的经历。介绍同住的病友。这时后进来个穿白大褂的医生，他又给我介绍了一遍，感谢医生的医术高明。医生说，你又喝酒了。王耀发说，喝了，没事，不喝酒还有啥意思。医生说，再犯病就没治了。王耀发说，犯不了了。这会死里逃生，我要不是积德，真就完了。医生说，你可真积德，病还没好呢，把你村的病号都整来看病了。你躺在床上没事，我的腿都快跑断了。王耀发说，我出院给你补上。俺屯子有狗，都是自己家养的笨狗，你去喝狗肉汤。医生说，我不吃狗肉。王耀发说，我给你带点笨鸡蛋。医生听了就笑了：你也不是啥托生的，真皮实。
　　 医生一走，王耀发对我说：你知道我咋好这么快吗。
　　 我说，不知道。
　　 王耀发说：吃猪蹄。
　　 我说，真的。
　　 王耀发说：真的。我吃了有两麻袋猪蹄。你要是那里不好，就吃猪蹄，那玩意吃了爬皮快。我掉了半拉屁股，一个月就爬上了。
　　 王耀发出院之后，在家里宴请同一个医院住院的病友，把我喊去了。他杀了一只羊，在院子里支了张桌子，准备喝羊汤。
　　 羊汤还没有做好，他就领着我们去看村子里的老神树。
　　 那是一棵有几百年的老榆树。树干粗的几人难以合抱，老皮干硬如铁丝网一般包裹着树身。树冠如伞如网，遮蔽了半个天空。树下泥土平坦而酥软，细草零星，鸟粪遍地。我们到的时候，乌鸦喜鹊在树的上空盘旋，小鸟在树隙里跳跃。站在树下，有一种恢宏的气韵包围了我们。
　　 王耀发说，这是我们村的神树。当年叫小榆树村，就是从这棵树来的。
　　 我看到树上绑了很多的红布条。我说，这树没人盗伐呀。
　　 王耀发嘻嘻的笑。他说，别的村也有神树，都叫人夜里偷着伐跑了。我想叫人看着，也看不起呀。后来我就编了个故事，说这树神了，动个树枝都要得病。我顾个人，让他掰了一个树枝，马上就病了，住到医院里了。这一吓唬，真就把树保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