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菊韵赏析】一件大事
鲁迅的《一件小事》,最初发表于一九一九年十二月一日北京《晨报?周年纪念增刊》,距今九十多年了。这篇小文的风格在鲁迅的作品中极少见。故事很小,小到我们生活中所常见;人物很少,我、车夫、老女人、巡警。
“我”虽然是名教授、名作家,但更是一个有良心的知识分子。内心的“小”偶尔会跳出来,但又会消融在自我检点的反思中。良心是一种好东西,有良心才有自我审视,才可能使人变得高尚。现在许多颠倒黑白、胡说八道的专家们,恰恰是丢了良心,私欲膨胀,才变得如此不堪的。
“车夫”,敢于扶起跌倒者,并没有想到被讹诈,没有暴跳如雷当街打架,没有“二次碾压”,更没有捅几刀。他丢下车上的有身份的人,扶着老太太向巡警分住所走去。不但是作者觉得这车夫高大起来,读者不也肃然起敬么?九十多年了,这形象依然高达,高达到令我们羞愧的地步。
“伊”这位老太太,也并不可恶,毕竟她那么大年龄了,不管是自己摔倒还是被车刮倒,都不是小事情。她说“头晕”是真的。她并没有揪住不放一定说是车夫撞倒的。这就比现在满大街“碰瓷”的人善良得多。
“巡警”,是尽职的。他并没有因为大风刮雪的早晨,摊上这样一件事而抱怨,也没有敷衍了事,而是安顿了老夫人后来到街上,告诉车上的客人,“你自己雇车吧,他不能拉你了。”多么平凡而可亲的巡警啊。
这是九十多年前的文章了。文章很短,但内涵丰富;人物不少,但个个清晰。这就是作者的功力。
有人恨鲁迅,因为他揭露了人性中的卑恶,使许多人照出了自己卑琐的影子。有人远离鲁迅,是因为他的文章内涵极丰富,许多人读不懂,因而只能远离或躲避。
郁达夫在鲁迅逝世后沉重地说道:没有伟大的人物出现的民族,是世界上最可怜的生物之群;有了伟大的人物,而不知拥护,爱戴、崇仰的国家,是没有希望的奴隶之邦。郁达夫说对了,我们都在做奴隶,金钱的奴隶。我们不是在亲近鲁迅,而是在远离鲁迅,把他推离我们而使之远去,因为我们害怕他。所谓的专家学者们放大自己而贬低鲁迅,因为他们不愿仰头观看他。在他的审视下,任何人都难于隐藏自己的渺小和猥琐。于是,我们为我们全都是平等的矮人而心中平衡了,仿佛一起高大起来,并在这高大的幻觉中迷醉,陶醉下去,沉睡下去……。
附:鲁迅《一件小事》原文:
我从乡下跑进城里,一转眼已经六年了。其间耳闻目睹的所谓国家大事,算起来也很不少;但在我心里,都不留什么痕迹,倘要我寻出这些事的影响来说,便只是增长了我的坏脾气,——老实说,便是教我一天比一天的看不起人。
但有一件小事,却于我有意义,将我从坏脾气里拖开,使我至今忘记不得。
这是民国六年的冬天,北风刮得正猛,我因为生计关系,不得不一早在路上走。一路几乎遇不见人,好容易才雇了一辆人力车,叫他拉到S门去。不一会,北风小了,路上浮尘早已刮净,剩下一条洁白的大道来,车夫也跑得更快。刚近S门,忽然车把上带着一个人,慢慢地倒了。
跌倒的是一个老女人,花白头发,衣服都很破烂。伊从马路上突然向车前横截过来;车夫已经让开道,但伊的破棉背心没有上扣,微风吹着,向外展开,所以终于兜着车把。幸而车夫早有点停步,否则一定要栽一个大筋斗,跌到头破血出了。
伊伏在地上;车夫便立刻停住脚。我料定这老女人并没有伤,又没有别人看见,便很怪他多事,要是自己惹出是非,也误了我的路。
我便对他说,“没有什么的。走你的罢!”
车夫毫不理会,——或者没有听到,——却放下车子,扶那老女人慢慢站起来,搀着臂膊立定,问伊说:
“你怎么啦?”
“我摔坏了。”
我想,我亲眼看见你慢慢倒地,怎么会摔坏呢,不过是装腔作势罢了,这真可憎恶。车夫也真是自讨苦吃,现在你自己想法去。
车夫听了这老女人的话,却毫不踌躇,搀着伊的臂膊,一步一步地向前走。我有些诧异,忙看前面,是一所巡警分驻所,大风之后,外面也不见人。这车夫扶着那老女人,便正是向那大门走去。 我这时突然感到一种异样的感觉,觉得他满身灰尘的后影,刹时高大了,而且愈走愈大,须仰视才见。而且他对于我,渐渐的又几乎变成一种威压,甚而至于要榨出皮袍下面藏着的“小”来
我的活力这时大约有些凝滞了,坐着不动,直到看见分驻所里走出一个巡警,才下了车。
巡警走近我说:“你自己雇车吧,他不能拉你了。”
我没有思索的从外套袋里抓出一大把铜元,交给巡警,说,“请你给他……”
风全住了,路上还很静。我一路走着,几乎怕敢想到自己。以前的事姑且搁起,这一大把铜元又是什么意思?奖他么?我还能裁判车夫么?我不能回答自己。
直到现在,我还时时记起这件小事,因此也时时煞了苦痛,努力的要想到我自己。几年来的文治武力,在我早如幼小时候所读过的“子曰诗云”一般,背不上半句了。独有这一件小事,却总是浮在我眼前,有时反更分明,教我惭愧,催我自新,并增长我的勇气和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