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吃过晚饭，他俩又到校园东北角那块小菜园转。这是十几年来他俩养成的习惯。小菜园长三十米，宽十米。唐诗不知用脚量了多少遍。他俩把小菜园当成宝贝疙瘩，侍弄得很好。茄子、辣椒、豆角，甚至还种了几棵甜瓜。校园里种甜瓜得保密，不然让学生知道趁黑会摸光的。还是宋词坚持要种的，女人家爱吃这个。唐诗拗不过就种了几棵，鬼鬼祟祟掩映在豆角架里面。
　　 这块小菜园，给生活带来不少乐趣也带来方便。从去年年底到现在，半年了没见发一分钱工资。吃菜全靠这小菜园。宋词薅去甜瓜棵旁一棵莎草对唐诗说，明天星期天，你回家带点面。唐诗犹豫了一下，还是点点头说中。唐诗真不好意思再回家带东西。上初中高中，又考上个破师专，参加工作成了家，没报答父母还掏家里的东西。上次回家带面，对门二叔说，唐诗，考上大学又工作好些年，给你娘拿回多少钱？唐诗羞赧。唐诗是个孝子，但他不能打肿脸充胖子。逢麦忙和春节，唐诗带上宋词和儿子小虎回家，不能空手，要多少带点东西。但这点东西好象“鸡屎皮套恶老雕”，带回去的没有拿回来的多。
　　 这时，沿着菜园畦仄仄歪歪走过来一个人。不用看是学校魏如山魏校长。魏校长五十多岁，腿不知啥原因摔伤过，成了瘸子。背地里有人喊他“路不平”，或干脆喊他“魏瘸子”，唐诗从没有这样喊过。魏校长对唐诗不错，分配时还是魏校长把他和宋词一齐接来的。魏校长走到唐诗跟前说，又快评县市级模范了，这可是评职称的硬条件，去年你没弄成，今年我给你再使使劲儿。提起职称，唐诗就发憷，去年镇里分四个中级指标，就是因为自己把模范让给了别人，没有弄成的。宋词条件和自己差不多，也在那憋着。魏校长又压低声音说，我快到了退的年龄，暑假调整学校班子，你找人跑跑，等我退了这个学校就交给你了。说完，魏校长意味深长地拍拍唐诗的肩膀。
　　
　　
　　 二
　　 唐诗的家离所在学校泥河镇中学六十多里，骑车需要两个多小时。正是夏初，路两旁的杨树已舒展开鹅黄的叶子，变得碧绿瓷亮；收割后的麦地玉米已窜到没膝深，不时可以看到几个上化肥的人影。一路上，唐诗无心欣赏景致，满脑子都是评模的事和咋找人跑跑的事。现在跑啥不需要花钱？他兜里揣了二十块钱，还是好说歹说宋词勉强批的。
　　 刚进村口，正好碰上二叔。二叔说，唐诗，你回来正好陪客，今儿你弟弟唐龙结婚。二叔从小就对自己好。上高中时缺复习资料，那时二叔远在山西下煤窑当苦力，写信给二叔，二叔硬是步行几十里到城里买了套资料寄回来。唐龙是二叔的独生儿子。回到家，娘正给兔子喂草，唐诗问随多少礼。娘说，原先没想给你说，我打了罢，正好碰上躲也躲不掉了；现在一个村的老少爷们一般随二十，你赖好有个工作最少得三十。唐诗摸摸兜里的二十块钱，嗫嚅道，娘，我就带二十块。娘说，我看出来了，给，前天卖兔毛的三十块给你二叔送去。娘从裤腰里抠出揉皱的三十块钱，递给唐诗。唐诗说啥只接了十块。
　　 二叔家待了十几桌客，唐诗正好和小时候同学赖货坐一桌。
　　 赖货大名叫刘华，小名赖货，在村里都叫他赖货，很少有人喊他刘华。上学时，赖货总抄唐诗的作业，抄一次就给唐诗一个“洋牌”。那时，唐诗手里就有赢不完的“洋牌”。有一次赖货抄作业抄到老师眼皮底下，抄者和被抄者同罪，老师就罚赖货、唐诗在教室后墙根站了一天。赖货被罚站是家常便饭，照老师的话说他脸皮子厚得像脚茧子，扎一锥子都不见血。唐诗感到很羞辱，从此就把做好的作业看得很紧。现在赖货好象很阔，买了辆出租车，腰里别着手机，翘着二郎腿坐在上座，俨然成了酒桌的中心。赖货问，老同学，一月拿多少钱？唐诗脸红了一下，忙说，来来我敬大家一杯，先喝为敬。说着，唐诗用一次性杯子喝了大半杯。赖货说，老同学两口子挣钱不露富，怕咱贫下中农借钱，好，不说了，大家都干了。赖货干了后，又要了个一次性杯子，倒上酒说，我先喝到裙子上面，倒到裙子下面，也敬大家一杯。“裙子”指的是一次性塑料杯有纹痕的下半部分。又猜了几圈拳，大家开始兴奋起来。有人问赖货，都说十个司机九个色，剩下一个是残坏包，你赖货是不是经常裙子上下一齐喝呀？赖货点颗烟，鼻孔里立即喷出两股烟柱，说，给你说吧，没有不吃腥的猫，不说我，当官的我拉得多啦，都色的很。赖货又对唐诗说，对了唐诗，那次我还拉了一个校长去酒店，那家伙一下子弄俩呢，真有劲。唐诗听了有点别扭，但又不好说什么。这时堂屋主桌一阵高腔低调，只见赖货的父亲——村支书刘收晃着三条腿散席出来了。赖货住了嘴。
　　 三
　　 宋词吃过晚饭看了会儿电视，又独自到小菜园转了一圈。星期天没有学生，校园显得很冷清，只有看门的李老头摇着芭蕉扇在门口乘凉。天慢慢拉下薄薄黑幕，几户住校老师开始陆续回来。宋词回到住室，儿子小虎写完作业在看动画片。仍不见唐诗回来，宋词犯起嘀咕：回家带龟孙一袋面，早该回来了，路上怕不是被劫了吧？想到这宋词自己不觉笑了，不可能，一个穷教师劫他个啥？她想起一个笑话。本校的朱老师好喝酒，一天晚上杨老师请客，朱老师不觉又喝醉了。杨老师怕路上出事，就悄悄跟在朱老师后面，快到了朱老师家，杨老师捏着腔大喝一声：站住，快把钱掏出来！朱老师吓得一愣，忙说，我是教师兜里没带钱。杨老师故意呵斥道：真霉气，劫个穷教师，快滚回家去吧！第二天上班，朱老师绘声绘色讲起他昨晚差点被劫的事，杨老师和周围的同事都哈哈大笑起来，弄得朱老师莫名其妙。
　　 宋词催小虎睡下，自己仍没有睡意。她和唐诗结婚转眼十几年了，他们的儿子小虎都该上初中了。她娘家在另外一个城市，离这里好几百里地。那时她不顾一切远嫁给唐诗，尽管做好了吃苦的准备，但没有想到会这样清苦。上师专时她和唐诗一个班，都是学中文的。老师第一次点名，正好把唐诗、宋词点在一起，唐诗宋词，两个名字有诗意又有趣，同学们都哄的笑了。他们先是埋下头，后又寻找对方的目光。也许就是这第一次的目光碰撞，注定了他们一生的相互厮守。和他们的名字透着浓厚的文学味儿一样，他们俩都喜欢文学，爱写点东西，校报上经常看到他们写的诗歌。他们沉浸在李白、白居易的诗里面，沉浸在苏轼、李清照的词里面，沉浸在校园依依垂柳下，田田荷塘边……有人说，在学校谈恋爱十对有九对成不了，唐诗和宋词是个例外。他们不在一个地区，能终成眷属，确属缘分匪浅呀。我的心/仿佛一下子/老了几个世纪/当你忧郁地/皱了皱眉头的时候……宋词想起上学时唐诗写给她的几句诗，清苦的生活里就渗出一丝丝甜蜜来。
　　 外面响了两声汽车喇叭，是唐诗回来了。唐诗和赖货起席后，赖货非要唐诗去他家喝会儿茶。赖货家两层小楼，装修得和城里没多大区别，冰箱空调，家庭影院一应俱全，老婆银枝和唐诗也是初中同学，是村里有名的长得排场的人儿。唐诗上初中时，对银枝有朦胧的好感，不管在哪儿只要银枝在，他就有种很强的表现欲。后来银枝不知啥原因辍学回家，再后来就听说和赖货结了婚。到赖货家时，银枝穿身粉红连衣裙正慵懒地从楼上下来，显得成熟而妩媚。见是唐诗，她慌忙倒茶拿水果，对赖货说，我想又是你的狐朋狗友，谁知是唐诗回来了。说着，她笑嘻嘻地向唐诗瞟了一眼。唐诗就显得很局促。唐诗是村里考上的第一个大学生，去上学的头天晚上还专门请了场电影，为老实巴交的父母很是长了一阵子脸。唐诗也觉得哺养自己长大的小村似乎更小了，至于银枝他似乎也忽略了。今天见到银枝，勾起了他心底那段温软的记忆。赖货说，唐诗，这几年没见面让银枝弄俩菜，咱再喝两盅？唐诗回过神来，忙说，不不别麻烦银枝了，一会儿我回学校还有事，咱喷会儿话。他们就喷起几个老同学的事，建伟去南方打工当了老板啦，宏志喂了几百头猪当起了猪倌啦，数狗剩“熊”还在讹那二亩坷垃……唐诗回到家，娘已准备好了一袋面和半袋黄豆，父亲正在烧锅做饭。娘说，这半袋豆子换豆腐，小时候你最爱吃豆腐了。唐诗心里一阵酸楚。唐诗要走，父亲说，快烧中汤了，不能饿着肚子回去。“烧中汤”，就是做好了晚饭。吃过晚饭，赖货开车过来了，说要送唐诗回学校。唐诗推辞不过，就连自行车和面、豆子装进了车里。
　　 宋词开开门，唐诗和赖货把东西抬进屋里。赖货看了唐诗在学校住的两间破瓦房，又看了几件简单的家具，欲言又止。唐诗介绍说，这是你嫂子宋词，又指着赖货，他是我初中同学赖货，咱一个村的。宋词忙给赖货倒茶。赖货就眯着眼顺势多打量了宋词几眼，心想，唐诗这小子有福气，你看这娘儿们的腰身这气质和农村妇女就是不一样。赖货看时候不早了，再干坐没意思，说要回去。唐诗心里有事就没强拦。临走，赖货拍着胸脯说，唐诗、嫂子以后有啥困难只管张嘴，兄弟我一定会帮忙。
　　 四
　　 魏校长办公室开班子会。唐诗进来时，总务主任张大毛、政教主任小刘、工会主席老冯、团总支书记小冀在闲喷。魏校长点点人，八个班子成员缺副校长张辉和办公室主任老齐。张大毛说，老齐去学校小卖部拿烟去了，一会就回来。说着老齐回来了，撕开烟盒挨个儿散，散到老冯跟前故意说，冯主席经常不带烟不带火是三等烟民，够不上级别就免了吧。老冯不依，掏出火机拨弄出火苗，说，这回俺带的有火。老齐和老冯是学校有名的烟鬼，两人经常相互敛烟吸，按他们的话说是“赧王坡的蛤蟆——不怕淹（烟）”。赧王坡是本县有名的滞洪区。有回老冯耳根台儿上别颗烟，老齐前后跟着，老冯不解其意，就不耐烦地说，像摆尾巴狗一样跟着我干啥？给，给你颗烟,快滚。老冯说着把耳根上别的烟递给了老齐。老齐点着烟笑着说，你早点把烟给我我就不跟你了。
　　 魏校长说，好，不说了，咱开会，张校长多会儿打电话说在城里有事回不来了，咱不等他了。魏校长就把今天班子会的主要议题讲了一下，主要商量今年中招进城带考的事。原先商量让唐诗和小刘、小冀在校留守，其他班子成员都去。魏校长说，唐诗是主抓毕业班的教导主任，他得去，老冯，就辛苦你和小刘、小冀在家招呼着吧。又商量了哪些老师去带考，坐啥车，吃住安排和考生安全等问题。最后扯到考生收费问题上。按往年惯例，每生收八十元，包括报考费二十，来回车费十五，住宿费两个晚上三十，剩下十五是老师的带考费。张大毛提议说，今年干脆收个整数，每人一百元，毕业班老师辛苦一年，多发点不况外，再说半年没发工资了，让老师喝西北风？提到这个话题，大家议论开了，有的说，听说有的学校去年就收到了一百五；还有的说，又要马儿跑又要马儿不吃草，是牲口也该撒把料了。张大毛又说，靠山吃山靠水吃水，咱没别的靠只能靠学生，你说是吧魏校长？魏校长看着一直不说话的唐诗，问，唐主任你说呢？唐诗说，大家说的都是实话，不过怕万一有人上告就麻烦了。唐诗又笑笑说，话又说回来，大家都赞成多收点我也没意见，谁嫌钱扎手？
　　 最后魏校长拍了板，说，小刘你做好班子会记录，这是集体研究决定，出了事咱都有责任，这钱收齐后交唐主任保管。唐诗听校长说让自己保管这笔钱，想说啥没说出来。快散会时，魏校长又顺便说了两个事，一个是今年评选模范的事，和往年一样僧多粥少，够条件的多指标少；另一个是国家对教育要作重大改革，暑假学校班子肯定会调整，大家有个思想准备。走出魏校长办公室，大家都有说有笑，唐诗看到只有总务主任张大毛一脸的阴沉。
　　 五
　　 魏校长说张辉进城有事，他能有啥事？还不是听到风吹草动又到杨伟家进贡去了，进了贡俩人能不在“渔港”欢到半夜？唐诗打心眼里看不起张辉这号人，按宋词常说的，狗一样的人别给他一样。
　　 张辉和唐诗是同一年被提拔为学校领导的。提拔前镇里本来是让唐诗当副校长，张辉当教导主任的，抓教育的副镇长杨伟事先给魏校长透了信。魏校长知道张辉那把“牙刷子”，吃几个馍喝几碗汤，教导主任是学校的“生产队长”，让他抓业务非抓“呼啦”了不可。魏校长就和杨伟一起找到镇党委书记，让他俩调换了位置。后来魏校长听说是张辉找到杨伟出的主意，魏校长被人当了“枪”使，后悔不迭，就总觉得对不起唐诗。
　　 镇里宣布后没多久，张辉找到唐诗说，唐主任，你高升了不请请领导？唐诗说，你当了校长不请我咋敢请？张辉说，好好我先请你后请，今晚咱拉着杨镇长进城，不让你掏一个“子”。唐诗心里想，你张辉不就是靠坑学生赚俩黑心钱？你“跩”啥“跩”？张辉的家紧靠学校，是谁也不敢惹的“地头蛇”。他高中混毕业当了民师，后来让别人替考转了正。开始他让老婆在学校门口摆了个小摊，没过两年尝到了甜头，就想独自揽下这一本小利大的生意。又是找领导，又是软磨硬缠，逼着魏校长把学校小卖部低价包给了他。一袋进价一毛多的“唐僧肉”，他老婆敢卖到五六毛，学校一千多学生，哪天不净赚个百儿八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