蟋蟀秋鸣
窗外“蛐蛐蛐”的叫声,引得我下楼在小区夜色中搜寻,哦,绿草茸茸、玫瑰树下,确实有几只蟋蟀在“蛐蛐”地叫着。我还是习惯地把蟋蟀叫做蛐蛐儿,大概是从叫的声音得名吧。秋夜,微风,静得出奇。夜光炫上界,清风豁高秋。只有这些蛐蛐在耍弄着羽琴,奏响着儿时的动人乐章。
不知为什么,这些年,每每遇到秋天,听到蝉鸣虫叫,儿时到京城东郊窑坑捉蛐蛐儿,磨着向母亲要钱买蛐蛐儿罐,带着“大将军”“小奔头”和院里小朋友的蛐蛐儿掐架,这些事都只是一闪而过,忽悠悠地出现在脑际的却是那大革文化命时代,街上打倒封资修的砸门声和反修防修院子里砸碎蛐蛐儿罐的震耳欲聋的哭闹声。
那是在我参加工作后文革开始时的事。姐姐写信叫我回京一趟,说是父亲的书房已经被红卫兵来抄过几次了,听说我在空军家里是军属,没敢抄走东西。那时空军是林的嫡系,都忌讳。父亲已经到湖北文化部干校去了,这些书怎么办,让我回家处理。其实我是知道我们民航被列入军队序列的情况。虽然戴上了领章帽徽穿上了军装,大家自嘲为7083(七零八散)部队。我也镇不住这些造反派吧。只能回去尽量保卫家里的“领导”了。
我回去的时候就是在秋天,三伏刚刚降临,四合院好一点的北房,已经被一位工宣队的家庭占领。我母亲是北京区级人民代表,因此就有工宣队的进驻我家四合院,我家只剩下一间正房一间小东屋。小东屋正是父亲的书房。我回去后,一整天都在为父亲的书编目,为的是弄清楚父亲到底有多少藏书。父亲是著名的版本学家,藏有许多古版孤本、善本书籍,都是几十年里省吃俭用在古书摊上淘换来的。尤其是父亲研究《红楼梦》版本得名后,《红楼梦》的各年代版本就很多。记得前年远在加拿大的弟弟回来在京聚会,他曾说我文革当时烧书不对,我无言以对。记得当时我只是把十几本真正会将父亲打成反革命的书烧了。现在有人可能不知道,作为版本学家藏几本古版本书就会被打成反革命么?是的。其余的上万本书编好目录后,我交代给姐姐,保存好,如果有人来抄家,就让他们在目录上签字。谁知我的防范没能奏效,书籍被父亲所在的北图造反队抄走,文革后,我曾到北图要求落实政策,归还书籍。北图说找不到那些书,上好的梨木书架在一个造反派头头的家里,也没能要回。我在西北工作,以后此事不甚了了。记得那年整理、烧毁书的时候,当时,我只偷偷带回了几本古籍,大都是文学类、碑记类、辞书类的,都是线装书,现在看起来很是金贵。当时,认为没通过父亲许可不能拿走,这事现在想起来有点后悔,应该多带一些回来。
那一年秋天,因为文革还没进入到毁花铲草弄死金鱼的砸烂资本主义、封建主义残余阶段,院子里还有蛐蛐儿的叫声,是在水缸底下,藏着,叫着。晚间,我烧那十几本书整整用了五六个小时,不是在烧,是在拜读古书,一页一页地看,一页一页的烧。火苗到了最不“辉煌”的时候,才恋恋不舍地投进一张书纸。那火,红红地,照亮了院墙一角,红火焰闪烁着,把我的身影长长地印在了屋子的墙上,我时不时地反身看看,那人影晃晃悠悠,好像红色光芒下,一个黑帮的儿子在做着见不得人的勾当。什么叫恋爱?这就是,把父辈的、自己的最爱,投进了火红的海洋,恋恋不舍,恋恋不舍……
不知道秦始皇焚书坑儒是在什么季节,应该也在秋天吧?因为,只有秋天才预示着这把大火快熄灭了,冬天就要来了,既是书籍的寒冬,也是书籍的早春。铸金销剑戟,劫火到诗书。如此而来,还是压不住正义的声浪,蜃楼访蓬莱也好,鞭敲石自开也罢,到头来还不是世笑祖龙愚么!
久违的蛐蛐儿又出现了。秋天蛐蛐儿的叫声,让人回想过去伤感的同时,也觉到火热的时代已经到来,但是总不能忘记过去啊。不是么,吟残梧叶茎,响落豆花天,大地荒苔外,三更古壁中。这样的伤梧桐、消豆花、绿苔落荒、残破古壁的浩劫,一定要止于天外。
我喜欢蛐蛐儿那撒欢的叫声。那声音像商声出自玉管,翅薄却翻着紫光。夜虽然凉了些许,暗风舒展了蛐蛐儿的弱羽,隙月青色的光透出了秋心,小区的花墙人影悄悄,隔壁别院夜也沉沉。苦苔侵着砖缝痕迹密密,爬在墙上的藤草越绕越深。上苍让这块大地旧的语录飞逝在梧窗之外,新颖的唱诗声落在了菊径边。群心惊日月,昊天掩云烟。让这欣欣然然的蛐蛐儿叫声,打开过去的凉意掩着的重门,爽籁更偏增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