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韵散文】沙枣树
我似乎不止一次的梦到同一个人,一个女人。那个女人年长且显得与我那么亲切。我知道那就是——六妈!
我不知道把六妈的事情写在纸上是不是对我自己的一种出卖,可每当寒风吹来,寒雨湿来,我不由得动了我湿了的笔!写出那个关于六妈的故事!一个时代的故事。
五月槐花香,或许这是人们对于北方五月的遐想,可作为地道的北方人,我还没有见到过槐花,更别说香味儿。五月沙枣树的不怎么好看的花儿倒是真的!
黄土色中夹带着一丝白,反射太阳光,有些刺眼,这才是沙漠。五月的沙漠已经有了些可以呼吸的生气!一片片望过去,白的晃眼睛的白和藏在白里的绿;绿是生气,那白却拼命的掩盖着绿,谋杀着生命;近一些,沙枣树的大致形象也便看到了!全身上下没有一处是白杨的笔直,没有一块是光滑的树皮,没有一朵是艳丽的花儿,没有一朵花儿能散发出沁人的香,没有一点绿是绿的自由。
这就是大漠里的沙枣树,平庸又死乞白赖的活在荒芜的古老土地里。
我记忆里的那片沙枣林是雪白的,白得有些过分,反射来的光更加刺眼,让我分不清是花还是雪抑或是沙!白茫茫的一片,有一串脚印,分布得很均匀,脚印的主人似乎走的很坦然,完全没有受到这片白的恐吓!脚印的尽头是一座坟,再者就什么都没有了!坟头上铺着一层白,不知是雪、是沙抑或是沙枣花!我只知道这坟的主人是六妈!
六妈是用一头驴子换到婆家的!对六妈的娘家来说,或许驴子比她更实用吧!六妈的丈夫高大英俊,看到他的第一眼,六妈就羞红了脸,而她的男人却冷冰冰的急着洞房。
第一个孩子毫无防备的出生了,是个男孩!因为是第一次分娩,她差点难产而死,她没死,她还得再生几个!
在坐月子的时候她便自己下地干活了,丈夫外出打牌,公婆早已分了家,六妈被照顾的当然不是很周到!很快,第二个孩子也出生了,是个女孩,瘦得可怜,在那个年月,能活命就已经谢天谢地。这段时间,她看到丈夫的时间屈指可数,她不愿数,她总是对外面的人说她的丈夫很好、很好!当她第三次怀孕之后,她的丈夫便走了!似乎走的理所应当,而她也认为这样的事情必然如此!没有反抗,安静的接受,像沙枣树接受自己一般的默默接受了。肚子里的小人儿快速的增大着自己的体积,貌似希望快速来到这个世界!看看这个令很多人生厌的世界!
或许是因为营养不良,或许是因为母亲极度抑郁,第三个小孩的腿是畸形,手上还有胎记,在没有来得及看一眼妈妈的时候就被妈妈求别人丢在了后梁坡的沙枣林里,正值严冬,雪白的沙枣林里一点枣红色包裹着小小的生命,生命的啼哭在白色的世界里响彻,北方的寒又添了一层幽怨与空灵……
黑蓝色的夜空中找不到一点儿星光,也不显得黑暗,淡蓝色的月光就那么自然的洒在了大地上,大地上是赶收秋后荞麦的六妈!大地上是六妈的孩子,被栓在窗户上,爬在土炕上!乖得像两只小猫等着奶水的回来!秋后的夜静却又忙碌……忙碌又麻木……北方的雪似乎永远都是那么的迫不及待,永远都来的那么早!安静了!
温暖的阳光流淌过大地!温柔的像是抚摸女人洁嫩的肌肤,但肌肤中流淌的血液和肌肤本身都是冰凉的,那种温暖与寒冷的比较或许或许就表现在了一呼一吸之中,一踩一提之中,一抽一泣之中。一切都是那么的微妙,又是那样的矛盾,像极了呆坐的六妈。
一波又一波的沙尘滚来,打落了沙枣树去年残留的几片枯叶。春天来了。
在沙枣林里挖甘草的六妈被包裹的像是个木乃伊,眼睛露着,沙尘打湿她的眼,她的眼从没有干过。那几只讨厌的喜鹊在枝头嘎嘎的叫着,叫声被风沙吞没,留下了似啼哭的余音。
果真是啼哭,六妈的丈夫在外面为了和别人抢一个女人而将另一个男人打成重伤,判刑14年,伤者躺在医院不省人事。
谁都不可能想到,那个长相平平,文化程度极低的六妈竟然“大爱”到为了能让那个负心的丈夫早日出狱,决心到陌生的城市里赚钱救人,以此来减少丈夫的刑期。
一个瘦小的身影向前挪着,望着留在婆家的孩子,渐渐地消失在了一片黄沙之中……北方的四季就是如此的分明,昨天还停留在狂风的春天里,今天便已到了热辣的夏。山里的沙枣花已经干枯落下,被春的最后一阵风吹得不见了踪影。
六妈唇上夸张的火红色与烈日相配极了,红色的马甲,绿色的短裙,空洞呆滞的眼睛。她手里的烟还在冒着青。。躲避着路人的眼睛。
她在痛苦的抑或是快感的呻吟中数着黑夜里男人送来的钱,又在太阳下继续暴晒自己衰老的脸以及皱纹中夹杂的低端护肤油。当她听到女人骂架时将对方骂作她的职业的时候,她才或许明白自己是那么的不堪,呼出的烟雾终于被太阳晒得萎缩,她那没有一处完整的身体展露在阳光下,她几乎痛苦的笑出声音。
当太阳不再火辣时,沙枣树的叶和皮也脱了一层,换出新的颜色,浅绿色。六妈脱了夸张,穿上了平常。夏天的后半段是那么怡人,一切都是那么的温柔。
聚少离多的日子让她的孩子已经几乎不认得自己的母亲。当六妈回家看望自己孩子的时候,两双陌生的眼睛仅仅盯着她带回来的那一个个玩偶。谁也没去解释什么,她只是告诉孩子她是妈妈,十几岁的孩子也只是口是心非的表演似的叫着,夏夜的明净侵吞了我们太多。
当第一阵秋风吹来的时候,吹散了六妈眼前所有的阴,眼前的风景漂亮到惹哭了从未哭泣过的六妈。那风景里有她的男人,她的根。那男人太伟岸以至让她忽视了他旁边的那位曼妙的女人。两个黑影就那么明目张胆的移来,让谁都毫无防备。
三个人的生活就那么尴尬的过着。秋天的寒已经悄无声息的走近,霜也已经洒在了大地上。那片沙枣林的果子镀上了一层银白,树上的叶也似乎感觉到了树的不挽留,想借着秋风,舞动自己最后一次的娇柔。
于是,她又再一次背上了行囊,似乎“伟大”的想成全任何人。
路,还是之前的那条路,但六妈已经不是之前的六妈了,那时的她心里有救夫的理想,如今的她只有空空的行囊。背影已经不是那么的潇洒豪迈,微微的驼着背,秋风里的她显得有些苍凉……又岂止是苍凉呢?
吹落一地涩果。
她的丈夫在生活穷困潦倒的时候回到了六妈的身边,她还是一样的的激动。毫不反抗的任丈夫把自己的服装店改造成歌舞厅,厮混在那里不能自拔。她像秋天里不经风吹的沙枣果一样,吹落一地,吹回了来时的黄土地。
雪已经轻轻地下了一层,适当的盖住了世界。
雪地上奔走着一个行动不便的女孩,嘴里不停地呼救。她的身后追她的是六妈的儿子,雪地上留下凌乱的脚印,枯叶和落果点缀着。
六妈走近,白雪反射的光芒伤了她的眼睛,眼前的一切模糊了。她的儿子在她不远处正在试图亲啃那个女孩,手上留有胎记的的女孩,多么熟悉又是多么好看的胎记。但那女孩儿却以死抵抗,用自己的全部力量维护自己的珍贵的尊严,哪怕付出生命。这一出戏码在六妈看来是多么陌生又是多么讽刺。
风停了,雪也已经不再飘了。太阳大了,似乎要照亮这个村庄,又岂止是村庄呢?
微张的嘴唇之间挤出了一丝白气,全身抽动的六妈没了言语,只是让自己的眼神迷离再迷离到漆黑。没有刺眼的阳光,没有了阴暗的天空。一句长长的:“啊!”也显得是那么苍白无力,只能振落沙枣树上的积雪了,光秃了,再也不会发芽了。
再见了!
六妈的坟头上铺着一层白。一行脚印伸向远方,不,应该是这脚印从远方伸向坟冢吧!
又是一年的春天,没有了沙枣树,姹紫嫣红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