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年花月正春风
　　
　　 所有关于爱情的美丽童话结尾大抵如此：王子和公主结了婚，过上了幸福的生活。可读到这里，总是心有不甘。幸福的生活到底是什么样子呢？是终于能朝朝暮暮相守相伴的甜蜜吗？是共剪烛花、同赏月色的天长地久吗？可现实终究不是童话，生活也不是我们一厢情愿所希望的那样美好。
　　 恋爱时是不食人间烟火的，是餐花饮露、飘在云端的。如徐志摩的诗句：“你我的心，像一朵雪白的并蒂莲，在爱的青梗上秀挺，欢欣，鲜妍”。而一旦走进生活，却发现那尴尬与不堪的真相。难怪爱情童话只能用这样一句话来结束，读的人可以如释重负，不再担心爱情娇柔的蕾丝花边被粗糙的生活撕扯得面目全非。因为我们没有看到那省略掉的以后的岁月。
　　 史上所有热烈的、著名的、缠绵悱恻的爱情，一旦止于爱情，它就是美丽永恒的。可是，谁若要画蛇添足的让它落在生活的灰尘里，它必将死得很难看。爱情就如烟花，只能在高远的天空里短暂地绽放，只适合隔着一定的距离欣赏，如果落在大地，就会成为灰烬。在撕去温情脉脉的面纱之后，许多东西会变得冰冷丑陋，生活会残酷无奈到让人惨不忍睹。原来有多么绚丽，现在就有多么荒芜；原来有多么热烈，现在就有多么冰凉。像梁祝的爱情，让它浪漫而唯美地化蝶，这样的结局当然是最佳的。柳梦梅与杜丽娘的爱情，可以起死回生。宝黛的爱情，是“花落人亡两不知”。陆游与唐婉，是“伤心桥下春波绿”，错、错、错，莫、莫、莫！罗米欧与朱丽叶的爱情，也是早早结束，躲开了生活的尘埃。最著名的当然还有长恨歌。曾经“在天愿作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可杨玉环还是用那个爱江山更多一些的男人所赐与的一条白绫，结束了一生的艳骨风流。看来，爱情还是要止于爱情的好。谁要不顾现实一味地追求时间意义上的恒久，那恐怕也比不上一颗小小的钻石。因为，对爱情来说，瞬间就已是永恒。
　　 相对于那些太著名太缠绵的爱情，我更喜欢《诗经》里的爱情。先秦时代的爱情因为纯朴，因为没有更多的物质因素的介入，所以单纯而唯美，自然而芬芳。但我们看到的也仅仅是那个年代的关于爱情的光鲜明艳的片断。而生活是鸡零狗碎的，鸡毛蒜皮的，我们没有看到爱情后面那漫长而平淡的生活。生活总是隐于画卷之后。如果说生活是掉在地上凌乱不堪的一大堆甘蔗渣，那么爱情只是在舌尖流过的那一小口浓甜的汁。
　　 看徐志摩的《爱眉小札》，为浪漫才子的浓情痴爱而慨叹。当年心心相印的懂得，灵魂相撞碰出的灿烂火花，如潮水般汹涌而来的成灾的相思，如蜜糖般甜得醉人的情话……无不让人艳羡与倾慕。可在历经风雨，走过荆棘之后，终于可以日夜相伴了，却因为生活，他和她仍然“花开不同赏，花落不同悲”。被徐志摩奉为是“生命的中心与精华”的恋爱，在融入生活之后，却未必有想象中的甜与浓。也许相爱容易相处难。徐志摩为了生计北上教书，谋求兼职，翻译文章，辛苦挣钱寄给她，却总是入不敷出。陆小曼留在上海过她的奢华生活，听戏、跳舞、做新衣、抽鸦片。徐志摩原来想象中的“同坐一只船在湖心里荡着，看星，听虫，嗅荷馨”的幸福画面，并没有出现。甚至他奢望的一起散步、看场电影、吃顿饭的简单愿望也不是时时就可以实现。他被生活折磨得“部分麻木，不再向往那种世俗幸福”。她也许想着一生都要长相厮守，因此难免觉得相伴也是稀松平常，整日陷入吃喝玩乐的忙碌之中，而忘了他的生日，忘了给他及时回信，忘了他焦急的等待。他总是被债务所累，所愁，甚至有时买不起回家的车票，她生气，他亦愁苦。他问她：你不记得我们的“翡冷翠的一夜”在松树七号墙角里亲别的时候？我就不懂何以做了夫妻，形迹反而得往疏里去！
　　 但徐志摩不愧是情种，也真是爱她，在生活捉襟见肘时都不忘给她买衣料、买鞋，买火腿、茶菊，托友人带回上海，捎水果时又时常担心桔子、葡萄、石榴的不易存放而坏掉……一个男人细腻的心思由此可见一斑。他同意胡适的“男人应尽力赚出钱来为女人打扮，要把女性当牛马的文化转为男性自愿为女性做牛马的文化”，这个观点当然深得所有女性同胞的赞赏。他认为“爱是建设在相互的忍耐与牺牲上面的”，“对不对像是分一个糖塔饼，永远分不净匀”。徐志摩曾想和陆小曼生一个女儿，他那么疼爱地抱着凌叔华的伶俐的女儿，也喜欢着那个眼睛像林家、脸盘像梁家的林徽因的俊俏的女儿，他劝小曼要戒了大烟，养好身体生一个女儿后再抽也行。可是这个普通人所拥有的天伦之乐，对他来说也是不能实现的奢望。所以读《爱眉小札》，读到心痛。就算他和她在平淡而琐碎的日子里吵架也行，日子过得不再琴棋书画诗酒花也行，往昔的柔情蜜意淡去远去也行，过到互相厌倦也行，只是他不要化作清风远去，留下她孤独终老。眉轩琐忆，未了之情，总是不堪再忆。我喜欢看徐陆二人恋爱期间的书信，而对他们婚后的生活，总是不忍卒读。因为，爱情的唯美与精致，经不起生活风雨的磨砺。
　　 无缘何生斯世，有情能累此生。古诗云：“多情却被无情恼”。庄子早就知道做一只蝴蝶的自由与逍遥，他说，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可在遥远的国度，卡米尔却不懂，在爱情上她不愿做自由的蝴蝶，偏执地要做雕塑，等她的只能是破碎的命运。她在月夜，在巴黎的咖啡馆里，拒绝了音乐家德彪西的爱情，却在摆不脱的罗丹的阴影里一直呆到窒息。有时候为了所谓的爱情，女人宁愿饮鸠止渴，这似乎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孤傲的张爱玲，也为一场爱情而甘愿低到尘埃里去，可他并没有给她“岁月静好，现世安稳”的生活，他移情别恋，她就只能在爱逝去后独自萎谢。当年的金童玉女、诗人普拉斯和休斯，也是爱得太热烈太浓艳，所以结局难免悲凉与凄惨。结婚后，普拉斯曾幻想过“那位妇人，静静地忙于编织，在西班牙胡桃木的摇篮旁”的安逸生活，可琐碎的家务劳动对她来说“似乎是一种凄凉的、荒废的人生”。她感慨“不管男人在娶到女人之前送她多少玫瑰，给她多少亲吻，带她到餐馆享用过多少美味佳肴，他私下里只盼望婚礼一结束她就像威拉德太太的厨房地毡一样平展在他脚下，服服帖帖”。所以他和她在有了两个孩子之后，浓情逐渐淡去，多情的才子又爱上了别人，敏感而极端的她当然无法忍受，带着孩子搬出去住之后，她的心其实已经死了。她说，爱情已逝，婚姻走到了尽头。她开煤气自杀的那年冬天，正是英国几十年不遇的寒冷阴郁的天气。
　　 “第一最好不相见，如此便可不相恋。第二最好不相知，如此便可不相思。第三最好不相伴，如此便可不相欠……”仓央嘉措如是说，可他在佛法与情诗中，还是选择了情诗。世间男女在相见、相知、相恋之时，谁又能把握得恰到好处？并且做到该逃身时逃身？该相忘时相忘？当年花前月下、春风沉醉之时，谁又会冷静、清醒而理智地看到以后风吹雨打、落红满地之时的不堪与无奈？对命运已设计好的图案，我们也许唯有描摹。
　　 王尔德说，情感的好处是让我们误入歧途。其实我们大多数人都会迷途知返，短暂的醉酒之后终会清醒。因为我们不能像梁祝一样化蝶，亦不相信王子的一个吻就可让公主起死回生。所以，有时候的爱情，只需留下美丽的一瞥，朦胧的背影，挥挥衣袖，不带走一片云彩。纵使当年恋爱时，花月正春风，可后来相守度日时，只能柴米油盐酱醋茶，或者，相忘于江湖，不再幻想一场风花雪月的事。
　　 “花下重门，柳边深巷，不堪回首。”人生际遇难料，生活风起云涌，无论生离，还是死别，终有一天流年不再，物是人非。而回眸前尘往事，已是“曲终人不见，江上数峰青”。花月春风的当年，在发黄的书里，兀自缤纷与凋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