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韵散文】花事:野蔷薇
乡野里的春天,那是姹紫嫣红的春天,繁花似锦的春天。远远地眺望,紫云英的花海,油菜花漫无边际,桃园里一树一树粉红色的云团,蒲公英金灿灿地笑,伙伴们脱下粗布的夹衣,奔向花的心里,烂漫了童年。这些,都在记忆里,在童年的春天。
“少年看到一朵蔷薇
荒野的小蔷薇
那样的娇嫩可爱而鲜艳
急急忙忙走向前
看得非常欢喜。”
池塘边,沟渠旁,浅溪侧,凡是有水流的地方,总会伏卧着几丛野蔷薇。浅风淡水的春日里,疏条纤枝,闲适地横生斜蔓,披展开来,是墨绿色的光阴浮掠过清圆的水面。待到春景盛了些,晨间的露珠在翠色的叶腮上踮起脚儿,瞭望早起嬉戏的游鱼,突然,那尖枝上紧裹的花苞“呯”的一声,吐出诱人的芬芳,继而,数十数百的花骨朵儿,争先恐后、你追我赶地抢着绽放,倒映在澄塘静流的心房上。
那般朱粉不深匀的颜色,我瞧着它,它看着我,满心欢喜。我虽满心欢喜,却不能移一丛甚至一枝到我的窗前阶下,它的枝茎上爬满了刺。带刺,灌木,山野丛生,谓之“荆棘”。它既坐实了“荆棘”的名,也只好承担起它的委屈。“思树芳兰,剪除荆棘”,我的家乡,我的家人,固拗地持守着“宁种千花,不植一棘”的乡谚,更何况,我这个浑身是刺的丫头,已让他们头疼不已,如果再植种几枝野蔷薇,不是更惹乡邻的谑笑么?世人尚不能容眼中一粒沙,又怎么会容得下肉里的一根刺呢?而且,这根刺,是扎在心里的那根刺,时不时的,生生地疼。“胸中廓然,实无荆棘,窃谓可受先生之道。”这,恐怕才是正道。
真的是正道么?
我实在是喜欢得紧,便千方百计地折腾起来。野蔷薇呀,开呀开,一如我的念想,一意孤行地怒放。我跑到围墙外的竹园里,折取数枝嫩茎,轻轻地扯拔出茎尖的叶芽后,再掐取几朵开得极鲜妍的蔷薇花,插在竹尖上。一路上,没心没肺地,花也笑,我也笑,跑到院子里,我的母亲,正趁着暖阳翻晒被褥。我举起手,摇晃着手里的竹枝:“姆妈呀,你看,竹子开花了,竹子开花了。”可是,到了第二天,插在水瓶里的竹子花,便露出了颓萎败落的样子,惨白惨白的花靥,似半夜里做了恶梦的女子的脸。我的心,也伤了,它不是我的蔷薇,我的蔷薇不是这样子的。那不是我的真心。
终究是扫了兴。
“蔷薇,蔷薇,红蔷薇,
荒野的小蔷薇。
少年说:‘我要来采你,
荒野的小蔷薇!’
蔷薇说:‘我要刺你,
让你永不会忘记。
我不愿被你采折。’”
十五岁的年纪,青涩的年华,情窦初开的流年,我是一枝带刺的野蔷薇。终日里,徘徊浅流,若飞若扬,性子却是清冷冰凉,傲气浸骨。
那日立春,下了厚厚的雪,踩在脚底,吱吱皑皑。我去新华书店看书。
黄昏时刻,雪仍纷飞。我逆着风,捧着刚买下在书店未看完的书,走在乡间的渠道上。灰白色的风衣,哗哗作响,长发与雪花在风里纠缠不休。且不管,我关注的,是书中简爱的命运,那个外表柔弱内心刚强坚韧的女孩,在她最幸福的时刻,不得不离开她深爱的罗切斯特,去寻求新的生活出路。是泪水蒙了我的眼,还是雪花迷了我的眼?万籁俱寂的乡野,一片苍茫,有几枝芦苇,倔强地傲立在风中,倾凉寂寞。一辆三轮车缓缓驶压过来,我避让至渠道侧,一脚踢开坡边积雪,赫然发现,枯黄的乱草里,几抹新绿的嫩芽破土而出,是春天,是来自地心的温暖。在冰寒的四野,温暖我,也温暖了简。
我回过头,仿若看到邻班的那个男孩,在寒冷的冬天,递给我一个手炉:“你是雪薇,带刺的雪薇,文学社里的雪薇。是吗?”
野蔷薇的模样,是我少时的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