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辛得利和雷莉顶着中午的日头翻地撒种，好好出了一身臭汗。楼上的老王从阳台看着辛得利两口子在地里翻腾，打开窗户丢下来一句话：“大中午的，农民工都不出门呢。”雷莉头也不抬就扔回一句：“咱是农民工的农民工啊。”老王赶紧关紧窗口。蚊蝇和37度的高温都得堵在外边才好，不然，屋子里可就热得呆不住人了。
　　 辛得利在一畦地里撒下了三种种子：两趟菠菜，两趟小白菜，两趟小油菜。入秋了，又是种叶儿菜的时候。楼后边开出些地来不容易，种出东西来更难。和楼上老王、对门小闰一起翻出的几畦地，春天是抱着很大希望的，没想到刚刚开种就挫折重重。“老王是顾问、我是技术员，你们是劳力，咱的菜一定要长出个劲头来。”雷莉的话音刚一落地，就倒栽到地里冒了泡，头茬撒的油菜菠菜油麦菜种子全都当了盐碱的牺牲品。种子不出苗，浇水不往下渗，水干了地面一层灰白，刚刚见个小苗苗，过一天就打了蔫，这菜种得可是够狼狈。后来采取了多项措施：浇水排水，施加沙子，总算赶在栽种茄辣西前收拾得地能长出苗了。辛得利回家对不想学习的女儿总爱用种地的经验教育：“做什么容易？农民种庄稼容易吗！”
　　 戈壁小城中午的太阳真是利害。回家雷莉就骂辛得利：“你个浑球，说晚上弄，你说蚊子多；早上弄，你说还要睡觉；你瞧瞧我这胳膊、大腿、脸皮，不他娘地都成非洲人了嘛。哎呀呀，这儿好痛。快快，给我拿点儿油抹抹。都是你干得好事。种他妈那点儿球菜，还要搭上老娘的脸面。”
　　 辛得利刚刚从卫生间冲澡出来。他点上一支烟用力喷出一口，听雷莉骂骂咧咧，又一看她的那付尊容，本来想数落几句的话就变成了嘻嘻地笑。他走回卫生间拿了雷莉用的油放在茶几，望着雷还是笑。
　　 “笑你娘的个腿。看你那个怂样，一付奸笑。”雷莉挤出半管油往太阳灼过的地方抹，拿眼白飞了一下辛得利，一脸严肃。
　　 “你看你那个熊样。平时不锻炼，现在知道什么是弱不禁风了吧。看看咱，这健康、这铜色。”辛得利摆弄起自己的一身肉来，像模特似地做出个PS。“一样的在太阳下，怎么我就没事？”
　　 “嗬，谁有你的皮厚啊!”
　　 “过奖过奖，要说皮厚，咱可不敢当。你那城墙拐角儿的水平，举世闻名，别往别人身上乱粘。”
　　 “干嘛呢，你们在哪儿吵吵吵的，不知道人在午休。你们不想休息，也不想让别人休息，自私!”他们正闲拌嘴呢，女儿程程揉着眼睛走出来。“干嘛呢，你们？!”程程本来听惯了爸妈的吵闹了，但是在睡意正浓的大中午，她还是格外烦恼，质问的声音也格外大。
　　 “去去去，那儿凉快凉快去，别惹老娘烦。讨厌!”看女儿上了火，本来就心虚的雷莉狠狠瞪了辛得利一眼。
　　 “算算，我们不说了，你再去睡会儿吧。”辛得利坐在沙发边儿上，声音亲切地望着前来讨伐的女儿。
　　 “还睡个啥，你看都几点了，还有不到20分钟就得到校了。”
　　 “那行，洗洗脸，爸杀个西瓜你吃。”辛得利说着把烟头拧到烟灰缸里，站起身来。到厨房杀瓜。
　　 “人家才不想吃呢。”程程走进卫生间，重重地关上了门。
　　 “嗬嗬，都上火了。”辛得利像是自我解嘲、又像是对雷莉说：“不吃好，我们来。老婆子，你也来一块？辛苦了!”
　　 二
　　 长长的日头落下的时候，已经到晚8点多了。戈壁滩的初秋总的不错。虽然中午还是那么浓烈地热火，但到了晚上，凉快就不期而至。辛得利他们楼下还得盖上薄被子才不会被深夜的暗凉冻醒。秋天也是瓜果丰盛的时候。巨大的温差酿出蜜样的瓜果，实在让远在塞外的小城人们享受着惬意的生活。
　　 每晚饭后，辛得利照例会到楼后菜地里转一圈。看看墒情，拨拨草，绑下秧，看着满眼旺盛的红红绿绿，心里就油然而生地舒坦。两天前撒下种的那畦地里已经有了动静：油菜小白菜都挤出幼稚的脑袋钻出了土。菠菜呢？能出不来？她给的种子没有问题吧。
　　 她叫丁丽，是单位的员工，跟着辛得利干了有八九年，人长得说不上漂亮，却很耐看。要说她能让人接触后就记住的，还是她的活泼与能干。特别是她的那笑，有时候让心绪不安或者有些火气的辛得利会马上烟消云散。人与人的关系复杂，有些时候很难用语言表达出来。而男女之间的情感，或者叫做感觉，又是只可意会不能言传的东西。那开在彼此心里花朵的馨香，也是只有彼此才能感觉的味道。
　　 丁丽与辛得利一样，都是小城自产的品种。他们的父辈都是这里的创业者。环境造就出的他们都有一个共同之处就是单纯，相比较外边的人，少些市侩与花样，有什么更愿意自己承担，而不会委过。丁丽的爱人是远在点号的一位干部。由于工作关系，每周只能回家一天，孩子都五六岁了，爸爸还没有好好带着玩过一天呢。每每说起家和爱人，丁丽都会潸然泪下。但她从不抱怨什么，只是觉得当初爸爸做主找对象，自己年轻没有主见。“怪不得别人，婚姻绝对是命运，既然这样，就熬着过吧。”
　　 一个单位工作，大家之间都有些关照，是太正常不过的事情。辛得利关心丁丽，丁丽心里有数，这跟别人还是有些区别。每次辛得利帮丁丽把单位分的东西送回来，丁丽都有一种让辛得利坐坐的心意，但辛得利连家都不进。辛得利心里清楚，对一个人的好，就要让人家过得干净利落，绝不给人家带来麻烦。可是在丁丽心里，总是觉得欠着辛得利些啥。不知道从那天起，丁丽在辛得利面前再也不那么疯笑了。
　　 辛得利对丁丽的变化很敏感，大家对丁丽的变化也很敏感。“怎么，对领导有想法？”她的闺密兰子悄悄说。
　　 “去你的，有什么想法。人家现在是领导了，多少得尊重些，就这样子，还能怎样？他不是对你挺好的吧，你也有想法？”丁丽认真而有些戏谑地说，她不能把心底的秘密晒出来，这是对谁都不能说的东西。
　　 “有啊，辛得利帮我一次，我就有一次想法，只是他这家伙，像个老木头一样。他不动，我也不能拉他来。”兰子说话没边没沿。心里没有暗香，说得更加直接。自己说着都为自己的放肆可笑，笑得浑身颤抖。
　　 “真的？你有想法，我去给你磋合磋合？定个时候，我给你约一下。你都快要走了，将来能不能见着还很难说，别让你失望一生。”兰子今年要随爱人调动往浙江去，下个月就开始收拾物品，不上班了。
　　 “行行，你去约吧，随时，啥时候都行，我有的是机会时间。”兰子把戏谑继续到底。
　　 “真的？”
　　 “真的!”接着是兰子一阵哈哈地笑，毫无遮拦，声震环野。看着丁丽越来越认真地语调，兰子停住了笑声：“把你吓着了吧。你放心吧，我决不会拆你的台的。再说，辛得利心里那有我啊。他只是把我当做小妹妹，我也是把他当老哥哥的。我们父亲是一个单位工作的呢。”
　　 “你这个死玩艺儿，谁有什么台让你拆的。告诉你，辛得利只是我的领导，是一个很不错的领导，我们的父辈也在一起的，认识还比你早，我们什么都没有。”丁丽望着兰子，松了一口气。“哎，你帮我个忙，回家路过辛得利家说一声，我们今天去游泳去了。”
　　 “你给打电话不就得了，还让我稍什么话啊。”兰子不乐意了。
　　 “哎，别啊，就一句话的事。下班前辛得利说让我去参加他们的同学聚会，我不想去。你传个话比较合适，再说，你说话嫂子也不会有意见。”
　　 “我就知道。哼!还不承认。”兰子故意板起脸孔来。
　　 “好好，我的好妹妹，我们的大美人，替我带个话，改日请你吃大餐，好吧。”
　　 “稍一句话能有一顿好吃的，这合适，我干了。不跟你说了，快接儿子去吧，晚上又得让老师训。”
　　 “拜拜!”丁丽开动电动车，一溜烟消失在马路拐弯处。
　　 “拜拜。”兰子接着手机，示意丁丽先走。
　　 “哼，这家伙就是不老实!”兰子望着消失的丁丽，自言自语。
　　 三
　　 辛得利在同学聚会上喝了不少，雷莉没有去。雷莉有自己的事情。她开的KTV到晚上忙不过来，虽然安排了领班，但她尽量守在前面，以应付各种可能出现的事情。
　　 雷莉正忙呢，电话响了。不是辛得利，是张敏，住在T城的朋友，过去是小城银行职员，后来辞职下海，被淹没了躲到T城，距离到不算远。雷莉在T城也有房子，与张敏在一个小区，差几个楼号。有空回去了总会聚聚。张敏还是雷莉的老乡，雷莉刚来小城的时候就认识，一直处得不错。
　　 张敏下海时是征求过雷莉意见的。
　　 雷莉说：“你咋不问你家的？”
　　 张敏说：“还是问你靠谱。我们家的肯定是反对。”
　　 “你就这么信任我？”
　　 “当然，这个世界上除了爹妈，我就信任你。”
　　 “算了吧，你们这些男人，见了漂亮女人都会这么说。”
　　 “真的，我对你说的是真的。见了别的漂亮女人我可能会怎么样，但我绝对不会信任她们。不会把我后半生的命运随便搭上的。”
　　 “那我就再信你一回吧。既然你想去，觉得好，我支持你；既然你们家的不同意，我就同意你。如果万一，那我也会管着你。行了吧!”
　　 “行，有你的支持，我就下决心了。再大的风雨我也会经受住的。”
　　 “行了，你也别光嘴上甜甜的，要想着我，想着报答我。”雷莉手上的摩儿轻轻地拉出烟丝儿，一股香味让张敏不能自己。
　　 “我现在就报答你的恩惠。”张敏温润的唇重重地堵住了雷莉吐出的烟。
　　 不过，一年之后的张敏还是出乎意料地站在了雷莉跟前。他面容焦瘁，眼光迷离。
　　 “怎么回事，咋能这样？”
　　 “大哥嗜赌，输了。”
　　 “你们怎么不劝劝管管？”
　　 “入迷了，劝不住，管不了。”
　　 “你们就眼睁睁地看几百万化为泡影？”
　　 “嗯。”
　　 “你家里怎么交待。”
　　 “她说给我十万，离婚。”
　　 “你什么态度？还给你十万呢。”
　　 “离就离，我还能怎么着。只是孩子要上学，我还得想法管。”
　　 “你还有多少，能撑多久？”
　　 “还有几万，孩子高中能出来吧。”
　　 “那行，就这样。我这里先给你放下五万。你先撑着，以后再说。”
　　 “好。”张敏默默接下一个纸包。“那我先回去。”
　　 “行行，先回去收拾一下，别摆出一幅倒霉样，振作一下，晚上我给你接风。咱喝个痛快。”
　　 “哎。”张敏这回儿的说话声高了许多。他轻快地走了。
　　 雷莉从T城回来一个多月了，张敏天天给她来电话。张敏本来就是辛得利家的好朋友，大家关系处得都很好。听说张敏刹羽而归，辛得利也很关心。他还嘱咐雷莉，有空了多打电话开导开导。
　　 “哎，我正忙着呢，什么事啊。”雷莉一边听着电话，一边点头和进来的客人打招呼。
　　 “没事，我就是问问你什么时候过来，我想你了。”
　　 “去去，这孩子。”雷莉心里甜甜地，想着张敏的样子。“想女人了就到美发店里找一个呗。”雷莉总是调侃他。
　　 “最近不过来吗，要不我到小城去几天。”
　　 “别别，小城正在扫黄打非，你来不怕撞到枪口上了？算了，我下周去吧，你别乱跑了，再说，你家宝贝女儿还得你好好照料呢。”玩笑归玩笑，雷莉也还是挺挂念的。“没事就挂了啊，我忙呢。”
　　 四
　　 等雷莉凌晨3点多回家，辛得利早斜倚在沙发上呼呼睡深了。以至于雷莉拍了他好几下，才听到喊他到卧室的叫声。他睁开眼看了一眼，迷糊地问了一句“几点了”，就转身睡去了。辛得利是在梦里呢。梦里他种了一大片地，地里绿汪汪地各种蔬菜。秋风习习，单位好多人来菜地干活，还有些不认识。问在身边的“会长”，“会长”说是刚刚分配来的职工。新来的职工怎么自己不知道，我还是这个单位负责的啊!他不知道那里出了问题。他的意识似乎还没有完全沉浸在梦里，他有些怀疑地问自己：都来下菜地，今天的生产任务怎么办，民政局要的材料怎么做出来。心里急，还蹲在地边儿装做什么事儿没有的样子。“哎，拔草就行了，别把苗弄坏了，那是刚刚种的菠菜呢。”丁丽和兰子都在地里，她们嘻笑着，拔着菜苗玩，把辛得利心里扎得好疼：每一棵菜都是汗水与心血呢!可他无法说第二遍。他只有暗暗地着急，他想招呼大家回单位，别在地里捣乱了。这时，陪在一边儿的马孬子朝他说话了：“看看，种那么多菜也不早些分给大家吃，让我们花那么高的价钱买菜。”辛得利并不买他的账：“干活的时候叫你们不来，吃的时候知道来，想啥呢!”
　　 “想菠菜啊。你看看，这么好的菠菜，这么多，你也吃不了，难不成你想去市场卖啊!”兰子拔了一把菠菜，绿绿地像要滴出水来。果然长得够快，才三天就长成了，过去怎么没见到长得这么快的蔬菜？他心里嘀咕着，又无法否认面前的事实。
　　 “卖什么卖。大家你一把我一梱，吃了就得了。你们就拔吧，菠菜拿回去我们就开门生产啊。”
　　 “生产？我们都下岗了，现在是新领导带着新调来的职工生产呢。你也被免职了，我们就都跟着你种菜吧。你看你这么一大片地也种不过来。你继续当你的领导，我们还当你的手下。”是丁丽，她正在把一梱杂草往埂边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