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躺了多久了？我记不得了。看着孩子们的衣服单了棉，棉了单，而我却没感觉到过夏天的热与冬天的寒。日复一日的，我就这么躺在这个只有一米八宽三米三长的炕上。
　　 心情好的时候，我也会睁开眼睛看看这个屋檐与门房屋檐之间露出的那条蓝天。说它是蓝天，可我却怎么也没看出它的蓝，感觉总是那么灰蒙蒙的……
　　 不睁眼的时候梦很多，一个接着一个的梦，老是做也做不完。这些梦的碎片又似乎不是梦，而是记忆中的往事重现。
　　 医生又来了，每天都要打五六瓶子的点滴。我不知道那瓶子里的水都是什么，都是孩子们给我弄来的，说了我也不懂，反正我的孩子们是不会害我的，所以就这么一直受用着。我什么时候能起来一如从前呢？我不知道。儿媳说：“吃五谷杂粮的怎么能不生病呢？只是妈的年纪大了，年轻的时候挨的累又多，所以恢复得慢一点。别着急，总会好的。”
　　 是的，总会好的。我也这么想。因为我没做过恶事的，我的心坦然。
　　 挂好吊瓶，医生走了。屋子里又静了下来，我又该闭上眼睛休息了。儿子、儿媳、女儿都在，我不用担心吊瓶是否会滴干。习惯地抬眼看了看呈现在我眼前的条状的灰蒙蒙的天空，我惊讶地发现：什么时候屋檐上挂起了一块白云？我看不出白云的形状，想象中该是一匹奔腾的骏马吧，若不然怎么来到我家的天空了呢？
　　 白云似乎很厚，很久很久不见它动一下。我看得眼睛有点发涩了。我示意女儿给我翻动一下身体，眼睛轻轻地闭了一会，然后换了视角又去看那块白云。思绪随之飞向了云端……
　　 昏然中白云渐渐地由一块整体变成了碎片，薄薄的碎片真的很碎很碎，我数不过来有多少片，一如那数不过来的往事。恍然中我看见了他。他的样子很模糊，我越是想看清楚他越是模糊。
　　 他是女儿的爸爸，我的第一任丈夫。因为他是比我大十二岁的哥哥的朋友，所以哥哥将我许给了他。哥哥原以为我会很幸福。可没想到我与这个当大队书记的丈夫仅仅过半年，他就与那个妇联主任勾搭到了一起。我只好带着还没有出世的女儿离开了他……
　　 女儿长大后，他多次偷偷地来看女儿。他怎么也没想到，我这个丑娘却能生出了那么漂亮的女儿。
　　 女儿换药惊醒了我。看着女儿，我的心里突然有一种酸酸的感觉：这个孩子，到现在还不知道他是她的爸爸。我不能告诉她，假如有一天我不在了，她还有四个弟弟，若是告诉她，她会伤心、孤独的。就让这个秘密跟我一起走吧！
　　 怎么会有这种想法？我会走吗？我真的不会好了吗？不会的，不会的，我会好起来的。
　　 我的身体一直不大好。二十一年前做那次手术的时候，医生给我下了病危通知书，我不是都挺过来了吗？
　　 是啊，那次手术真得好危险啊。
　　 那个时候女儿已经结婚了，大儿子、二儿子也都结婚自己生活了，可还有两个儿子没有“打对”。我与退休后在外面打工的丈夫拼着日子。可那天下午，我用洗衣板洗衣服顶到了肚子，晚上肚子好痛。我吃了止痛片，没有与老伴说。他也累了一天了，说了又顶什么用呢？可到了清晨两点，我痛得晕了过去，这个时候老伴才知道。他急急地喊起住在对门的二儿子和住在隔壁的女儿；老二又跑去找来在附近租房子住的老大。就这样深更半夜地将我弄到了医院。可我已经什么都不知道了。后来听大媳妇说医生是给我开肚子找的病，因为大夫怀疑是胃穿孔或者是阑尾炎。结果打开肚子都不是，是肠子上长了个瘤子，被我用洗衣板给顶破了……
　　 今天的点滴挂完了，儿子将我扶起来，轻轻地捶背。年轻的时候总想多躺会，可就是没有时间，可现在却起不来了，老是躺着也很累的。我偷偷地与大儿子说：“让你媳妇给我洗洗身子吧，你姐洗不好。”
　　 儿媳妇弄来了一大盆水，在炕上铺上了塑料布……
　　 其实我蛮喜欢这个大儿媳的，家里的什么事情她都给操心。只是因为当初她生了个女孩子，所以我没有侍候她月子。我怎么也没想到她能这么细心地照顾我。若是知道我当初怎么会那么做呢？现在看还就她给我生了个孙女了……
　　 洗过澡，我累极了。大儿子将我抱回我的被窝里……
　　 挂在屋檐的那片云已经不见了，我努力地睁了睁眼睛，寻找它的踪迹，真得不见了。
　　 我疲惫地闭上了眼睛……
　　 老伴来了，他的精神很好。“你怎么了？”他望着只剩下一张皮裹骨的我。“咳！”我叹了一口气，“谁知道呢？你走得那么急，一句话都没说，让我好担心啊。你还好吗？”“我很好。”老伴回答说。“还是我来照顾你吧，孩子们照顾不好你的，再说他们都有自己的家自己的事。”“是啊，孩子们都有自己的事。大儿子已经很久没有上班了。还是你照顾我吧。”我回答着。
　　 与老伴生活五十四年，他在外面奔波了四十二年，直到七十岁才回到我的身边。为了这个家他累坏了。熬到孩子们都大了，都独立了，他也老了。
　　 老伴不善言谈，可他知道心疼人。吃穿是不会挑的，就是孩子们买的烟，他也舍不得抽一颗，都留给了我，他总是卷他的旱烟。
　　 老伴轻轻地扶起了我，我的病仿佛一下子都好了，轻盈地跳下炕来，随着老公而去。
　　 我又看见了那片白云。那白云不是骏马，而是一只仙鹤，她在向我招手。我腾空而起，飞向那仙鹤。
　　 仙鹤载着我与老伴飞翔在蓝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