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间休息，楼道里突然不断传来一个孩子撕心裂肺的哭喊，还有高跟鞋的响声由远及近。估摸着那一家的孩子又犯了错，于是家长索性自己上楼。小孩子在后面不断嘶叫哭闹，含糊喊着“别走！我不要！”声音已经有点沙哑了。而前面的高跟鞋声依旧没停，咯咯哒哒一步一步像台上足了机油的打桩机。我有些八卦地踮着脚把眼睛凑近门洞，不见高跟鞋，只看到一个衣衫不整的4、5岁小女孩满脸泪痕，双颊涨得通红，踉跄而艰难地爬着楼梯，想追赶上高跟鞋的步伐。
　　 这样的事儿并不算偶发，这家人住在我的楼上，有时夜里八九点时，只听楼上的门突然”嗵“地一声响，紧接着就是小女孩的嘶喊、捶门、踢门、跺脚、拍栏杆、夹杂着含糊不断的哀求。楼上没有声控灯，一入夜就漆黑一片，这样的情况持续十多分钟后，待小女孩声音渐渐弱了，才听见门再次一开一关，一切又陷入了无边的黑暗。
　　 我作为他们家名义上的邻居，每每遇到此事，若手头闲着，都会想开门上去看一看。如果小女孩哭得厉害，劝一劝，安慰安慰也是好的。不求做出什么”救人于水火的惊天义举“，但或许能早一点给自己一些清净。可待我从怎样开口到怎样结束，所有的流程都想好了，准备开门的时候，楼上已没了声，于是又只剩我一个人陷入一阵自责。
　　 这种事我想每个孩子都经历过，包括我，而且我所经受的和她几乎如出一辙，所以我对于她此时的感受犹如昨日重现，往事如潮疯狂涨上心头，不堪回首。
　　 自责与难忍之余，我向母亲讲述了我的为难，母亲听毕，嗤笑一声说我是“自寻烦恼”。站在她的角度上一想，也不无道理。毕竟是人家的家事，若我在好心劝慰的过程中被其母发觉，得知自己身边有这样的一个爱管闲事的邻居，说不定下次管教女儿就会锁在家里，那样即使女孩哭到肝肠寸断，我都是一点办法也没有的。总不能顶着”强闯民宅“的罪名进去一把抓过孩子，像红彤彤的红卫兵一样剑指一挥，马步一扎：“呔！为人父母，心如蛇蝎，青天白日，朗朗乾坤，怎容汝等妖孽屡屡横行？待我拿将剑来，替天行道，将汝收之”吧？这样站在我的本意上，不是害了小女孩么？
　　 冷静下来再次想起，却又是一番不同的滋味了。若我真的如母亲所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那我和去年在五金城里选择性失明的路人，可不是一路货色？
　　 可是，我真的想上去看一看。仅仅是单纯的想安慰她一会儿而已，即使这样都不行吗？
　　 我当然明白这只是我的一厢情愿，因为我本身也是个被夹在成熟与青涩中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人。要以一颗尚在生长的心去度一个完全老熟的成年人的思想，不仅为难了它，我也只能算盲人摸象。但对于比我幼小的孩子那边我却同样是一无所知的。我或许永远无法知道孩子的真实想法，一个错误得犯得多大多严重才至于被“抛弃”。但对于孩子，她所能依靠的只有眼前这个成年人。她明白，即使那个人对自己再严苛，再不近人情，再会在自己不知道哪里做错了的时候从好妈妈瞬间变成一头怒不可遏的豹子，自己还是要依靠着她才能继续生活。
　　 虽然她还不知道，生活，到底是什么。
　　 但是所有的孩子在被关门外的时候，依旧都会想尽办法回去。哀求，哭喊，承认自己都不知道为何要承认的错误。即使门里等着他的是洗衣板和巴掌。所以渐渐地，孩子便学会了顺从。父母订下的规则也好，隔壁家孩子令人嫉妒的乖巧也好，要遵守，并在泪水擦干的第二天清晨，去向父母小心翼翼地问个好。
　　 昨天我对着电视里练习点钞到手指被新钞划破的银行白领感叹谁活得都不容易，此时想起，这份名单里大概还该加上所有被父母责骂过的孩子们吧。
　　 在从事了这一份工作之后，我越来越多地发现了这个问题。很多人抱怨自己的孩子爱撒谎，不诚实，喜欢找各种理由搪塞事实。但是在埋怨之余，请我们冷静下来思考一下：你，到底有没有真正的给孩子一个说真话的机会？
　　 不要说“我给了我给了，不就是承认错误吗？就是孩子他自己爱哭，总也不愿承认。只要他肯真心地说，所有的事儿都像生死簿上的红线——一笔勾销。”
　　 孩子不是因真相而冒险撒谎，孩子是因为畏惧真相背后的代价而冒险撒谎。如果所有的谎言都如司管生死簿的小鬼般玩忽职守，那这个世界该是什么摸样。
　　 真话并不是为承受痛苦而存在的，真话的意义是能让你挺起胸膛理直气壮地告诉所有人“我不是一个怯懦的逃避者”。即使因此受到责罚，问心无愧。
　　 像所有想揭开黑幕而畏惧代价的记者们一样，当一名年纪尚幼的孩子在外界威逼利诱，特别是使用惩罚来使之招供下知道了说真话的后果之后，他或许会选择可以少些后顾之忧的谎言。即使一个谎言的成功需要一千次圆谎时的绞尽脑汁，但它总能最及时地回馈给你奢求的暂时的舒心与踏实。而相对于痛苦更大，风险更大的老实承认，这样的感觉如吸食毒品后片刻的飘飘欲仙，令人欲罢不能。
　　 趋利避害，人之本能。可是这样的“本能”，咱们的孩子或许知道得太早了些。
　　 我无暇去指责父母们或是谁的过错，因为仅仅是爬上那危危高楼就已经让我够呛。但每每遇见孩子们被责罚地不知所措时，我依旧会难过。
　　 为什么要惩罚他们？他们不过想知道三个问题：我哪里错了？为什么错？如果我自己做不到，你能不能帮助我改过来而不是不由分说地责骂？这样只会让我更一头雾水。
　　 记得小时候，我的小学班主任就经常对我们说：“你们就像一棵刚刚发芽的小树苗，歪了斜了，只要告诉我，告诉爸爸妈妈，我们就来帮你们搭架子，绑带子，把小小的弯曲早一点掰直。爸爸妈妈可能会因为你们的歪斜而感到急躁或对你们发脾气，这样虽会使你们感到难过，但对你们的生长是有好处的。否则等到你们长成参天大树了，枝叶壮了，再想变直，就只能被园林工人锯断或者砍掉，那样不仅更疼，还会更难看。”
　　 我始终记得这一段话，直到现在。我的班主任早已退休在家颐养天年，掰树是掰不动了，她把架子和带子交给了我们，现在我手上拿着它们，有点沉重，压得手有些酸。
　　 我不知道这些家伙什儿是攥在手上直到腐朽，还是起身去城区哪个新栽的树林里看一看，找一找需要掰的小树？但如果我的技术尚不熟练，又如何保证树不会在我的手下变得更歪？（虽然我非常不愿意这种事发生，但我仍需做好最坏的打算并提前想好法子设法避免。）所以我一直在犹豫着。
　　 但总有一天我必须得面对，只期盼当时的我不要太过不知所措才好。
　　 回到开头，那个小女孩最后还是隐没在防盗门之后了。我不知道她的母亲是否已原谅了她，也许是我多虑了吧。老人家说小孩子总要在些磕磕碰碰中才会长大，所以这应该算正常了。也许下次她再犯错误的时候，她的母亲依旧会把她关在门外，我依旧会听到撕心裂肺的哭喊，我还会犹豫是不是该推门出去，也许多了些勇气与底气，但难保最后还会自责不已。
　　 令人松口气的是母爱终究占了上风，那扇门终究会再次打开。原谅、斥责抑或别的，像赌场上滴溜溜转的小球，都是不可避免的。
　　 卑微地希望，那扇门不会成为一堵不可逾越的冰冷围墙。门永远只是门，它有个通道连接两个空间，有个门板向内敞开，通向一个充满宽容与温暖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