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迅在他的《〈绛洞花主〉小引》里说过：“红楼梦是中国许多人所知道，至少，是知道这名目的书。谁是作者和续者姑且不论，单是命意，就因读者的眼光而有种种：经学家看见《易》，道学家看见淫，才子看见缠绵，革命家看见排满，流言家看见宫闱秘事……”显而易见，如果让医家来读，看到的自然是望闻问切了。我本非医者，倒是病家。长年累月地病着，也便对医有了些兴趣。故而在我眼里，读《红楼梦》，时时会有意无意地关注书中的有关疾病与诊治的章节。
　　 在《红楼梦》中，最精彩的一个“医案”是第十回“张太医论病细穷源”一节。书上是这么写的：张太医“伸手按在右手脉上，调息了至数，宁神细诊了有半刻的工夫，方换过左手，亦复如是。诊毕脉息，说道：‘我们外边坐罢。’”在贾蓉问及“先生看这脉息，还治得治不得”时，张太医道：“看得尊夫人这脉息：左寸沉数，左关沉伏，右寸细而无力，右关需而无神。其左寸沉数者，乃心气虚而生火，左关沉伏者，乃肝家气滞血亏。右寸细而无力者，乃肺经气分太虚，右关虚而无神者，乃脾土被肝木克制。心气虚而生火者，应现经期不调，夜间不寐。肝家血亏气滞者，必然肋下疼胀，月信过期，心中发热。肺经气分太虚者，头目不时眩晕，寅卯间必然自汗，如坐舟中。脾土被肝木克制者，必然不思饮食，精神倦怠，四肢酸软。据我看这脉息，应当有这些症候才对。或以这个脉为喜脉，则小弟不敢从其教也。”当时，旁边有个贴身伏侍的婆子说：“何尝不是这样呢。真正先生说的如神，倒不用我们告诉了。如今我们家里现有好几位太医老爷瞧着呢，都不能的当真切的这么说。有一位说是喜，有一位说是病，这位说不相干，那位说怕冬至，总没有个准话儿。求老爷明白指示指示。”而张太医又笑道：“大奶奶这个症候，可是那众位耽搁了。要在初次行经的日期就用药治起来，不但断无今日之患，而且此时已全愈了。如今既是把病耽误到这个地位，也是应有此灾。依我看来，这病尚有三分治得。吃了我的药看，若是夜里睡的着觉，那时又添了二分拿手了。据我看这脉息：大奶奶是个心性高强聪明不过的人，聪明忒过，则不如意事常有，不如意事常有，则思虑太过。此病是忧虑伤脾，肝木忒旺，经血所以不能按时而至。大奶奶从前的行经的日子问一问，断不是常缩，必是常长的。是不是？”那婆子答道：“可不是，从没有缩过，或是长两日三日，以至十日都长过。”于是，张大医又说了：“妙啊！这就是病源了。从前若能够以养心调经之药服之，何至于此。这如今明显出一个水亏木旺的症候来。待用药看看。”接着，他便开了个方子，那便是“益气养荣补脾和肝汤”（人参二钱、白术二钱土炒、云苓三钱、熟地四钱、归身二钱酒洗、白芍二钱炒、川芎钱半、黄芪三钱、香附米二钱制醋、柴胡八分、怀山药二钱炒、真阿胶二钱蛤粉炒、延胡索钱半酒炒炙、甘草八分，引用建莲子七粒去心、红枣二枚）。贾蓉看了方子，又问：“这病与性命终久有妨无妨？”张太医则笑道：“大爷是最高明的人。人病到这个地位，非一朝一夕的症候，吃了这药也要看医缘了。依小弟看来，今年一冬是不相干的。总是过了春分，就可望全愈了。”
　　 从上面的描述中可以看出，这里涉及到了一个诊断的问题。中医诊断讲究的是“望闻问切”，但也常常有名医只须三个手指就可断虚实判生死的。张太医显然对脉理有着很深的造诣。中医脉诊的部位，在手腕上动脉博动处，并将其分为寸、关、尺三部。所谓的“关”，指的是桡骨茎突处，关的前面是寸，后面为尺。寸关尺与人的五脏是有着密切的配属关系的，具体为：左手寸关尺依次属心肝肾，右手则为肺脾肾（左右手尺部均为肾）。医家根据寸关尺各部脉象的变化诊断疾病。左寸沉而数，为心阴虚而生火；左关沉伏，为肝郁气滞血亏；右寸细而无力属肺气太虚；右关虚而无神，则是因木克土、肝犯脾，正如《金匮要略》所说：“见肝之病，知肝传脾”。张太医似乎没有提到“肾”，其实，在中医看来，肝病（肝气郁结）必定会影响到肾。中医注重阴阳五行，在五行学说中，肾（水）与肝（木）是母子关系。“子病犯母”，肝病总将导致肾阴不足。与此同时，脾（土）与肾（水）又有着相克关系，即所谓的“土克水”（俗语不是说“水来土淹”吗），以至肾阴不足。由此看来，秦可聊的病因是思虑过度，伤伐肝脾，而病机则为水亏火旺，肾阴不足。治疗上，张太医的方子标明是“益气养荣补脾和肝汤”，或者也可以说是“八珍汤加减”（八珍汤为古方，出自《证治准绳》：由当归、川芎、白芍、熟地黄、人参、白术、茯苓、炙甘草、生姜、大枣等八味药组成，故曰“八珍汤”。功效为补养气血，调和营卫；主治气血两虚之类），以双补气血治本，兼配合舒肝治标。
　　 张太医在回答贾蓉“有妨无妨”的提问时曾经说到：“依小弟看来，今年一冬是不相干的。总是过了春分，就可望全愈了。”那他为什么这样说呢？原来，在中医的五行学说上，人的五脏也是与四季（夏季分作夏与长夏，故而实为五季了）：春属肝，夏属火，长夏属脾，秋属肺，冬属肾。由此可见，春季为肝之主气，春分时肝气最旺，而肝病（这里的肝病不一定是指现代医学的肝病，而是中医范畴的一类病症，甚至包括目疾与精神疾患等等）患者最易在春天发作或加剧。秦可卿的病因为肝气郁结，往往在春天最为严重，要是过了这一关，就可以慢慢好起来了。
　　 另外，张太医还说到秦可卿“寅卯间必然自汗”。这里说的“寅卯间”，指的是早晨六点前后。“寅卯间必然自汗”，就是说，在早晨六点前后，秦可卿一定会不由自主地出汗。为什么这样说呢？这得从中医的“子午流注”说起。子午流注学说认为，人的气血在体内十二条经脉里的运行是有一定的时间规律的。具体地说，气血从寅时自手太阴肺经开始流注，依次经手阴明大肠经、足阳明胃经、足太阴脾经……最后再回注到手太阴肺经。气血每一个时辰（两个小时）流注一条经脉，每天从寅时自肺经开始，止于丑时，然后再从肺经开始作新的一轮流注，如环无端。寅时，当气血在肺经流注时，如果患者肺虚，表卫不固，正气容易外泄，这便是张太医说的“寅卯间必然自汗”，其他时辰是不会这样的。
　　 张太医是名医，自然精通医术。在《红楼梦》里，还有别的人也对医学很有研究。就拿宝钗来说吧，有一回她劝导黛玉时，曾有这么一段话：“昨儿我看你那药方上，人参肉桂觉得太多了。虽说益气补神，也不宜太热。依我说：先以平肝养胃为要。肝火一平，不能克土，胃气无病，饮食就可以养人了。”在这里，又提到了肝（火）犯脾胃（中医以胃与脾互为表里）的问题。也就是说，黛玉的病根，其实也在情志不畅，肝气郁结。因了这肝郁，才导致了种种别的症状。
　　 说到肝气郁结，就不能不让人想到中医一向十分注重“七情内伤”的问题。所谓七情，就是指喜、怒、忧、思、悲、恐、惊等七种情志。若七情过激，则容易导致情志病变。《红楼梦》里，因情志过激的病症可谓是比比皆是。秦可卿、林黛玉的病，前面已经提及，自不必多说，王熙凤与宝玉的那次发疯发癫，“慧紫鹃情试莽宝玉”致使宝玉的“精神病”发作，下流坯子贾瑞正照风月宝鉴、命丧黄泉等等，都与情志有关。
　　 《红楼梦》还提到过一些有关医学的“戏说”情节。最有名的是薛宝钗的“冷香丸”，被说得神乎其神，但找遍古今医籍，却不见有任何记载。显然，这是为了写活宝钗这个人物的一种手法而已。还有一个就是王道士的“疗妒汤”，分明也是开玩笑的杰作。然而，即使是这些游戏文学，曹公也能写得非常专业。就说那个“疗妒汤”吧——王道士说：“用极好的秋梨一个，二钱冰糖，一钱陈皮，水三碗，梨熟为度，每日清早吃这么一个梨，吃来吃去就好了。”宝玉道：“这也不值什么，只怕未必见效。”王一贴道：“一剂不效吃十剂，今日不效明日再吃，今年不效吃到明年。横竖这三味药都是润肺开胃不伤人的，甜丝丝的，又止咳嗽，又好吃……”这话虽是胡谄，其实也是很有理的。秋梨、冰糖、陈皮，虽不能“疗妒”却还真的是“润肺开胃”之物。我曾怀疑，那闻名遐迩的“梨膏糖”说不定就是根据《红楼梦》里“疗妒汤”的配方制作的呢。（开玩笑，千万别当真！）
　　 《红楼梦》里还有位著名的庸医胡太医。他在为晴雯治病时大显了一番身手。晴雯原本体弱，胡太医却不管不顾地用了枳实、麻黄之类的“虎狼药”，幸亏让也通医道的宝玉发现，才避过一场节外生枝的灾祸。后来还是这位胡太医，为尤二姐诊脉，把孕期出血当作经水不调，投以下淤通经之品，结果硬生生地把一个成形男胎打了下来。在对这位庸太医的描写里，我们也可以从另一个侧面看到曹公的医学水平。
　　 其实，说《红楼梦》中人精通医道，还不如说是曹公医道精深来得恰当。曹公笔下，涉及中医诊断、治疗、方药及医学术语的知识可算得上的俯拾即是。因此，我们不能不相信，曹公是一位颇有心得的医道中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