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蓝.小说】牛大民进城
青山环抱,溪水充盈的牛隘岭,是大牛山深处非常闭塞的一个小山村,村上十几户人家祖祖辈辈靠山而生,依水而存。因为日照时间短暂,一年四季中,有三个季节都是地寒水冷,你别看梯田盘山缀岭,但有谷无米,加之做单季,所生产的粮食只能勉强撑起肚皮。
村里五百十号人,有文化的不多。在明国时期,一个有钱人曾办过一所私塾,但时过境迁,解放后,牛隘岭的孩子都要到相距五六里路的宅古村去上小学。
村民外出赶圩,无论走哪头,均是崎岖的泥路,陡峭的山坡。历朝历代除了年底有个别收山货的贩子往来,是典型的门庭冷落车马稀。文革前,林业部门为了砍伐这里的原始林木,曾开过一条八尺来宽的林区公路,但等木头砍光了就再也没有人到这里光顾过。
村里的人家住得分散,开门见山。除非有特别的事情,邻里之间都少有走动。正如有山歌唱到的那样:
有女莫嫁牛隘岭,一条路道九段岽;
寮屋建在山脚下,山坑田水冻死人。
可见在这样的环境中生存,是何等的艰辛。
无论本地的还是邻省的,长得稍稍标志一些的伢妹子都找了城镇的男人,只有那些生相平平,又习惯了山里生活的姑娘才会勉强嫁到牛隘岭来。
牛大民一家七口,三个兄弟中,哥哥和弟弟都在镇里上过初中,而他上了三年小学就不想念书了。这以后的日子,就跟着父亲日出而作,日落而栖的辛劳在山里。
光阴如梭,转眼间牛大民已及而立之年。憨态可掬的他,平素为人还算和善,但却嗜酒成瘾,窝窝囊囊的生活不爱检点,醉酒后说起话来还会“漏风”。父母尽管多次为他相亲,均因他的平庸和窝囊而被女方退亲。这十几年来,为他的婚姻,真没少让做父母操心。
好在乡里的媒婆凭她的三寸不烂之舌,走村窜户的找寻,终于在邻省的永鼎乌帮村,为大民说好了一门亲。但彩礼比照山里的规矩还贵:开价现金一万八,还要“三腥”、稻谷、大豆和绿茶;再加上与岳父岳母的见面礼,新娘的坐轿钱,岳母大人的“脱奶衣”姑姑表表的“蓝仔礼”以及媒婆那不菲的酬金等等,足以使全家倾囊一空。
待这场喜事办下来,表面上看老爸老妈嬉笑盈盈,但此时大民老爸的眉头锁得更紧。
婚后的家庭生活更加捉襟见肘。虽有十几亩薄田,但除去上交公粮、提留和各种税费,已所剩无几。因为粮食的缺乏,使得家禽家畜的喂养也不如原来。没有家庭副业的补充,这日子紧巴巴的更难挨。
在翌年的春节,大民看到这些年外出打工的青壮年赚了不少钱,小日子过得还挺红火。相比之下,自己的家却寒酸很多。他睡在床上辗转反侧,不时地瞧瞧还在新婚期间的婆娘,看她睡得死死的,还打着鼾,心里就更加不是滋味。
春节刚过,牛大民望着村里(包括哥哥在内)的青壮年都涌往城市,憨厚有加的他终于动摇了。
穷则思变,要变就要有钱。思前想后,他终于决意惜别有孕在身的婆娘和父母,独自前往一百多里外的明山县城去打工。
都三十出头的人了,牛大民还是头一回下山进城。他背着一个祖传的暗蓝色布包,拎一个鼓鼓囊囊的蛇皮袋,深一脚浅一脚,翻山越岭两小时,来到二十里外的沅陵镇。而沅陵镇通往县城的大班车每天只在清早有一趟。故而他就按照母亲的吩咐,在镇上表姑家里小住一宿。
表姑是乡里的民办教师,工资待遇尽管微薄,但她有一个在乡里干副乡长的老公,日子过得还是蛮滋润。牛大民还未进门就看到:表姑家里的装饰和家私都很高档,加上她精心的打扫和捡拾,就显得特别的干净整洁。他心想:这地面比我家里的床还要干净,怪不得连进门都要脱鞋。
大民看看这个,摸摸那个,从客厅走到厨房,又从厨房走到主人房、客房和盥洗间。这在大民看来,表姑家里的一切都很新鲜。他回到客厅并没有坐下来,而是对厅柜里放着的一台彩色电视机和墙角竖着的立柜空调看得出奇,尤其是这台不需要接受天线的闭路电视,更让他觉得不可思议……
表姑为他的到来特意买了鱼肉、蔬菜,忙忙碌碌的总算将晚餐做好了。席间,大民一边吃,一边嘿嘿嘿的说:表姑长得真好看,命真好。我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干净,这么漂亮的家庭。
表姑给他倒了满满一杯五粮液,闻到这香醇清新的酒味,顿时就感到陶醉:哇噻!这么好酒,是外国进口的吧,要多少钱一瓶那?说话的同时,他压根就没想到这酒度会这么高,于是,他以为是山里的酒酿那样,干脆就来个一口闷,未等他吮出味道来,就呛得他拼命的咳嗽。从来就没出过门的大民,根本就不知道该用餐巾纸捂住口鼻,使得这唾沫星子就像一瓶刚刚开启的气雾剂,在桌面上喷洒开来。
表姑和她的孩子们见此情景,啼笑皆非。但,毕竟是稀客,只有强装出笑容说:不急,不急,你慢慢用。我们都吃饱了……
“好好好,不客气,不客气,自家人还是随便的好。”牛大民毫无羞涩的说着,并用手捏了一把鼻涕,就往地上一甩,还下意识的将粘在手指的部分往桌脚上揩。
大民品出这酒的味道实在是美。加早就有了酒瘾的他,哪儿抵挡得住这样的香醇和美味。干脆,他自己起身走到表姑家的酒柜,将那剩下的大半瓶提来,稳稳竖在自己面前。呵呵,大民好似美酒加咖啡,一杯又一杯……
这一连三杯下肚,大民似有所感悟:“酒度很高,酒气香醇。他想起那些打工回来的兄弟们说过的话:喝这种高度酒必须学会斯文,只有细嚼慢咽的慢慢品。”他忘了这是做客,大有在家父亲外出时的那股霸道劲,直到表姑怕他喝醉而提醒,他才意犹未尽的退出餐厅。
已经有七八成醉的大民,又嘿嘿、嘿嘿的笑着说:表姑的命真好,这么幸福的家,我们三生世都想不到。如果有一天能像你一样,不做乡下佬可多好。
“山里有山里的长处:单纯、安静、环保,而且吃的自己种,用的自己做,连喝的开水都特别甜纯。这镇上什么都得花钱买,想种都没有地方种。你一个人去城里找事情做,我真为你担心。因为你没有多少文化,在城里又没有熟人,希望你处处都要谨慎,时刻都要小心。”表姑看到他今夜饭桌上繁荣粗鲁劲,不无担心的一再叮咛。
起早贪黑惯了的大民,怕有扰表姑他们睡觉,便捏说捏脚的提着行李,帮表姑家掩上大门,朝班车停靠站走去。他紧赶慢赶的走在路上,好像昨晚上的酒精还未完全的挥发,晕晕的,慢腾腾的蹭上了侯在街尾的那趟满身泥巴的大班车。
土路坑洼,坡陡弯急。一路上,班车哼哼吱吱,哐哐当当,颠得一车人都晕头转向;左碰右挨,就差骨头还没散架。第一次坐客车的大民颇感新鲜,看着车窗外晃晃闪过的风景很是激动!他一手抓住前排的扶把,一边旁若无人的哼唱着男人当新郎理发时的《新郎官理发歌》:
一进门楼四四方,红烛高照喜洋洋;
请出新郎堂中坐,笙歌鼓乐奏吉祥。
喜洋洋来闹洋洋,金盆打水亮汪汪;
今日新郎新开面,金刀开面放红光。
头顶理来添瑞气,下巴理来兆吉祥;
左鬓理来生贵子,右鬓理来养姑娘。
前额理来前景好,后脑理来后福长;
小心剃来细心理,打扮新郎好排场。
明日洞房花烛夜,灵光镜里好成双;
燕尔新婚恩爱重,荣华富贵万年长。
……
唱着唱着,班车已经驶出了黄泥坳,来到横坑坡。这时,车上一位纤巧俊秀,刘海齐眉的年轻妹子朝牛大民这头挤来。她背着个小巧的黑色挎包,一双炯炯有神的眼睛却直直地望向大民。
大民却被这眼神望懵了,心下一怵。更意想不到的是那妹子竟然朝他伸出了纤细白嫩的手。
受宠若惊大民,愣怔片刻后,似有点儿羞羞脸红;但此时此刻,他来不及多想,随即怯生生的朝那妹子伸出了这双掌瘦指头粗,老茧比掌厚的手。
岂料,近旁的几位乘客扑哧扑哧的笑着。大民似突然意识到什么,赶紧缩回了这双大手。那妹子亦羞红着脸说:请你买票。妹子说到这,抿住嘴,忍住笑,并一本正经地再次重复“请你买票”。
这时的牛牯和羞得是面红耳赤,无地自容。庆幸的是,车上乘客虽多是同乡,却互不相识。车辆颠簸,剧烈摇荡,大民看着妹子有点儿站立不稳,情急之下竟然又伸手想去扶她一把。
“谢谢,谢谢哈。你自己站稳来,莫跌倒了哦。”妹子收了钱,给了票,扭头就回到她那个“0号”去了。
大民想起那自作多情的一幕,不禁在暗自发笑。心想,我这是第一次乘车,没有谁曾提醒我坐车还要买票。我看她站不稳,完全是出于好心,而我这好心却没得好报,还惹了人家嘲笑。这都是什么世道!
班车吭吭哧哧,像头老野猪似的,在这条蜿蜒而坎坷的坡道上频繁的换挡,缓缓地穿行。此时一前排的男子哼起了顺口溜:
坐车日当午,闷热干渴苦;
若是妹子给杯水,保准喊你一声姑。
此时的大民似睡非睡的在车上做作梦,梦见自己在县城一处建筑工地挖基坑。挖着挖着,基坑里露出一瓦罐,他心里惊了一下!朝着四周瞧了瞧,确定没有第二人发现,便悄悄地用土把它盖好。等到大家都收工回家了,他才轻手轻脚的将瓦罐抱到一偏僻处。大民原以为瓦罐里藏的一定是“宝”,谁知打开一看竟然是人家迁坟时捡筋的古酪,当场就被它给吓醒了。
班车继续山中逶迤前行,大民看着外面的风景,在茫然中有点儿心神不定。他在想,此行到了那个陌生的县城,我该怎么办?而今都过正午了,晚上在哪儿过夜比较好……想着想着,班车穿过高陂、珙山和龙埠头,终于抵达明山县城。此时车站的挂钟正指向下午两点。
车门一开,疲惫不堪的人们如鸟兽散。有的坐上了轿车、三轮,有的坐上了摩的、单车,唯大民还在出站口徘徊。
大民看着这满街攒动的人头,鱼贯而行的车流,显得有点儿茫然而不知所措。这里走走,那里问问,不知该朝那头走。这时,他打起了精神信步向前。并自言自语:扬州都问出冇姓人。
因为堂弟老三古曾经说过:你若是会来明山县城,出了车站就往东走,走到一处大门上插着红旗的地方再问下保安,你再向左,然后又向右,就能看到一个叫“飞来阁”的地方,我就在那个建筑工地上做木模。
大民想起这话,心里似踏实了许多。在街上好奇的东张西望,当他走到十字路口,绿灯闪过,红灯亮起,他也没有就此收住脚。一辆轿车在他面前嘎然而止,吓得他两腿直抖嗦。
有了刚才车上的教训,他变得更加谨慎小心,好怕再闹出什么洋相来。
他在一家偏僻便宜的小旅店寄放了行李,没有直接去找堂弟老三古。而是像没头的苍蝇,到处转悠。他想:或许懒猫也能碰到死老鼠。
大民懂得兵马未动,粮草先行的道理。再说中午饭都没吃,索性就连晚餐一起来了。他在一临街的米粉店要了两碗米粉,三下五除二的吃了个精光。感觉还不过瘾,又要了一碗,这下打了个饱嗝,舒展了下身体,继续前行。
走出店门不久,他忽然感到内急,瞅着身边穿梭的人流,加之普通话说不好而羞于问人。他只好难受的忍着,漫无目标地一直朝前走。
他走啊走,终于寻到靠大街的右侧有一矮小的公厕。近前刚要进去,忽然被一壮汉拦住:老俵且慢,请你先买个票。他得知小便需付五毛钱后,十分不舍。心里犯嘀咕:自从盘古开天地,只听说过留下买路钱,没有听过屙尿也要出钱的。
但人生地不熟的他显得很无奈,只好忍痛地坚持着。“哼!三毛钱能买个大煎饼哩!”他自言自语地说。他继续搜寻着,缓缓的转过头。终于觅得街边一背眼的花木草丛。他迫不及待地解开扣门,酣畅淋漓的挥洒着,顿时感觉轻松了许多……
这位老俵:你怎么能够随便便溺?这里是县城不是你家菜园子咯,你看看这满大街的谁会跟你这样不文明。还不停下来!
在这十万火急的关头,耳畔骤然响起一声尖厉的斥喝。大民脊背发凉,吓得连腹股沟里的肌肉都痉挛着,这“龙头”就像声控开关似的,只是一声呵斥就嘎然而止,还有半节留在腹中。此时的他感觉到一阵钻心的疼痛。
定了定神,他缓缓地回过头。一名身着深蓝色制服,臂缠红袖套,满脸横肉的老妇正兴灾乐祸的在他背后盯着,且皮笑肉不笑的:“嘻嘻,这下可要难为你哦。”
牛大民转过脸来,忽见老妇浑身一抖,后背像有人泼了一瓢冷水,心里直打抖擞。
“老俵仔,是你自己撞到我枪口上的,别怨我无情无义哈。请你交罚款十元。”老妇拉着个脸,口气生硬,丝毫没有回旋的余地。
这,这儿草都这般高了,再说这儿也不是街中心……大民吱唔着,显然底气不足。
“少罗嗦,你以为这是在你们农村吗?像猪像狗那样随地拉撒。老俵仔!请你注意下子自己的形象。你自己瞧瞧,让人一看就知道你缺乏素质上的调教,破坏市容,污染环境……”老妇悻悻地溪落着。
“你到底交还是不交!”老妇陡然提高噪门,且有点儿声色俱厉。引来不少围观看热闹的行人。
大民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场面,当即心跳加速,血液上扬;继而低头不语,羞愧难当。他对老妇嘿嘿几声说:本人刚到这里,很多的规矩不懂,何必这么认真?以后我会注意就是了。老妇那肯依呀,又气又恼地扯着他的衣襟不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