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
　　 长春同学：
　　 您好！
　　 那一天，您把您的日记交我阅览。我了解了您的内心秘密后，心情很不平静。我曾想：如果把您的这段故事献给那些正在人生路上徘徊的青年朋友，或许是一件有意义的事情。可是我没有那样做。我怕触伤了您。
　　 光阴似箭，日月如梭。您的影子时时在我眼前摇晃，使命一般督促着我。于是，我把这段故事记录了下来；如有得罪，尚请原谅。
　　 祝您
　　 愉快
　　 您不忠实的忠实朋友
　　
　　 “叮铃铃……”一阵自行车铃响，惊动了伏案读书的长春。挥汗如雨的长春把书本一合，三步两步跳出门外。
　　 门口站着一个手推自行车的姑娘。她苗条的身材，着一件玫瑰花的半袖衬衫，淡灰色的裤子，银白色的凉鞋；虽说已是晚饭以后，她那刘海下一双水汪汪的眼睛依然熠熠发光，羞怯怯地射向从里面跑出来的长春。
　　 劳动了一天的乡亲们纷纷走出家园，来到外面乘凉；有人说，李村有电影。大家便一轰而去。看到长春和那个姑娘在一起说话，诡秘地一笑，走过去。
　　 姑娘没有说话，从车架上抽出两本书，递给长春。长春接过，心里一喜：正是他急需的高考复习资料。他用手吱吱棱棱拨弄了几下：“谢谢你。我放到家里。”转回身，不一会就出来，接过姑娘的自行车，随着人流向李村走去。
　　 姑娘姓白，1976年从城里的下乡知青。小白的爸爸在市里一所中学教书，运动中被打成右派，小白高中没有毕业就下了乡。恢复高考后，她自忖能力不够，没有报考。今天从城里回来，在爸爸那儿给长春带回两本书。回来后听小刘说长春找她，她就匆匆地赶来了。
　　 长春在家里一天天地读了语文背史地，又是练习数学习题，傍晚时出来散心，遇到知青小刘，就问到小白；知道小白进城了，便让小刘给她捎信儿。小白一来，他止不住的兴奋，回到家里把书往桌上一放，屋里的煤油灯也没有顾得吹灭，也没有告诉奶奶妈妈，拉上门就跑了出来。
　　 “你，这几天复习得怎样？”姑娘抬起一双薄薄的眼皮，深情的目光射向长春。
　　 “整天背得头晕脑胀。今天演什么电影？”
　　 “听说是《流浪者》。”
　　 “好，好，我在学校看过的，很有意思，插曲也好听。”长春兴奋地说。
　　 姑娘瞅着长春，轻轻地叹了一口气，几乎让人听不见：“就剩二十多天了，吃点苦吧……”
　　 长春张张嘴，没有说话。
　　 长春21岁，全家只有他和奶奶、妈妈三口人。爷爷在四十年前兵荒马乱中遭了横死，奶奶守着十来岁的儿子熬寡。长春怀胎没有半年，爸爸含病辞世。家里折了顶梁柱，长春的妈妈硬是不再改嫁。二十多年就这样过去了。如今长春已经长大成人，去年高中毕业参加高考，落榜了；奶奶、妈妈就叫长春再复习。整整快要一年了，她们没有叫长春挑过一次水，扫过一次地，喂过一次猪，做过一丝一毫的家务活。她们守着长春一棵孤苗，巴望着长春能够金榜题名。常言说“娇子如杀子”，从小被娇养惯了的长春，学习上并不上进。自从长春和小白交上朋友，小白经常从城里给长春捎些复习资料，督促鼓励长春，她们从心眼里感激小白姑娘。
　　 长春长百脸，枣胡眼挂着近视眼镜，脸上长满许多的“青春美丽痘”，街坊嫂子们常常跟他开玩笑：“头发黑，黑丁丁，脸蛋白，白生生，聪明伶俐好齐整，就是一脸麻子坑。”遇到这样场合，长春就窘迫地走开，躲着这些“快嘴快舌的小媳妇儿”。
　　 时间过得挺快，高考过后，长春考过了体检分数线；没有多久，公社广播匣通知长春到公社领取录取通知书。一家人仿佛“范进中举”，乡亲们也替她们高兴。奶奶说：“俺长春有出息了！”妈妈想：“儿子从小娇惯，到大学校受受教育吧，只要不枉披老天爷一张人皮就好。”
　　 长春到公社领取了通知书，就匆匆地去向小白报喜。小刘说小白进城了。一直到了第二天，等到长春见到了小白，小白恬静的脸上却凭空多出几道愁云，一向支棱棱的眼帘搭拉着，不敢正视长春。奶奶妈妈为他们准备了礼物，让他们一同到城里向小白的爸爸妈妈报喜。
　　 眼光明媚，秋风徐徐。他们村距离城里不过二十多里的路程，骑着自行车几十分钟满可以赶到；可是他们在路上走得很慢。长春心里不解：这几天小白为什么总是愁眉苦脸的呢？他愈是不理解，愈是感到拘束。他瞅着小白红扑扑的脸，问：“怎么了？不舒服？”小白微微一笑，摇摇头；长春伸出手去，将手贴在小白的额上，不热不烫啊！“到底怎么了？”长春问。小白依旧没有吱声。快要进城了，小白说：“长春，下来休息一会儿吧。”长春停下自行车。
　　 支上自行车，两人坐在路边的石板上。“长春，你——”长春直瞪着双眼等待小白说话，小白的脸颊绯红了，眼眶似乎有些湿润。“有什么话不好说，吞吞吐吐地，叫人猜心思。”长春埋怨着，掏出手帕替小白擦去眼泪。“长春，”小白似乎下了决心，“我是说，你考上师范了，咱们的地位就不一样了，你看咱们的事儿……”
　　 长春明白了。小白多心了。这一年多，多亏小白的支持和帮助，自己才取得这样的成绩；“你不要咒我了，你对我的恩情，感激还来不及，咋会没良心地变心呢？我对你起誓：我要坏良心就……”没有等长春说完，小白一只手堵住了长春的嘴。
　　 小白的爸爸妈妈给了他们盛情的款待，从不饮酒的长春陪着没有喝几杯酒，已经是晕晕忽忽。回到家里，长春一觉醒来，还是被奶奶叫醒的。奶奶叫他吃晚饭。他不想吃饭，只觉得口渴；奶奶去给他烫鸡蛋水，他等不及，用水瓢舀了水缸里的凉水咕咚咕咚喝。
　　 长春喝过了鸡蛋水，只感到乏累，就回到自己的卧室休息。躺在床上，长春回想着白天发生的事情，往事一幕幕地在脑海中翻起……
　　 长春就读高中时，听说他们村上下来几个知青；一天他到大队代销店打酱油，遇到一个陌生的姑娘买毛巾，后来得知大家称着姑娘叫“小白”。就是从这一天起，小白给长春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他时时注意着大家谈小白的故事：小白是地区先进知青代表，多次参加先进知青代表大会。他从心里爱上了小白。这种爱的冲动时时地在他心中燃烧。他这一生能够爱上小白，将是多么地幸福啊！这样强烈的欲望又时时让他感到茫然和失望，因为小白并不知道自己是谁。
　　 去年过了五一节，长春背着妈妈给他准备的馒头和咸菜，行走在上学的路上。从家到学校有十里多的路程，村上就他一人在公社中学上学，长春每次都是步行来回。走出村子不久，偶然回头，看到小白骑着自行车从后面过来了。他想停下与小白搭讪，心口突突地跳，脸上也有些发烧。小白骑着自行车很快就过去了；长春忽然鼓足勇气：“小白，往哪里去？”小白停下来，瞅了瞅他，高个子，宽大的肩膀背着一个背篼，枣核眼，大刀眉：“你是长春？在社中上高中？”长春心里多高兴：小白认识自己！“是啊，你也认得我？”长春说。“鼎鼎大名，谁不晓得！上学去吧，我驮上你。”小白拍着车座。长春不好意思起来：“这样吧，我驮着你。”“可以。”
　　 一路上，小白对他问个不停：上的高几？学习怎样？家里都有谁？多大了？……像大姐姐一样关心。长春一一回答。刚开始还感到拘束的长春，等的小白没的问了，也问起小白的情况。小白也一一回答。俩人谈得非常开心。
　　 星期天上午，小白特意来到长春家里。一进到长春的家，迎接她的是满目的荒凉：快要倒塌的三间堂屋，刚刚盖起的三间泥土垛的平房。“长春在家吗？”她喊。长春走出来，见是小白，慌忙地往屋里请。奶奶、妈妈看到长久无人登门的稀客，高兴万分；妈妈拍打了正门的椅子要小白坐，奶奶捅开煤火要给客人烫水喝。“你们长春上学来回这么远，步行着不容易，把我的自行车让长春骑吧。”大家听明白了小白的来意，个个充满感激：“那哪里行！年轻人，走个十里八里不算啥。你给了长春，你骑啥？”“我平时在队里干活，不常用，放着也是放着；骑的时候我再来。”不论怎样推辞，小白坚持把自行车留下了。小白走后，奶奶、妈妈坚持要长春给小白送去。长春说：“那咋好意思。”妈妈推起自行车，要亲自给人家送去。长春急了：“这不行！”奶奶说：“这样吧，咱们就天天叫人家姑娘来咱家吃饭，也补不人家的情谊。”
　　 长春非常爱惜小白的自行车。有一次在路上不慎摔了一跌，链子断了，车圈扁了，车把上还碰掉一块电光。他伤心地推到修车铺，但修过的车子毕竟不是原装，怎能够瞒得了主人的眼睛？所幸的是：小白没有说什么。
　　 后来的日子，小白经常被长春的奶奶妈妈请到家中吃饭，像亲闺女一样对待；小白也经常从城里给长春捎来复习资料，鼓励长春努力学习。今年的二月初二，奶奶、妈妈按照农村的风俗习惯，请了大队支书做介绍人，给他们订下了婚事……
　　 长春想着：他对小白的感情是真挚的，小白对他的感情也是真挚的。想着今天小白的一句话，长春不禁在嘴角浮出一丝笑意……
　　 小白到车站去送长春，驮着铺盖和衣服。从家里到火车站，他们愉快地度过了一个多小时。当长春要上火车时，小白紧紧地握着长春的手，久久不愿松开；长春盯着小白一双心爱的眼睛，说：“别想那么多。”长春上了火车，隔窗向小白挥手告别时，远远地看见小白眼眶中滚动的晶莹的泪花……
　　 长春坐在车铺上，翻看一本杂志；不时发出一声笑，便摇摇头：心太多！突然，他的目光顺着自己的脚尖看去，是一双乌黑透亮的皮鞋，左脚压着右脚在抖动。抬头看时，对面坐着一位和自己年龄相仿的学生，分头，鼻梁上架着一副近视眼镜，专心致志地读一本数学杂志。“这双皮鞋该值多少钱呢？二十？十块？不会，五六块的玩意儿吧！”长春想。他想有一双皮鞋。低头看书，又想：该有一副眼镜儿，就是戴一双平光镜，也显得优雅。
　　 到了学校，报到，入班，来到寝室，把行李放好，长春独自一人来到大街的百货大楼。首先选了一双皮鞋，10元；又挑了一身中山服，30元；再买了眼镜、牙膏牙刷、鞋油等生活用品，口袋里只剩下二十几元了。还想买个手表，回来再说吧。最后，又花了8元买了一个皮挎包，兴致勃勃回到学校。你看他：昂头挺胸，脸上那副深兰色的眼镜，皮鞋接触水泥地板那咯噔咯噔的声音，显得风度翩翩。来到自己的座位，啪地来一个向左转，弹去桌凳上的灰尘，悠然坐了。
　　 长春座位前，坐着两个女同学，一个叫李玲，一个叫赵利。赵利白净圆胖的脸庞，眉毛弯弯，一双瞳仁水墨一样，穿着可体，文雅大方，天生的一个“摩登女郎”。李玲就有些土气。黄不溜秋的头发，鼠皮一般的工作服补丁落着补丁，这就叫人看着呕心。只不过，李玲的学习很刻苦用心。但是，他心里很喜欢赵利。
　　 赵利和长春是同乡，这就叫长春好不自豪和感动。每当他听到赵利咯噔咯噔的皮鞋落地的有节奏的声音，他的心跳就会加快；看一眼她那白胖的脸蛋上酒盅一样的酒窝，他就按奈不住的激动；听到她的声音，他也会显得兴奋。在他们偶然相遇，他有心与她搭话又说不出时，常常要把他窘迫得满脸的“青春美丽痘”都要逃得无踪无影。遗憾的是，他和赵利还从来没有搭过话。他还不喜欢赵利那烫得人不人鬼不鬼的发型。
　　 他感到自己是在爱着赵利。所以，来到教室，长春就没有心思学习了。他不能不想他的小白。在过去，只要有了小白，一切不顺心的事情都会烟消云散；而今，只要想到赵利，他都会激动得怦怦心跳。可是，着一切是多么的虚渺、不现实！
　　 赵利和李玲关系特好。李玲的书很多，引得好多同学到她那儿借看。长春看到李玲的书大都是和学习有关的，他不爱看；他爱看小说。
　　 长春恍然记得：在他报到的第二天，他曾经给小白写过一封信；如今快要一个月了，还没有小白的一丝因讯。他有些懊恼。他在心里似乎对小白有些怨恨。为什么小白不给我回信呢？他不理解。“难道小白真的不再爱我了？”
　　 长春开始惶惶然，做什么事情都不能够专心致志。他感觉，他的真爱是赵利，并非小白。他不能再欺骗自己。于是，长春毫不犹豫地给小白发出了断交信号。于是，他解脱了。
　　 晚饭后，长春独自到操场散步。在操场的一角，李玲还在那里读书。长春来到近前，“李玲，该吃饭了吧？”李玲抬起头来，对着长春微微一笑：“谢谢。”折上书本，起身走了。
　　 长春特想与赵利单独相见，心里却又害怕。他整日的心魄不定，坐立不安。可是他又听说，赵利正在和同班的陈本谈。于是他整天的寝食不安。同学们说他“神经质”，他也始终不开口说话，甚至在课堂上遭遇老师的提问，他也像木雕一样。
　　 他不理解：赵利对他所倾注的痴情竟然视而不见！他更不理解：赵利怎么会爱上陈本？陈本本来就是一个道貌岸然、两面三刀之徒。作为老乡，他觉得自己有义务直告赵利：陈本是危险的人，远离他！但他不知道，赵利和陈本已经相好很久了！
　　 长春给赵利写了一封的长信，倾诉了自己对陈本的看法。就在这时，长春还没有来得及发出这封书信，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晚饭时，陈本把刚刚盛出的一碗热饭迎面泼在赵利的脸上！只听得赵利尖叫一声，队列中飞出一人，对着陈本的嘴脸就是一拳。大家看时，却是班长许久！陈本把手中的饭碗投向许久，许久来不及躲闪，烫红的血液顺着许久的脸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