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精品 老家,父亲生命大感动


作者:赵丰 进士,8366.10 游戏积分:0 防御:破坏: 阅读:2279发表时间:2012-08-17 13:08:32

父亲七十岁生日时,我曾经想给他做寿,可是他淡淡的,也有点伤感地说:一个外乡人,做的什么寿?我知道的,他一直有个愿望,想在老家过一次生日,儿女、孙子一个也不缺,再留下一张全家福。然而阴差阳错的,他的这个愿望总是无法实现。他一直耿耿于怀的,索性就断了过生日的念头,也算是对我这个做儿子的一个警示。
   十岁那年,老家闹灾荒,父亲被祖父和祖母从老家河南温县大金香领到关中。到处转了一圈,最后在庞光镇落了根。父亲跟着祖父在镇上学刻章、画像。父亲三十岁时,祖父过世了。祖父生前的愿望就是把他埋在老家,于是在祖父临终时,父亲就把他和祖母送回了老家。从此,祖母就常住在了老家。
   童年,父亲在老家生活的那十年,竟然成为他生命里解不开的疙瘩。和父亲在一起,他说得最多的是老家的事儿。闹蝗虫,逮蛐蛐,挖野菜,吃树皮,身上出疥,打死恶霸,祖父抽大烟,坐船过黄河……连两三岁被锁在屋里拼命哭的细节都记得清晰。那些场景,像散落在记忆里的金子,被他珍藏。我惊叹父亲的记忆力。对我来说,两三岁的事情,宛若梦中模糊的情景。
   到了中年,祖父总是觉得自己不是庞光镇的主人,是一个客户。这种感觉折磨了他的后半生。他开始恋起老家,叨叨着庞光镇的街道狭窄,空气不好,再说也没有自己的房子,住着气不长。他经常和母亲赌气,要回河南老家陪祖母。我们怎能放心他一个人孤苦伶仃,就说出各种理由劝说他。人的意念是执拗的,因此父亲就很抑郁。一放下饭碗,他就去裁缝店的秦伯那儿,或是钟表店的张伯那儿。秦伯和张伯的老家也在河南温县。吃饭时如果父亲没回家,母亲就让我去那两个地方找。还没进门,我就听见了他们深沉的叹息声。
   年轻时,我一直不理解那声声叹息的含义,直到我偶然之间看到了唐人于武陵“此身老大足悲伤,岁岁天涯忆故乡”的两句诗时,才知道悲伤其实是有很多种解释的。
   偶尔,我会见到父亲和刚熟悉的人聊天。没说几句,父亲就问人家老家在哪儿。如果那个人说他没有老家,或者对老家的印象很淡漠,父亲就没有兴致和那个人继续聊天了。就凭那一点,父亲就断定,那个人和他不是一条道上的人,不会和他有共同语言。
   父亲就是这个人,你拿他没有办法。
   父亲这一生,好像是完全奔着“孝”字来的。他常常这样教导我:一个人,要是连父母都不孝敬,那这个人就不能打交道。他一生省吃俭用,攒下一点钱就迫不及待地寄回老家。除了祖母,老家还有他的两个弟弟,一个妹妹,都很穷。祖母晚年所有的花销是父亲一个人包揽的。前些年,他是通过写信的方式问寒问暖的。后来,有了电话,每隔几天,他都要打电话回去。祖母的身体状况,仿佛气候带给人的心情一样,成了父亲情绪的晴雨表。下雨了,他惦念着祖母的屋子会不会露雨?刮风了,他又想着祖母屋子的窗户是不是关上了?天冷了,他担心着祖母的关节炎犯了没有?他就忍不住打电话给小叔,问老家下雨了没有?刮风了没有?叮咛小叔看看祖母住的屋子房上的瓦片有没有烂了的,窗户纸有没有破损的。有次,父亲让我替他交电话费。到电信局营业厅一问,那个月二百多元。我以为他们搞错了,就让打了个清单。结果,光河南的长途就十几次,其中一次打了半个多小时。老家人是不睡炕的。祖母冬天怕冷。一九九八年入冬时,父亲带了户县一个泥水匠回去,给祖母盘了个炕。在父亲这份孝心的支撑下,祖母活过了九十岁。最后几年,祖母是瘫在床上了,可她凭着坚强的毅力多活了几年。她虽然不能说话了,听不见声音了,但心里清楚远方有个儿子牵挂着他,她要为他活着。父亲在祖母最后的几年里回去了七八次,每次两三个月。喂饭,擦屎端尿,抱祖母出来晒太阳……祖母死的那会儿,是在父亲怀里的,像个听话的孩子。老家人教育后代时,都会拿父亲举例。祖母葬礼的全过程,父亲让人录了像,刻成碟片,亲戚、儿女一人一盘。父亲是长兄,下边的两个弟弟,一个妹妹,和父亲不是一个娘。他们的家境都不好。孩子上学、生病、盖房子、结婚、生孩子……父亲从为数不多的工资里抠出些,今天给这个寄些,明天给那个寄些。他退休后,有十年左右的时间没有领到退休费,就向我和妹妹伸手,不过他从不说要钱干啥。他不说,我和妹妹也知道,只是不点破罢了。
   对于我和母亲对老家的淡漠,父亲心里有怨气。我可以把关中,把户县视为故乡,可是父亲绝对不能,每当生活不如意的时候,他就想回老家。仿佛,那是他精神的寄存地,是他灵魂的栖息地。退休后的一段时间,他整天念叨着要回老家住。他动员母亲,说老家不比以前了,日子好得很。可是母亲不想离开儿女们,去适应新的生活。让父亲一个人在老家生活,母亲和我又不放心。这样,我们就和父亲开始了心理的拉锯战。父亲生母亲的气,不吃她做的饭。礼拜天,我和妻子、女儿回去看他,他蒙着被子睡在床上,喊他也不答应。有一年夏天,父亲突然失踪了。母亲和我不约而同想到一个地方:大金香。于是,我和妹妹一起回了老家。见到他的时候,他正笑容满面,坐在小叔家的院子给祖母捶背。看到那样的情景,我顿时泪水晶莹。霎那间,我理解了什么叫孝心。看见我和妹妹,父亲高兴得手舞足蹈。那次,我和妹妹陪父亲在老家住了三天。毕竟,我们都要上班,就回了户县。直到秋凤扫开落叶的时候,我才把父亲接回来。想不到,回来没有几天,父亲就耍开脾气,不是嫌母亲做的饭不好吃,就是抱怨我们每天不回去。母亲说,你爸晚上总是睡不好觉,做恶梦。一受凉,他就感冒,咳嗽。父亲的心里有病啊。我们知道。
   祖母逝世三周年忌日快到了,父亲让我和他一起回老家。母亲怕我花钱,不想让我回去。还没等我开口,父亲就拉下脸说:“你再不回去,我回老家就不来了!”祖母逝世时,我没有回去参加祖母的葬礼。三年来,父亲一直耿耿于怀。
   “回家吧。”父亲乞求似的说:“你怕是再没机会了。”家的概念对父亲来说专指老家。他把在户县住的地方叫屋,从不叫家。他念“家”这个字时发的是老家的口音。从小,父亲就开始培养我对老家的感情,可是我总是让他失望。他讲老家的事,我总是心不在焉。我成家后,每次老家来人,他都要打电话让我陪吃饭,陪说话。有时我就推托。老家来的人多了,母亲就不耐烦。父亲干脆把老家人领到街上的饭馆。父亲和母亲一闹矛盾,我就知道,肯定是因为老家的事情。
   即使父亲不说,我也是想回趟老家的。到了中年,突然觉得,应该记住自己的根在哪儿。上午九时半,乘上从西安三府湾车站开往老家的客车,一路高速,六个多小时就到了老家。就像一颗随风飘走的种子,父亲落根了。他眉开眼笑的样子,一点显不出旅途的疲累。进了小叔家门,坐下喝了杯水,父亲打开包,把礼物分成十几份,让我陪他走亲戚。有同族的爷、叔父、姑家,还有姨家、舅家。他们一见到父亲,就亲热得不得了,拉着手摇,“你可回来啦。”父亲急忙指着我说:“看,我把谁领回来啦?”他们惊喜地说:“这是羊(我的小名)?跟你爸一个样。”我断断续续陪父亲回过几次老家,那些亲友,我似曾相识,却感到苍老了许多。寒暄几句,父亲就向人家介绍我,让我给人家敬上陕西的烟酒。让我意外的是,每到一家,父亲总是让我坐在上座,让我受宠若惊。这么多年,父亲对我总是不冷不热的态度,可是回到老家,他对我的态度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在老家的日子里,从一些细节看出,他仿佛在看我的脸色行事。而在户县,他总是让我揣摸他的心事,看他的脸色。我久久不能理解,父亲的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父亲坐下和老家人叙旧。问到村子的变化,谁家娃娃上了大学,谁家的儿女娶媳妇了,出嫁了,谁谁下世了,父亲不免唏嘘一番。又说到小时候的事情,每个细节都那样亲切。一融入乡音的氛围,父亲仿佛回到了天真烂漫的童年。
   祖母三周年忌辰前后的几天,我一直跟着父亲走亲访友。每次出门,他都要照着镜子,把胡子刮得干干净净,头发整理得一丝不苟。在户县,他总是不修边幅,背着手,弯着腰,呈现出一副邋遢、苍老的样子。平时,骑上几里路的自行车,他都要下车喘息一阵。而一到老家,身体里仿佛注进了兴奋剂,竟然骑着电动车风风火火地走村串巷。一路上,他搜索着记忆:这儿原来是一片坟,那是一片菜地。这里长着一颗皂角树,树上有个老鸦窝。那儿有一个碾盘,上边坐着叼着旱烟袋的七爷……每一个细节,依然那样温馨,让他的记忆闪光。这村有个五爷、八奶,那巷子有个舅妈、姑婆……他在这家吃过一顿饭,在那家睡过一次觉。他小的时候,祖父吃大烟把房子卖了。他几乎是吃百家饭长大的。现在一回老家,就是还不完的人情。哪家如果现在还穷,他就让我掏出一百元钱塞给人家。这次回去父亲准备了四千元,临行前全部交给我。它需要时当着老家人的面向我要,他要让老家人亲眼看见是他的儿子掏了腰包。看我掏钱,父亲的眼睛就笑成了一条线。那是我见过的父亲一生最灿烂的笑容。我渐渐悟出,在老家,父亲已经为自己攒够了名声,他要让自己的儿子在老家也获得好名声。前三十年看父敬子,后三十年看子敬父。我明白了父亲的良苦用心。回老家时我带了两千元,加上父亲给我的,共六千元。除了祖母三年忌日的花销和走亲戚买礼,剩下的都作为见面礼散了。家族里没见过面的新媳妇,小娃娃,他都让我给见面礼,而且是双份,他一份,我一份,最少的也是五十元。从户县动身前,他让我换了三千元面值为五十元崭新的钞票。我算了算,光这部分支出,就是两千多元。就这,父亲还是有遗憾,还是有遗漏的人情。
   比起关中来,老家依然贫穷。村子很少有人家盖起楼房,鸡和猪依然慢悠悠的在街上散步,不少人家的屋檐上,蒿草在还在风里摇晃,许多的院落被枯干的树枝围绕着,许多的墙头已经脱落了泥皮。可是在父亲的眼里,老家是心灵里的神圣。它的贫穷是那样的珍贵。谁家还保存着一个纺线车、风箱、铡草用的铡刀、墨水瓶做的煤油灯,父亲都要认真端详,爱不释手,感慨万千地说:“这是我小时见过的东西啊,现在都很难见到了。”
   贫穷是乡村的本质。可是在父亲的心目中,它却坚守着乡村的精神。在关中,每当他看到一些村子已经接近城市的模样时,就感到迷惘,摇摇头说这不是乡下人住的地方,空气不好,人的模样也不地道。
   父亲在家族里享有很高的威望。这家和那家的纠纷,家庭内部的矛盾,都需要父亲出面调解。平时的矛盾堆积着,等父亲回去解决。父亲往他们中间一坐,让双方诉说,他静静地倾听。双方说完了,父亲就讲道理,打比方,批评了一方,又批评另一方。矛盾化解了,父亲掏钱请他们在距村子二里外崇义镇的食堂吃顿饭。在老家的一个星期,我跟着父亲,不是走亲戚,就是调解矛盾。父亲不要我说什么,只是静静地陪着他。有时看着父亲正襟危坐的样子,我就想笑。他成了封建时代的包拯了,一副为民伸冤的架势。“笑啥?你光知道关了门瞎编。老家的事情,你都不想知道,凭什么当作家?”父亲一直希望我能为老家写本书。每次回老家,他都要带回来一个本子,或者一沓纸,上面记着村子的历史碎影,谁家的家谱段落,某个逸闻趣事,婚丧嫁娶的风俗,过节的食谱,还有方言、顺口溜等等。我的每本书,每篇文章,他都看过。因此,他知道什么是我需要的东西。老实说,父亲给我积攒的素材,让我受益不少。可是,直到现在,我也没有完成父亲的夙愿。我清楚,对老家的事情,我了解得太少。尤其,对老家的感情,我还欠缺很多。
   村子许多人都来讨我写的书。带到老家的八本书,父亲让我送给村里的几个文化人,一个校长,两个教师,三个本家的叔,还有村支书。“我一回来,这几个人就向我要你写的书,你再不回来,我就没法向人家交待了。”父亲像完成了一桩使命似的,长出了一口气。村支书比父亲小三岁,年轻时爱好写作,也做过作家的梦。父亲让我给了他两本,还让我签了名。支书留我在他家住了一夜。说起他小时的理想,情感的经历,村子的变化。末了,话题回到父亲身上。他说,大金香出去了那么多的人,就数你爸回来的次数多。过段日子,他们就要通通电话。总是父亲问,他回答。父亲的惦记的事情太多了,村子的街道铺水泥了没有?小学盖没盖楼房?北街王老四那个瘸腿的儿子娶媳妇了没有?冬天落雪了没有?今年考上了几个大学生?“你爸啊,比我操心的事还多。”他笑着说。
   正是小麦出穗的季节,我和父亲奔波在老家的土地上。“看看咱老家的麦子,平展得跟一条线似的。”在父亲眼里,老家的阳光比户县亮堂,空气比户县清新,庄稼比户县长得旺势,房子比户县盖得好看,就是麻雀的叫声,也比户县的响亮。“露从今夜白,月是故乡明。”杜甫的那两句诗,我是不知咀嚼过多少遍了,可是在父亲身上,我才真正悟彻了它的含义。那样的诗句,父亲是吟不出来的,然而我自信,父亲对故乡的情感,远远不在杜老先生之下。在老家的七天里,父亲把日程安排得满满的,让我疲于奔命。他要把老家这个概念,烙印进我的骨血中,镌刻在我的灵魂里。“你跟我不一样,怕是再没机会回来了。”说到这儿,父亲有点哽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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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按】散文艺术探索兼及散文的可能性“父亲”和“我”之间所有的事件都笼罩在浓浓的情谊中,透射出真实的生命本质的魅力,让读者为那天真、单纯而又懦弱的少年心灵深深地感动。诗意的语言,人物个性与当时背景文化描写都很细腻。一篇饱蘸深情的情感散文,给读者带来温馨与心灵的涤荡。感谢您投稿旋转木马,欢迎您继续投稿旋转木马,期待您更多的佳作。问好,赏析!【编辑:诗人夏红雪】【江山编辑部精品推荐0120816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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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楼        文友:诗人夏红雪        2012-08-17 13:09:23
  散文艺术探索兼及散文的可能性“父亲”和“我”之间所有的事件都笼罩在浓浓的情谊中,透射出真实的生命本质的魅力,让读者为那天真、单纯而又懦弱的少年心灵深深地感动。诗意的语言,人物个性与当时背景文化描写都很细腻。一篇饱蘸深情的情感散文,给读者带来温馨与心灵的涤荡。感谢您投稿旋转木马,欢迎您继续投稿旋转木马,期待您更多的佳作。问好,赏析!感谢赵丰先生友情投稿。
夏红雪,六九年生人。陕西省作协会员。在各大城市报刊发表诗歌二百余首,散文五十篇。
2 楼        文友:wuhoujun2011        2012-08-17 15:47:49
  路过宝地,欣赏佳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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