透过门口横七竖八的不锈钢栅栏，可以看清里面形态各异的另一个社会群体的情况。
　　 里面的空间很大，足足有两百平方米。
　　 在这两百平方米空间的西南角，一条固定在墙上的塑料凳上，静静地坐着一个女人。阳光从高高的窗台掠过，轻轻地落在女人面前，把女人藏在了光幕背后，好像想把女人融化在这温热的光海中。
　　 女人的脸很冷，冷得让每个瞥过她一眼的人从心眼里感到颤抖。一张黑色的，额头和眼角布满细细皱纹的脸皮平铺在头颅面部，仿佛没有血管的滋润，没有肌肉的支撑。几根不甘束缚的长发，跨过额头，软软地横卧在眼睛上，亲吻着女人耷拉的眼皮，好像想要抚慰女人无光的眼神。
　　 突然女人动了，她像一条饥饿已久的土狗，迅猛地扑住自己身边的那根肉骨头。这一刻，女人的眼里渗出了几滴泪珠。眼睛在泪珠的浸润下，刹时透露出几分神采。
　　 然而没几秒钟，女人就松手了。女人看清这是隔壁房间那个一天到晚蹦蹦跳跳，不知道愁为何物的小伙子。
　　 小伙子低头看了看自己手臂上那紧紧扣着的五指，对着女人咧嘴“嘿嘿嘿”地笑着，并摇摆着整个身子。
　　 女人一怔，忽然清醒过来。她像被蜂蜇了一下，快速地松开手，并向墙角缩去。小伙子仍一个劲摇摆着朝女人“嘿嘿嘿”笑着。女人的眼泪从原本干涸的眼眶中蜂拥而出，仿佛要把前一段时间没流的眼泪全流出来。看着女人双手抱在胸前，泪流满面的模样，小伙子甩了甩脑袋，不解地晃动着身子离开了。
　　 女人被泪水覆盖着的眼睛渐渐地模糊起来，她看到儿子正蹒跚着步伐向自己走过来。
　　 女人叫陆红梅。二十年前，也就是儿子小刚四岁那年，丈夫被人从外面抬了回来。看着丈夫湿漉漉的、乌紫的身子，陆红梅第一声尚未完全哭出来就软绵绵地向地面滑去。待她悠悠醒转后，丈夫已经被帮忙理事的人换上了寿衣，头包白纸静静地躺在门口凉棚下的竹榻板上。因为按照当地风俗，死在外面的人是不能进屋的，怕冲撞了家里人。
　　 看着无声无语的丈夫，看着懵懵懂懂的儿子，陆红梅一把抱住儿子的头失声痛哭起来。
　　 丈夫是为了救隔壁村的一个小孩子而死的。这是隔壁村被救的小孩子一家子跪在丈夫身前时，家族里最年长的阿太把情况慢慢地像她讲清楚时才知道的。虽然在阿太讲时陆红梅有点魂不守舍，对周边言语也是感觉飘飘缈缈，但丈夫是为救人而死，这一点她是听清楚了。
　　 陆红梅不怪人家。是人，见了小孩子落水，总是要伸出手帮一把的。虽然丈夫这次帮得代价太大了点，但陆红梅看着人家一家跪在那里，伤心程度丝毫不下于自己的模样，又怎么忍心责怪、咒骂人家呢？
　　 从此，陆红梅与儿子小刚相依为命。
　　 那时，物质条件并不丰富，家家户户都是系紧裤腰带过着日子。陆红梅和儿子两个人日子更是过得紧巴。不过幸好村里、邻里以及被救的那户人家都时刻关注着她们娘俩，所以，尽管日子过得紧巴，但儿子也没有吃多大的苦。这也是陆红梅这二十多年来感到最值得欣慰的地方。因为丈夫下葬那天她曾经发过誓，不管以后的日子多么苦，自己都不会改嫁，不会让儿子过得比别的小孩差。她也怕找个后爸会让儿子受委屈，最主要的是她曾经告诉过儿子，爸爸不是离开我们，而是出去赚钱了，过几年就会回家的。她不希望儿子见到后爸后了解一切真相。
　　 所以，平时家里有什么好吃的东西，陆红梅总会千方百计好好保存下来给儿子吃。而儿子呢，总会在吃时扳下一半来塞到母亲嘴里，让母亲一起尝尝。平时家里有什么农活，儿子也会抢着帮母亲一起干。
　　 就这样，一晃就是二十年。二十年的风，二十年的雨，二十年的人情世故让娘俩更加懂得爱，更加懂得珍惜，更加懂得依偎，更加懂得生命的可贵。
　　 尽管后来儿子知道父亲已经去世，也知道父亲去世的真相，但他没有埋怨母亲埋着他，只是轻轻地搂住母亲的头说：“妈妈，爸爸不在了，就让我代替他好好保护你吧。”
　　 儿子还有两年就大学毕业了。想想儿子将来能当上医生，陆红梅打心眼里觉得开心。医生嘛，救死扶伤、治病救人，多高尚的职业啊。何况医生收入也不低，以后一家人的生活都有指望了。儿子前几天还在说，将来工作要接自己去城里住呢。陆红梅一想到这，嘴角咧得都合不拢了。
　　 然而，谁能想到，陆红梅与儿子阴阳相隔的日子会那么快来到。
　　 那是儿子放暑假的一天。水田里的秧苗已种下去有一段时间了，为了除草，也为了能让秧苗均匀地吸收到养分，陆红梅和儿子在下午三点多，太阳热度稍减时匆匆来到北江边的水田里耘田。
　　 北江，一条美丽的小江。两岸各自俯卧着一条长龙般的土堤。土堤的两边种着一棵棵粗如圆盘的白桦树。每当风儿吹过土堤，耳边传来的是阵阵“哗哗”声，让人的心一下子安静下来。土堤一边护着内面的一大片基本农田保护区，一边依托倾斜着缓缓向下的沙坡阻挡着上游奔流不断的江水。
　　 正因为有这一得天独厚的条件，许多城里人每到夏天都喜欢到这里来游泳。不过由于近几年江里偷沙现象严重，也把北江搞得千疮百孔了，甚至有几处都出现了深深的漩坑。
　　 陆红梅和儿子刚刚各自耘了一畦后坐在田头喝着水，突然，土堤北面随风飘来一阵阵女人的叫喊声，伴着白桦树叶的“哗哗”声，时远时近，断断续续。小刚一听，立马跨过堤边的沟渠，敏捷地沿着斜坡向堤面上爬去。陆红梅一看儿子的动作，心里放心不下，也马上放下水瓶向儿子奔去。不过，等陆红梅跑到堤对面的沙坡上时，儿子早已跳进江水里了。陆红梅看着江水里面那时隐时现的三个脑袋，用手紧紧捏了捏那些一路捡过来的，儿子边跑边扔的衣裤，心像要蹦出来一样。
　　 周边已陆陆续续围上来一些人，大部分指着江面以及站在浅水区歇斯底里哭喊的女人议论着。不过有几个懂水性的青壮汉子也跟陆红梅的儿子一样，不假思索地，一个接一个地跃入水中。
　　 一个，两个。一个大人，一个小孩。陆红梅看着两个被抬上来的软趴趴、湿漉漉的人，一颗纠着的心慢慢地放了下来。突然，她发现上岸的人中没有儿子的身影。陆红梅眼前一黑，差点昏倒在地。
　　 她马上奔向江面，拉住一个尚在浅水中的中年男人叫道：“我儿子跳下去救人还没有上来，求求你们救救他啊！”叫着叫着，陆红梅跪倒在水里，脸上和身上全是水，已经分不清倒底是泪水还是江水了。
　　 中年男人一听，立马招呼刚刚上岸的人以及刚刚来不及下岸的人展开营救。
　　 过了十五分钟，在一位青年的叫喊声中，小刚的身子被摸到了。江水里的人立即向小刚游过去，并齐心协力把他拉上了岸。
　　 但小刚已经没气了，他的身子开始发紫了。看着儿子那僵硬着的挣扎着的姿势，陆红梅直挺挺向后倒去。
　　 在众人拍脸的拍脸、掐人中的掐人中抢救中，陆红梅醒转了过来。她斜头向儿子的尸身看去，并慢慢地坐起身来。陆红梅觉得今年的夏天好冷，冷得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想干嘛。她挪到儿子身边，慢慢地俯下身，托起儿子的头，突然朝天大嚎。
　　 站在身边的人看着陆红梅的样子，都不由自主地流下了眼泪。
　　 忽然，人群中冒出了几声不和谐的声音：“你们不能走！”
　　 “为什么不能走？管我们什么事？”这是一个熟悉而又陌生的女人声音，正是这个声音吸引着儿子向江里奔去，直至付出生命的。
　　 “当然不能走！怎么说人家也是为了救你们一家而死的！”
　　 听到人群中冒出一个雄浑的、有点火气的男声，那一家人非但不停，反而加快步伐向堤面上的汽车奔去。
　　 众人一见顿时生怒，都拔腿向上追去。怎奈有心对无心，等大家快跑到汽车边时，他们一家已发动汽车哄鸣而去。
　　 尽管有几个人不甘，向汽车狂追了百米，但双腿毕竟难敌四轮，最后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汽车的排气管绝尘远离。不过有心人还是记下了汽车的车牌号。
　　 这时，众人才想起堤坡下面还有一对苦命的娘俩在。等他们回头，刚好看到陆红梅背着儿子一步一挪地向堤面爬上来。尽管儿子很重，坡面很滑，但陆红梅始终抓着儿子的身子不放手。
　　 有几个人看不下去，急忙跑过去，想替陆红梅背。但陆红梅就是不松手。大家也只能扶着小刚的身子，慢慢地陪同陆红梅向家里走去。
　　 太阳已经半个隐在了西山上，田地里到处是红彤彤一片，众人也被镀上了一层金色的亮彩。一行人在乡间小路上缓缓而行，没有一丝声响，只有偶尔传来的蛙鸣在为小刚歌唱。不知道是在送魂还是在招魂。
　　 安葬好儿子后，陆红梅走上了上访之路，不为别的，只为替儿子讨个说法。儿子的死不能这么不明不白。
　　 那天，陆红梅在一个熟人的带领下第一次闯进信访局。大致了解情况后，信访局局长非常重视，他安排专人负责接待陆红梅，并要求详细地把相关情况记录下来，以便核查。同时，信访局局长还信誓旦旦地表示：如果经调查小刚救人身亡的情况属实，他还将亲自向县领导汇报，上报表彰小刚见义勇为的行为。同时严厉通报批评那些忘恩负义的人，好好用电视曝曝光。
　　 局长的话让陆红梅心里有了稍许安慰，她心里默默地告诉儿子：儿子，妈为你申冤了，妈不能让你死得不明不白啊。
　　 三天、五天、十天、半个月，离局长答应给予答复的时间越来越远，但调查的情况却一点儿音迅都没有。
　　 一个月后，陆红梅坐不住了。她抓了家里养着的两只大母鸡，估摸着路线向信访局再次摸去。熟人是不好意思再打扰了，人家都是有工作的。
　　 到了信访局大门口。守门的大爷还认得她，就给她开了门，但没有跟她多说话，只是轻轻地摇了摇头。
　　 陆红梅没有往心里去，她一边向大爷连声道谢，一边向信访大楼走去。
　　 站在局长办公室门口，陆红梅没有急着推进去。因为她有点紧张，手脚有点发抖。不过编织袋里母鸡的不停挤窜，很好地掩饰了她心里的紧张。她紧了紧握着编织袋的手，咬了下下嘴唇，伸出另一只手轻轻推开留了一条缝的办公室门。
　　 陆红梅还未将脑袋探进房间，里面就传来一个威严的男声：“谁呀！”
　　 陆红梅推门的手一哆嗦，脑袋一迷糊，整个人就冲进了办公室。她低着头，结巴着嘴说道：“局长好，我想问问我上次反映的情况。”
　　 局长把手中的笔在笔筒里一插，细细地打量了一下陆红梅。十多秒钟后，他才“哦”的一声。显然他是认出陆红梅了。
　　 “这个情况你别再反映了，人家又不是故意的。这样吧，他们家同意补偿你一点钱，过几天我让人给你送过去。回家去吧！”说完局长挥了挥手。
　　 陆红梅一听局长的话，原本紧张的心一下子冷静下来。她憋红着脸，大声说道：“我不需要他们的钱，我只要他们向我儿子鞠个躬。我儿子救人不是为了钱，我上访也不是为了钱，但我不能让他们这样漠视我儿子的生命！”
　　 局长一看陆红梅恼羞成怒的样子，怕把事情办砸了，忙从办公桌后站起来，快步走到陆红梅身边，半躬着身子说：“你先别急嘛。来来来，先沙发上坐会。”然后，他又拿起茶几下的一次性茶杯，为陆红梅泡了杯茶。
　　 陆红梅一看局长这么客气，也不好意思再发火了。她连忙压低着声音说道：“局长同志，我不是想闹事啊，我只是想让他们给我儿子一个说法。我儿子这么走了，为什么他们的态度那么淡漠，我不想我儿子死得不甘啊！”说着说着，陆红梅的眼泪和鼻涕都开始“滋滋”地往下流。
　　 局长连忙从茶几上抽了几张纸巾递给陆红梅：“你呀，怎么这么死心眼啊？如果事情好办，我会这么跟你说嘛。钱拿到手就算了，别再伤着自己的身体了。我想你儿子也不希望你为了他这样四处奔波吧。”
　　 陆红梅用纸巾半捂着脸摇了摇头，然后擦了下眼泪，慢慢起身走出了办公室。她人老了，也没见过什么大世面，但不代表她傻。陆红梅知道今天再在这里闹，也闹不出什么结果，而且这也不是局长的错。
　　 局长在后面一个劲叫：“同志，鸡，鸡带走啊。”但陆红梅已经听不见了，她满脑子想得都是怎样为儿子讨个说法？
　　 第二天，陆红梅天蒙蒙亮就走出了家门，手上拿着一叠昨天托人写好的告知单。
　　 当陆红梅的身影出现在县委、县政府大门口时，已经陆陆续续有部分政府工作人员走进大院上班了。
　　 陆红梅也不进政府大院，只是站在大院门口向路过的人哭诉。如果遇到一些比较关注的人，她还会递上一张告知单。渐渐地，政府大院门口被阻死了，路过围观人群的议论声也慢慢地响了起来。
　　 随着人头攒动，一句粗话从人群中冒了出来：“他娘的，是哪个狗畜生干出来的事？找到他的车子，找到他，揍死他！”
　　 一会儿，人群中又冒出一个弱弱的声音：“这车牌好像是陶书记儿子的奥迪车子的。”
　　 一听这句话，整个人群哄一下炸开了：原来是那棵“桃树”的儿子干的，怪不得。他们一家子都不是啥好东西。
　　 “桃树”是县里人对县委陶书记的“尊称”。这陶书记，不仅贪权、贪钱，而且还很好色。大家为了迎合他的桃色新闻，再加上取陶书记三个字的简称，就取了这么个绰号。
　　 但是，这边的人群吵闹尚未达到高潮，人群外边就突然空降了三辆警车。警察下车后，拨开人群把陆红梅连从她的告知单带上了警车，接着呼啸而去。围观的人群这时才反应过来，然而已经追赶不及了。他们只能将这件事暂时压在心底，留作茶余饭后的话头。
　　 陆红梅在人群中被警察扣住肩膀时，一个劲地想摆脱紧扣着的双手，但人单力薄，怎么可能是人高马大的警察的对手。她一把被撑起离地面抬到了警车上面。
　　 然而令陆红梅怎么也想不到的是，警察没有把她带到公安局，而是把她带到了远离城区的精神病医院。
　　 面对着满屋子的精神病患者，陆红梅又害怕，又愤怒。她跑到房间出口的铁栅前，一个劲地推拉铁门，把铁门摇得“咣咣”作响。她还企图爬上铁栅栏，跨跃到外面去。
　　 不过一切都是徒劳的。医生发现后，忙叫来了一大帮医护人员把她按住，打下了一支镇静作用的注射针，然后把她抬进一个房间关了起来。
　　 就这样，陆红梅被浑浑噩噩地关了两个月。有时发怒时，还会被医生当作躁狂症精神病治疗。
　　 陆红梅累了，累得连哭诉的力气都没有了。她已经看不透现在的社会了，她在平静时心里默默地祈祷，丈夫和儿子在天上安好。
　　 正当陆红梅沉浸在回忆里时，医生大声叫她：“陆红梅，你可以出院了。”
　　 “出院？我是精神病，我是精神病，我要住在医院里，我不要出院，哈哈哈……”陆红梅如癫如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