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拓跋树娥(第六章151、、153、154、155)章节

作品名称:拓跋树娥      作者:刘牧之      发布时间:2012-08-18 10:28:05      字数:8320

  151
  
  过了立夏,树娥顺利生了一个女子。树娥害怕依农不满意,嘟囔说,怎么又是个女子。依农看娃娃长着一双大眼睛,皮肤又白又嫩,高兴地说,女子就女子,女子也不嫌。俺娃还亲亲地,像灵灵。树娥这才放心,说,噢,像灵灵就好。
  
  依农过河把消息告诉给汪氏。汪氏也说,女子就女子,姊妹俩还是个伴儿。依农说,这下给娃叫啥呀?汪氏说,大的叫灵灵,这个就叫成艳玲。依农回到家给树娥说了。树娥说,艳玲就艳玲。
  
  村上的计划生育活动还没有结束,包括树娥在内全村一共有十一个妇女需要做节育手术。娃娃还没满月树娥就说,唉,算了算了,我自觉很,咱不要给柱子的下巴下面支砖,也不叫他谁说我个啥!
  
  第二天一大早,灵灵吃过饭上学去了。树娥叫依农看着江江和小艳玲,就一个人跑到杨旗镇上主动做手术去了。老拓跋和汪氏听说后赶紧套上毛驴,叫上小萍和菊英一块来到镇上卫生院。
  
  灵灵中午放学回来在外边玩得肚子饿了,就跑进灶房找吃的,揭开锅盖,里面啥也没有的,说,爸爸,我给咱做饭。依农说,俺娃不会做,等爸爸把娃哄着睡实了,爸给咱做。灵灵扬起稚嫩的脸说,爸,我能,你给我教,我给咱掺面。依农说,噢,行,你要掺了,就先给咱掺。灵灵在面盆里放了两小碗面问依农说,爸爸,那咋掺呢?依农说,你一边倒水一边搅面,先把面粉搅成絮絮儿。灵灵于是一手拿着水瓢慢慢地往盆子里溜水,另一只手用筷子在里面划来划去地搅。依农看着灵灵搅了一会儿,让她不要放水了,用手把面絮絮儿往下压,团在一起揉。灵灵揉了一会儿,叫依农看。依农说,有点儿软了。灵灵说,那咋办呀?依农说,你先放在那儿,你不要擀。灵灵说,爸,我学着擀。依农说,你不会擀,你个子低,就够不着案么。灵灵说,我能,我站在凳凳儿上就能够上。依农心里也想看看娃娃到底能咋样,就说,那你擀。
  
  灵灵把面又揉了一会儿,团成团压扁了,然后就用擀杖在上边滚。过来过去滚了一会儿,面团就摊开了。
  
  依农看灵灵把面擀好了高兴地说,呀,俺娃会擀面了!正说着小艾过来串门,看着案上的面惊喜地问,这是灵灵擀的面?依农说噢。小艾睁大眼睛说,咦!灵灵会擀面了!依农说,你给我把娃抱一下,拿我烧锅炒菜下面。小艾说好,就把娃娃抱到自己家里去了。
  
  依农炒了一些葱、白菜和洋芋,然后换了一个锅,给锅里倒满水,点着火,让灵灵给锅洞里喂柴火。依农一边切面,不由得赞叹说,唉,俺娃擀这面好得很,俺娃长大了,会给爸爸做饭了!灵灵看见灶火里的柴火不多了,就拿个担笼跑出去拾柴。锅开了,依农把面下下去。吃饭时灵灵歪头问依农,爸爸,你说这饭好吃不好吃?依农知道灵灵要他表扬自己,就连声说,好吃好吃!好吃!好吃得太太,香得很!
  
  
  
  152
  
  树娥不到九分钟就下了手术台,大夫问她感觉咋样,能行不。树娥说,没事。就一个人从医院走出来了。
  
  依农的大舅家在杨旗镇上,以前和依农的交往不多。依农舅已经整七十岁了,只有一个女子,爱娃娃,总说他娃没个帮手。自从树娥生了江江后,就心疼得很,经常对女儿说:“你跟你树娥嫂子走,能帮你。”听说树娥生了娃娃又做了手术,依农舅和妗子就跑到医院来看,正好碰见了老拓跋一家人。老拓跋叫树娥坐车回沙河村,依农妗子就说,那先到俺们那儿住两天。树娥说好。小萍和菊英要扶树娥上车子,树娥说,谁也不管,我能走!死活不叫父亲拉。从医院到依农大舅家约二里路,树娥挺着腰跟着大家从街上一路走过去,走得端溜溜地,身子连晃都没晃过。
  
  中午,小艾抱着艳玲,依农引着江江到了大舅家。树娥见了依农得意地说,别的人做了手术出来摇过,我没,没摇!
  
  依农妗子在家里专心照顾着树娥和艳玲。依农妗子跟依农说不到一块儿,但是和树娥无话不谈。她让树娥坐在床上整天看电视,一天三顿饭按时端上端下。一家三个人轮流抱着娃娃,一天不下怀,心疼得很。树娥要下炕帮忙洗碗、做活儿,妗子死活不让。
  
  七天后,依农陪着树娥到医院把线拆了。老拓跋和汪氏带着两个儿媳要把树娥往回接,依农妗子不让,说,不叫回,你们父子几个在屋里给灵灵和江江把饭做上,招呼灵灵上学。这儿你不要管,叫树娥再待两天。依农妗子对依农说,树娥的性子急,回去了看上活儿就要做,你等她恢复两天再做啥。
  
  树娥在依农大舅家里一直待了三十五天,老拓跋和依农来接了三次,依农妗子都不叫回去。后来依农妗子亲自把树娥送回到沙河村。村上的年轻媳妇们在路上看见了都拦住叫,树娥姐,树娥姐!树娥说,嗯,咋了?小媳妇们悄声问,那是你的妗子,还是俺管管儿哥的妗子。树娥笑了说,那是你管管儿哥的妗子,不是我的妗子。小媳妇们说,唉,我还以为是你的妗子呢!
  
  产后要过百天才能活动。手术后过了八十来天,地里的烟苗长大了,树娥仗着自己的体质好说,八十天也没事!把衣裳脱了,架上毛驴就去河里拉水。
  
  
  
  
  
  第六章依农死
  
  
  
  当照耶和华你神所吩咐的,孝敬父母,使你得福,并使你的日子在耶和华你神所赐你的地上,得以长久。
  
  ——《圣经申命记》
  
  
  
  153
  
  过年时树叶和秋生没回来。麦忙前汪氏想树叶了,就和老拓跋去了趟长安。一个星期后,两人回到沙河村。汪氏对树娥说,树叶家里现在好了,像一家人家了,地里打的粮食也吃不完了,女婿秋生开着蹦蹦车,操持着收送瓶子的老生意,娃娃都快上学了。树娥说,树叶安顿了,你和俺爸也就可以放心了。
   
  俗话说,一亩园,十亩田。树娥在地里种了各种蔬菜、豆子。依农有病干不成重活儿,地里的活儿还不敢耽搁,就没人看管娃娃了。
  
  灵灵从小就长得胖呼呼的,胳膊、手像面包一样。树娥经常说灵灵长得笨,心不灵,没出息。河沿上有三、四棵杏树,杏子快黄了,灵灵放学回来路过就摘了几个。主家老汉看见了,走过来打了灵灵两个耳光还用脚踢了两下。灵灵便一路流着眼泪跑回来了。
  
  树娥背着化肥上地去了,依农坐在窑门口的小板凳上把娃娃哄着睡着了,正要抱进屋里卧下,灵灵背着书包回来了。
  
  依农把艳玲卧好了,忍不住说,灵灵,你路过你婆家,你婆在不在?灵灵害怕爸爸知道自己挨打的事情,于是背过脸顺口撒了一个谎说,俺婆今儿个卖货回来感冒了,累了,不得过来了。依农信以为真了。你婆感冒了,哎,咱柜盖上有饼干,有罐头什么的,你去把你外婆看一看呵。灵灵不敢让爸爸看见自己刚刚哭过,说,明儿看,今儿个不看了。便赶紧出去了。
  
  树娥下午口袋里装着几颗杏子从地里回来,对依农说,依农,你看,娃娃就是摘了他三、四颗果子,还没吃成,他这就打娃,打了几巴掌还不算,还在沟子踢了几脚!依农听了事情的原委心里很不快。树娥一时气不过,就寻到那个老汉家里去了,说,四叔,娃把你的果子吃了,你给我说说,我给你赔么,不怕么。你欺负娃娃的老子有病,你看你把俺娃打得,你是没娃,你有娃跟我是一样。
  
  四叔的家里穷弟兄们多,一生未娶,被树娥无意间揭了伤疤心里接受不了,就气哼哼地过河寻老拓跋告状,说灵灵摘了他两个苹果,树娥不是人,不但不管自己的娃,反而嘲讽他是个老光棍儿娶不起媳妇。汪氏嫌老汉把娃娃打了,就生老汉的气,老汉叫她,她也不搭腔。老拓跋劝老汉说,娃娃家不知道啥,摘了你两颗果子,你也把娃打了,看他以后再偷吃人不?好言好语把老汉劝送走了。
    
  第二天中午,汪氏过河来看依农。依农端着碗靠在窑门上吃饭,看见汪氏进了院子,就叫了一声婶子。汪氏答应了一声,噢。院子前边的土崖上长着一棵桃树,桃子已经红了,依农巴巴地说,桃熟了,婶子,你摘桃吃呵,可好吃了。汪氏说好,就往崖下走准备摘桃子。树娥在院子里养了几只鸡,自从依农病发后就顾不上管了,依农又说,婶子,这几个鸡快下蛋呀,你回去时给你逮去,也算你用了一回我……,依农话没说完,就听哐当一声,手里的饭碗脱手掉在了地上,身子顺着门斜溜下来,满脸抽搐着,眼也斜了,嘴巴被扯到了耳朵根上,流着涎水。
  
  汪氏大惊失色,赶紧出门叫人。依桑在家睡午觉,汪氏就把依桑和小艾叫了过来,三个人七手八脚把依农抬到屋里的土炕上。依桑一路小跑着上原找树娥去了。
  
  树娥回到家,依农已经缓过来了,汪氏正给他喂着凉开水。树娥对依农说,你觉得不好了,就赶紧给你看走,你看都快开镰割麦子了。依农闭着眼睛喘着气,轻轻地摇着头,嘴里粘了已经说成话了。不,不,不看了,不了……,树娥说,只要你的病好了,就是再花钱,我都舍得。依桑在旁看着依农心里一阵儿难受,就说,噢,我这儿有一百块钱,你先拿上给依农在镇上看一下。树娥没想到大哥会给钱,惊讶之余又一想,玉莲一向精明会做人,如果自己不拿这钱,她以后就更有话说了,于是也多一个心眼儿,把钱接在手上说,好好好,那我就拿着,给依农看病。
  
  玉莲请了几家亲戚收麦子,树娥晚上过去帮着洗碗做饭。大家吃完饭坐在院子里闲聊,树娥忽然听见玉莲对依桑埋怨道,噢,咱也没有钱,一百块钱叫她拿走了,咱这也没钱么,想必是有钱么!
  
  树娥心想,晌午小艾在跟前呢,你男人装人呢给我一百块钱,这钱还没在口袋里捂热你又要呢!人说人穷争口气,你在人跟前说那大方话了,我也在人跟前给你把钱送过去!
  
  树娥回家把钱取回来,放在玉莲的瓮盖上说,嫂子,这是那一百块钱,我还没花呢,你拿着!玉莲假装惊讶说,哦,你用呢么。树娥说,这钱我用不了,若果明儿个我把这钱拿去给管管儿看病去了,还给你寻不出一百块钱了。树娥不想和大嫂子吃硬变脸,嫌不好看,就走出来了。玉莲把树娥送出门,嘿嘿地笑了。树娥也心照不宣地笑了。
  
  树娥回到家就给依农说,晌午大哥给了我一百块钱,你看刚才大嫂说那话,把我气得。依农有气无力地说,唉,以后就是人家走人家的,咱走咱的,这没办法,咱这会儿明显是个害嘛!
  
  依农不停地叹气着,噢,噢,唉——
  
  
  
  154
  
  第二天,老拓跋和树娥凑钱把依农送到延安地区医院。门诊部的陈大夫抬头看见依农脱口而出,咦,这人咋还活着呢!树娥听了这话哭笑不得,说,噢,活着呢!陈大夫安排依农进了病房,这才对树娥说,那个时候我给你说那病没治了么,不会好了,想不到竟然耐了这么长时间!
  
  陈大夫隔天给依农做了全面检查,摇着头说依农得的是风湿性心脏病,五年内又加了三样子病,一个是高血栓,还有肺结核和糖尿病,都遇到一块儿了。树娥问这回还能看好不,陈大夫面色沉静地说,不顶事了,没办法儿下药了。算了,你还是别花冤枉钱了,往回走,割枋、缝衣裳准备后事吧。于是开了一些镇定止痛药,便叫出院了。
  
  依农心里清楚自己的病已经没治了,在回宜川的路上一言不发。
  
  老拓跋知道二女婿去日不多,三个人回到柳庄,立即就带着树林和树根买木料割枋,叫树娥扯布给依农赶制老衣。
  
  依农当天晚上开始发高烧。夜深人静,万籁俱寂,依农拖着长音叫三个娃娃的名字,江江——,江江——,灵灵——,灵灵——,我娃可怜地,江江——,江江——,噢——,艳玲——艳玲——,我娃可怜,我娃可怜……
  
  依农凄凄楚楚叫了整整一夜,树娥和汪氏整夜守着依农。汪氏看着树娥给依农缝老衣。黎明时分,树娥缝好了一件,汪氏就拿给依农看。管管儿,这就是给你缝的衣服,你一看,眼睛就能闭上了。依农却扭头看着树娥说,噢,树娥,树娥,我把你亏了,你比我妈还强。我妈把我养了一回,二十来岁不在了,你把我席上席下伺侯着。我对不起你,我咋把你亏了……。树娥背过身子,眼泪止不住流了下来。依农说,树娥,你咋享不上我的福了,你以后享咱娃的福去!
  
  天明时,依农的肚子里开始绞痛,实在忍受不住了就喊妈叫大,呼自己的名字。管管儿呀,你娘死了,爸呀,你上来,爸呀,你来把我看一眼么!爸呀爸呀,我想你了,你来呀!
  
  依农第二天整个白天也这么叫,来看依农的乡亲们都哭了,就有人到老潘那里说,老潘,你跟个快死的人还较量么是?你去把娃拿眼窝儿盯一下,将死的人就断这一口气呢。老潘瞪着眼睛说,哪怕他死了呢,我不盯他去!大家再劝,老潘就是不听。村人们出了老潘的屋子都叹息着说,世上还有那号老子呢,我都没见过那号老子!
  
  树娥正准备请人割原上的麦子,突然变天下起了白雨。树娥站在窑洞口心里急得发慌。哎呀,这怎么办呀,地里的麦子都黄了,这粮食快吃到口了,冷雨再一打,这就吃不上了么。这老天爷不让我吃,这怎么办呀?依农坐在炕上喘着气叫,噢,树娥,你回来,你回来!树娥仰头看着阴沉沉的天口里答应着,噢,我回来了。依农有气无力地说,树娥,你先回来,你不要管了,你先回来。树娥说,噢,我这就回去。
  
  树娥回到屋里,依农说,你甭管,等到了明儿再说——
  
  第二天雨过天晴,依农叫树娥出去把柱子叫来。柱子来了,坐在依农身边问他感觉怎么样了。依农喘着气说,柱子哥,我这个粮食收不回来了。柱子给依农掩好被子说,管管儿,你不要管,有我呢。
  
  柱子出了依农的院子,就叫几个小队长在村子里到处喊人,都给依农帮忙割麦子去。在家的男男女女、老老少少听到消息几乎全来了!大家都自带工具一起往原上拥去,给依农割那四亩的麦子。下午,从地里回来的乡亲们得知情况,也不约而同地撂下自己正在收割的麦子来给依农帮忙。有人粗略估计了一下,人数最多时,依农那十四亩地里一共有二百多人!
  
  几个亲戚给老潘帮忙割麦子,拉运麦子要路过树娥的麦地,也许心中有愧,来回故意绕个大弯子。乡党们看见了都纷纷说,你看乡党们都给管管儿帮忙呢,他们就不管,可能也是没法见人,噢。
  
  树娥提着水罐到地里给大家送水,看见那么多乡亲们都在帮自家割麦子感慨万分,泪如雨下。人家把自己的麦子都撂下了,都给咱割麦子来了么!树娥百感交集,一边走一边哭,抹着眼泪走在田埂上,被麦茬子绊倒在地,水罐也被甩远了。树娥两手扒在泥地里好半天才挣扎着坐了起来,她脸上挂着泪哭了又笑笑了又哭。笑是因为高兴,你看咱人活得差不多,这么些人都给咱帮忙呢。哭是因为难过,依农要上路了,自己这以后的路咋走呀?有乡党路过看见了就对树娥说,树娥姐,你快回去,这儿不要你管,快招呼病人去!树娥说,我妈我爸在跟前呢。那人说,就是那样也回去,你别在这儿待了,噢。树娥这才慢腾腾地往回走去。
  
  树娥回到家,汪氏和小艾、玉莲、小萍、菊英等几个人在家里帮忙做饭,有的烧水,有的摘菜,有的洗锅、洗碗、洗盘子。树娥心里过意不去,就跑到街道上称了二斤白糖,又买了些烟、酒回来了。玉莲掺了一大盆子面,又出去借来了一架压面的床子,几个人做了一大锅哨子面。
  
  乡亲们给依农割了一后晌麦子,又用四轮车、架子车拉回来。老拓跋把大家拦住叫他们在院子里吃饭。大家都不吃,纷纷说,好老拓,不是说我们不吃你们树娥的饭,我就是给她帮忙来了,唉,看管管儿可怜呢。等的依农好了多吃两顿都好,你这个时候叫我吃这个饭,我都咽不下去!
  
  第一天,大家没有一个人来吃饭。第二天,整个队的人又全体出动,帮树娥把麦子拉回来,在麦场碾。树娥心里不得下去,又叫了十个婆姨在家帮忙做饭。中午,乡亲们络绎从打麦场上下来了,树娥站在路中央伸长胳膊把他们挡住,非让他们吃饭不可。大家实在没办法,一个个就进来了。
  
  大家有的在院子里吃饭,有的在外边的树荫下乘凉。老拓跋看见树娥满脸疲惫,就抽空儿对树娥说,树娥,你现在赶紧吃。树娥噢了一声,把面捞到碗里还没来得及调,就听依农在窑里叫,树娥——,树娥——。树娥赶紧答应说,噢。放下碗就往窑里去。
  
  依农看见树娥进来了,悄声慢慢地说,你回来,我想尿呢。树娥说,对,你尿,我给你把尿盆提回来。依农说,我不,我要到院子里去。
  
  树娥扶着依农下了炕,出了窑洞,让他在厕所里尿了,又扶着回来。依农上了炕,胸口的气忽然就紧了。树娥一下子慌了,赶紧跑出窑神色慌张地喊,快些,快些!柱子等几个村组干部赶紧过来了。大家进了窑,依农的身子已经有些硬了。柱子自言自语地说,这下就不行了,这就没相了。树娥当即放开声就哭了。
  
  依农半个小时没醒过来。老拓跋扒在依农耳朵边轻声说,管管儿,你好好地,你看这些人都在给咱帮忙呢,你是个灵醒人么,你给咱等着么,等咱把这些麦子收了,噢。老拓跋在依农的胸口上一边摩挲着,一边叹息着说,俺娃可怜地,你等着么,再等两天。树娥也含着眼泪说,人家都给咱碾麦子呢,你等着么,再等两天么。
  
  咦,奇迹出现了!过了一阵儿,依农的眼皮动了动,慢慢睁开了,眼神瓷呆呆地。大家松了一口气都说,这就不要紧了,赶紧卧起来!七手八脚把依农卧起来了。树娥说,你等着,噢。依农喉咙里一阵儿响,长长地噢了一声,喃喃地说,噢,我等着。
  
  过了一会儿,依农清醒了,扭头对柱子说,我娃可怜,我也顾不了了,你们过来过去就招呼他们娘们着,噢。柱子说,你不要紧,我给你照看,你不要害怕,你安心着。依农说,噢,我就是放心不下嘛,我给你说,迟早,娘们几个出来了,你们都招呼着,我这招呼不了了。大家含着泪说,对,管管儿,不害怕,你放心,树娥有我们大伙招呼着。依农又转头向树娥说,树娥,好出门不如赖在家,噢,在咱这儿,他没人挤兑你。你那脾气,好不容易站在人家门上,你们娘们几个受气呀……
  
  
  
  155
  
  老白得知依农的病重了,收完麦子就专程到柳庄来看。老白看见树娥院子里的柴火快烧完了,就拉着架子车去坡上砍硬柴。须发皆白的依农大舅也来了,给树娥帮忙晒粮食。
  
  下午,天突然又变了,树娥和依农舅慌忙往回收麦子。依农叫江江把树娥叫回到窑里,喘着气说,树娥。树娥赶紧说,噢。依农轻声说,你给我弄点儿鸡蛋一吃,我咋想吃鸡蛋了。树娥没听清,到跟前把耳朵放在他的嘴边问,咋,你咋?依农说,你给我打个鸡蛋,和点儿奶叫我一吃。树娥说,对!盯,你吃一个顶甚,你爱吃鸡蛋,这会儿天还早着呢,我给你打两个鸡蛋,泼一碗奶,你一吃就对了,今儿黑也就不吃了。依农轻轻晃了晃头说,你给我打一个,我就吃了,你给我打两个,我就不吃了。树娥觉得奇怪,说,那咋,那你咋只吃一个?依农说,哎,能吃多少就吃多少。树娥只好说,噢,那打一个,打一个。
  
  树娥于是打了一个鸡蛋放在锅里,把灵灵叫到跟前说,灵灵,你烧火,一会儿再和些奶粉,叫你爸爸一吃,妈给咱把这点儿麦子赶紧收了,看太阳过去了,天怎么也有些阴了。灵灵乖巧地说,噢。树娥在灶房里把火就着了,让灵灵趴在锅沿上盯着。
  
  树娥和大舅把麦子灌进口袋,又回到窑里取簸箕。依农问树娥说,麦子灌得快完了没?树娥说,快了,你等着。依农说,噢。树娥出去准备筛簸箕,刚走到门口,依农又说,树娥,回来。树娥赶忙回到床边说,又咋了?依农说,叫咱舅进来。树娥颤着声说,你,你咋了?依农说,我不行了。树娥惊叫道,啊!你不行了?不咋地,不害怕。依农闭着眼睛轻轻摇着头说,噢,不行了,我真地不行了。树娥慌了神颤声问,那你咋,你想咋?
  
  树娥赶紧跑出去说,大舅,快来,依农不行了!大舅问树娥,咋了?正说着,黄石匠也带着婆姨看依农来了,大舅就叫黄石匠赶紧到镇上买止痛药去。树娥说,依农不行了,那这麦子咋办呀?大舅说,连土一起灌,不管了,赶紧,先顾人!
  
  树娥赶紧过河去叫老拓跋。老拓跋和汪氏正在院子里晒粮食,听说依农不行了,神色慌张跟着树娥来了。
  
  老拓跋和树娥进了窑里,树娥扑到床前问依农,那你咋,你想咋?依农嘴角流着口水说,我不咋,你把我扶起来,甭叫我睡着。老拓跋说,你想吃啥,你就说。依农说,噢,我把鸡蛋一吃。
  
  灵灵把鸡蛋端上来,树娥给里面放了白糖。灵灵双手捧着鸡蛋碗来到依农的面前。依农看了灵灵一眼,想说话却没有说,低头开始吃鸡蛋。依农的嘴巴胡乱地在碗里碰,像鸡啄食一般。树娥看在眼里心里一酸,忍着泪说,我给你喂着吃,噢?依农抬起头,满脸都是汤水,可怜巴巴地说,噢。树娥用毛巾给依农擦了一把脸和下巴,一口一口喂着他吃。
  
  依农把鸡蛋吃完了说,我不咋地,你把我扶起来,甭叫我睡着。依农靠着被子眼睛呆呆地望着对面的墙上,忽然说,那是树华,那是树叶。树娥扭头看了一下说,噢。依农说,你把大姐和树叶的那个相片拿来叫我看一下。树娥赶紧过去站在小凳子上取下相框,递给依农。依农双手捧着相框对着照片喃喃地说,噢,大姐,树叶,我再见不上你们了,噢,我咋就见不上你们了!依农的舌头已经没有力量了,口又开始粘了。树娥含着泪哽咽说,依农,不要紧,你也不咋地,你不要害怕,噢。依农叹口气呜呜地哭了,小声抽泣着,歪着嘴巴,脸上涕泪纵横。我娃可怜,我也不想走到这步路去,我也嫌太年轻了!
  
  老拓跋看依农的面相已经不正常了,鼻子像霉了的样子,口齿也越来越清楚,就俯下身子说,管管儿,你想吃烟不?依农止住哭泣吸了一下鼻子说,想吃,我可想抽烟了。老拓跋说,我娃想吃,就给你点根烟。
  
  依农靠坐在被子上说,不敢叫我睡下,噢,睡下就没气了。老拓跋点了一根烟塞到依农的嘴里,噢,你就这样。依农轻轻吸了一口烟,缓缓吐出来,说,嗯。依农继续抽着烟,大家都紧张盯着那烟头一红一暗,烟抽了一小半,依农的喉咙里咯喽喽一阵儿响,手一松,头一歪,半截子烟就从嘴角掉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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