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冬，傍晚。
　　 凛冽的寒风裹挟着雪花铺天盖地席卷了临河两岸。临河南岸的临县县城，街上厚厚的积雪经过车碾人踏很快成了滑溜溜的冰面，刺骨的寒冷加之行路的艰难使得平日里拥挤狭窄的街道变得空旷寂寥。
　　 临县的街道不宽，南北纵横四条主街道成井字形交叉，随着城市的改建，马路两侧的平房越来越少，楼房越来越多。从市中心最高的商厦向北，建筑物一路矮下去一直矮到北郊的一片泥草房，刘希望就住在这片泥草房里。
　　 当人问起刘希望年纪的时候，他总是一愣，然后抓抓头皮说，大概五十一……五十二……嘿嘿，忘了，你不问，我都忘了！刘希望说的是真话，妻子去世后，刘希望迅速地衰老了，头发白了，腰弯了，刚五十多岁看起来已经像个老头。
　　 刘希望蜷缩着躺在炕上，天还是那么冷，因为舍不得煤，炕烧得也不热，勉强能够睡下。他从被窝里伸出手揉了揉脸，刚才被刘佳音打过的地方还有些疼，不过这些疼对他来说，已经不算什么，与其说是习惯，倒不如说是绝望，因为绝望，他对肉体上的一切感知都木了，淡了。
　　 他在暗夜的屋子里瞪视着屋顶，早年吊的板棚已经被刘佳音砸出了大的窟窿，在黑漆漆的夜里像一个巨大漩涡将他也裹挟了进去。他只觉得冷，觉得黑。
　　 他住进这两间泥草房的时候，他刚结婚，房子是新盖的，就像毛主席说的那样，他的生活像早晨八九点钟的太阳，充满了希望。变化是从妻子的死开始的。那个夏天，雨一直在下，临河水位暴涨，尽管县里做了充足的防洪准备，临河还是在凌晨的时候决堤了。平日里安静的河水一旦冲破了堤坝的阻拦，就像出笼的困兽一样咆哮着席卷了一切。他住在临县城北离临河最近，听到人们呼喊声的时候，他刚从睡梦中惊醒，还没等他从慌乱中缓过神来，洪水已经漫过了田野村庄涌进了临县县郊，什么也来不及拿，他就抱着七岁的佳音喊着妻子爬上了房顶。想不到水来得这么快这么猛，洪水刚到，泥坯墙像是中了魔法般齐刷刷的倒向一边，洪水漫过院墙冲进屋子，屋里的家什被打着漩的洪水从窗口门口卷了出来，房子拦住了洪水，水位便轰轰地上升着，很快就没到了屋顶，他抱着吓得哇哇大哭的佳音在屋顶发抖，妻子也惊慌失措地偎着他。
　　 要不是那个盒子，他们一家现在可能还和和美美地过着日子，可偏偏在危机的时刻出现了那个盒子——那是他们的盒子，那里装着他们全部的家当还有岳母陪嫁给妻子的一枚金戒指，一向勤俭的妻子不顾他的阻拦站起来想捞到盒子，或许是情急或许是泥坯的屋顶太滑，她一脚踏出去就滑进了洪水里，他想去拉她，而她伸出两只手在水面扑腾了两下，人就被浊浪席卷着不见了。他嘶喊着她的名字，佳音也声嘶力竭地哭着，但是他们的声音都被洪水的隆隆声淹没了……洪水退了，妻子没了，找到妻子的时候她已经被水泡得不成了样子，都说男儿有泪不轻弹，他却哭得一塌糊涂，佳音被抱过去看了妈妈一眼，却一滴眼泪也没有，傻了似的，当时他就觉出了孩子的异样。
　　 公交车在医院门口停下，杜伊美从车上跳下来，地上的一团雪迸溅到她的靴子上，她用力地跺跺脚向医院走去。
　　 杜伊美是个标致的女人，个头适中，体态匀称，白皙的脸上印着的一双大眼睛，清亮得如同婴孩的眼眸，那一头瀑布般的头发并没有追随潮流染成缤纷的颜色，而就是那样自然地黑着亮着。这样的杜伊美站到你面前，你就会感到一缕清风拂过面颊。找杜伊美看病的人很多，因为被杜伊美经治的患者病情缓解得很快，有人说杜医生用药准确，有人说那些思维混乱的人也知道秀色可餐。不管怎样，杜伊美是这家精神病院最受患者欢迎的医生。杜伊美和老公吉永说起这件事的时候，吉永就不屑一顾地说，你呀，只符合精神病人的审美！杜伊美听了就不再言语，她知道一个人一旦对另一个人失望了，连争吵都显得多余。
　　 杜伊美从门诊洁净的大厅走进了自己的诊室，她喜欢医院淡淡的来苏水的味道，仿佛这味道可以消除一个人对于生命的恐惧和无望，一个健康的人总觉得医院和死亡和病痛有关，只有真的对生命绝望过的人才会明白医院其实是新生的开始。
　　 杜伊美给窗台上那盆兰花浇水，看着窗外陆续走过的病人和家属，她就又想起了刘希望和刘佳音。
　　 杜伊美没想到还会邂逅刘希望和刘佳音父子，她是记得那件事的，那样深刻地记着，却忘了他们的名字，这怨不得杜伊美，那个时候她太小了，小到在一场劫难之后都忘了自己是谁。
　　 还是那年临河的那场大水，那时候杜伊美六岁，水来的时候她们全家还都在梦里，惊醒的时候，水已经冲进了院子，爸爸喊着妈妈，妈妈喊着小美，杜伊美还没来得及哭，浑浊的洪水就卷走了爸爸妈妈，杜伊美挣扎着想抓住身边什么东西，可那些东西也只是一瞬就从她的身侧被带到水里。她想哭，嘴里却灌进了水，她只是觉得胸口憋闷就失去了知觉。
　　 等她醒来的时候，她正挂在一棵将倾未倾的树上。白色的连身睡衣已经被水泡成浑沌的颜色。树下还有尚未褪去的洪水，树上挂着她和洪水带来的杂物，她想喊，却没有力气，便撇了撇嘴嘤嘤地哭了起来。
　　 刘希望是来找妻子的，他已经找了一天一夜。洪水尚未完全褪去，他背着刘佳音跋涉在洪水过后泥泞的田地里。他本想把孩子放到村里，但是佳音搂着他不肯松手，洪水过后一天一宿了，孩子不吃不喝也不哭，这让他很是担心，他觉得现在只有找到妻子才可能安慰孩子的恐惧。他跌跌撞撞一路走一路喊，俩个人浑身上下都被泥水糊住，看起来像似泥人。就在因为绝望而筋疲力尽的时候，他们突然听到了哭声，这哭声在洪水过后寂寂的清晨，像是世界上最动听的天籁。刘希望放下佳音连滚带爬冲向发出哭声的那个地段，只见倒倒歪歪的一片杨树林里，在一棵将倾未倾的杨树上挂着一个湿漉漉的小女孩，尽管这女孩不是他要找的妻子，在洪水过后的田野里能发现活人，这让刘希望还是觉得很激动。他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女孩从树上救下来。仔细打量，发现女孩脸上身上全是洪水席卷时留下的伤痕，身体极度虚弱的女孩，费力地睁开眼睛看了刘希望一眼，头一歪就晕了过去。刘希望当下决定不再寻找妻子，而是马上送这个孩子去医院。
　　 医生说，再晚些发现杜伊美，肺内感染会要了她的命。刘希望带着刘佳音陪着杜伊美在医院熬了十天，熬过了生死的关头。这十天，杜伊美哭着闹着，刘佳音不说话却陪在她身边，杜伊美打针的时候，刘佳音就握着她的手看着她，这样杜伊美就安静了许多。十天后，杜伊美被刘希望带回村子。惊吓过度的杜伊美却无论如何也想不起自己姓甚名谁，家住哪里，父母亲是何人？只是日夜哭着喊着要妈妈要妈妈。大家都忙着灾后的一些事情，寻找杜伊美父母的事暂时被搁置起来，杜伊美就住在了刘希望的家里。
　　 那天，天空放晴，多日不见的阳光从云层里透出来，暖暖地照着，杜伊美穿着刘希望买给她的白色睡裙，站在他家的院子里玩，刘佳音蹲在窗台上看着她，突然就喊，云朵，云朵！杜伊美回过头看刘佳音，刘佳音正看着她，她于是答应着，嬉笑着跑到刘佳音跟前，两个孩子就拉着手去一边玩。
　　 杜伊美是在洪水过后的二十天后被妈妈接走的。父亲在洪水里失踪了，遭受重创的母亲已经找了杜伊美很久。听说北郊的村子有一个被洪水卷来的女孩，就一路打听着赶来寻找。就在刘希望家尚没有砌好的院子里，杜伊美又见到了妈妈，妈妈出现在杜伊美眼前的那一刻，杜伊美的记忆瞬间恢复了，她哇地大哭一声扑向妈妈，母女俩就在院子里哭作一团。这个时候刘希望不在，刘佳音也不在，因为佳音妈妈的尸体被找到了，他们都去了找到尸体的百里之外。杜伊美的妈妈在刘希望家等了两天，不见刘希望回来，恰巧杜伊美又发起了高烧,她只好和村里打了招呼带着杜伊美回城看病。回城后的杜伊美很快痊愈了，生活似乎又回到了原来的样子。
　　 或许怕勾起杜伊美那可怕的回忆，或许因为父亲也死在那场洪水里,她和妈妈都刻意逃避那场灾难的记忆，妈妈没有再带杜伊美回那个村子，好像它从来就没有存在过。其实杜伊美知道，有些事，一经发生，无论你提不提，它都在那里，就像一道疤，看起来是好了，实际上，它的疼还隐在心底，会在某个不经意的时候刺痛你的神经。高中的时候，杜伊美背着妈妈去过北郊，她以为凭借对泥草房的记忆会找到那对被她失了姓名的父子，可在北郊那一大片泥草房溜达了一整天后，她失望地回来了。
　　
　　 时光荏苒，一晃二十几年过去了，这期间她工作结婚，人生的变化已经天翻地覆，但她一直无法忘记那个救了自己的人和那个叫自己云朵的男孩。
　　 那天，刘希望脸上带着伤领着刘佳音走进诊室，她没有认出这对父子，毕竟二十年过去了，虽然她还会在噩梦中看见满身是泥的那对父子远远地看着她在洪水里挣扎，但是现实中的刘希望父子已经完全不是她记忆中的模样了。杜伊美看见进来的人脸上有伤，对于精神病科医生来说，这种情况是司空见惯的，经常有发病的患者打伤家属，她看着老人过于憔悴的面容和脸上的淤青，只能在心底深深地叹口气。她让他们坐下，然后询问患者的名字，试图了解他这个时候的精神状况。可刘佳音并不理会杜伊美的问话，只是怔怔地若有所思的望着杜伊美，这种情况杜伊美见过，有的男患者来到诊室就会痴痴地盯着她看，让杜伊美觉得即好笑又苦恼。
　　 你叫什么名字？杜伊美提高声音问刘佳音。
　　 云——朵，刘佳音看着杜伊美嘴里喃喃地说道。
　　 杜伊美手里的笔一下就掉在地上，她不敢相信这个叫自己云朵的病人就是二十年前那个男孩。谁也想不到，时光把刘佳音的记忆留在了七岁那年，岁月荏苒，正常人都觉得物是人非了，他竟然一眼认出了杜伊美----那个清秀的穿着白色睡裙的女孩。有时候，生命就像围着一个圆形的轨道运转，有些人，有些事，你以为已经远远地抛在了背后，却在某个时刻，意想不到地出现在你的面前。
　　 重逢刘希望父子的杜伊美从刘希望的嘴里了解到了那个夏天以后的事情。
　　 洪水过去后，死的永远死了，活着的还得活着。刘佳音在那个夏天之后，变得不爱说话，经常把自己一个人关在屋子里，刘希望叫他，他也不应，喊得狠了，就抬头木然地望着刘希望一眼。刘希望只是以为妻子的死给他的打击太大了，没想过领着他去看看医生。刘佳音就这样在自我封闭的日子里读过初中，又读完高中，平时学习成绩说得过去的刘佳音却在高考的时候落榜了，高考落榜后的刘佳音把自己反锁在屋子里不吃不喝，刘希望怕他想不开，就用脚踹开了那不太结实的木门，没想到刘佳音正拿着凳子站在门口，他还没反应过来就被刘佳音一下子砸晕了。醒来后的刘希望带他去看了精神科医生，医生的诊断出来后，刘希望拿着那张写有“青春期精神分裂症”的诊断书，靠在医院的大门口无助地哭了……
　　 再次站到杜伊美面前的刘佳音，已经是个大小伙了，一米七八的个头，挺拔的身材，略微黑而消瘦的脸上一双大眼睛里偶尔会闪过令人难以琢磨的光辉，只是那光辉一闪就过去了，像是野地里的一抹磷火，谁也不知道他到底在想些什么。
　　 杜伊美正想着，同事爱雅推门走进诊室，打断了杜伊美的沉思。
　　 爱雅矮个略胖，平时团呼呼地脸上总是扬着笑意，今天却是凄凄惨惨的表情，哎呀！真是受不了你认识的那个刘希望！
　　 怎么了？刘佳音因为病情加重住进了精神科疗区，爱雅是她的主治医生，杜伊美拜托她要细心照料这对父子。
　　 一向没心没肺的爱雅眼睛红红地望着杜伊美说，那个刘希望也太不容易了！这几天，我每次中午去查房都看见刘佳音一个人在吃饭，刘希望却坐在病房外的凳子上。问他，就说一会再吃。可我连着两天看见他拿着刘佳音吃完饭的空碗接了点热水，撒里一点盐就喝了。我去问他，原来是没有钱，打工赚的钱还不够给刘佳音付医疗费呢！我问他的时候，他把脸扭过去，想必是哭了！
　　 喂！你去哪里？爱雅的话音刚落，杜伊美已经冲了出了诊室。
　　 杜伊美知道刘希望不容易，但是她没想到刘希望会这么不容易。隔着疗区的铁大门，她看见刘希望举着刘佳音的点滴瓶子从卫生间里出来，她没有叫住他们，看着他们一老一少两个人的背影，暗下决心一定要帮助这对父子。
　　
　　 杜伊美拿钱时没想瞒着吉永，她觉得吉永应该理解她。她和吉永不止一次地谈到过刘希望父子，虽说这些年被这样那样的事耽搁着始终没有去寻找他们父子，但是杜伊美想见他们父子的愿望一直在心里像沉睡的火山一样隐着藏着，她设想过很多种和刘希望父子重逢的场面，却没想到见到他们的时候会是在精神病院里，那个叫自己云朵的男孩，已经成了精神分裂症患者，她甚至觉得要是自己早一些去看他们，刘佳音或许不会变成现在这样，因为那个阳光暖暖的午后他蹲在窗台笑着叫自己云朵的时候，还是那么的可爱和机灵。她觉得自己必须帮助这对父子，这不仅仅是报恩，还有作为医生，对于人性的悲悯。可是吉永并没有像她想的那样理解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