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也不知出自何人之口，人们管镇政府附近这块靠近公路的广场叫“东镇”。这里以前是供销社，拖拉机站和生资门市部的所在地。从二十年前第一家私人开的小饭店开头，这里的公家门面就渐渐的萧条了。慢慢的更换了主人，也繁华了各种的买卖行当。当八年前姜宝成在这里租下附近一个民房修理家电的时候，东镇已经是高楼林立的兴旺之地了。
　　 宝成是一个身有残疾的三十多岁的男人。拄着双拐的他一条腿是膝盖以上处截肢，他的左手只有三个手指，脸上鬓角处还有一块蝶翅状的疤痕，红红亮亮的，很显眼。他是一个非常内向、缄默的人，平时话语极少。关于他的残障更是没有人知道是怎样来的，好多人试图趁他高兴的时候，问他是怎么受伤的，他只是笑笑，再没有下文。可是他修理电器的手艺可不是混的，不管是家用电器还是渔民用的中波报话机，只要送上门来，没有让顾客失望而归的。还有，他的收费也较其他人便宜，那些只是因为烧了机内保险丝之类的小毛病，他一分钱也不要，弄好的就手儿让人家抱走。
　　 宝成的修理铺座落在东镇的边上。往里面走就是那些参差不齐的老民宅了。他这是一栋临街的厢房，开东门。他这里还有一部公用电话，所以平时除了上门修理电器的，也偶尔会有人来打电话。天气过了立冬早晚屋里有些冷了，这一天祥五主动给宝成安一个炕炉。他是这个地方的坐地户，没有成家的他平时帮人家打打短工，挣两瓶酒钱。冬闲没有事儿的时候就常常呆在宝成这个修理铺，时不常的帮宝成干一点营生，由宝成请他喝一顿，那就是他生活的全部的目标。这一天上午，从外面风风火火的闯进来一个年轻的女人，她的长发因为走路急切而略微有些凌乱，她的怀里还抱着一个两三岁的小女孩，进屋以后她不看屋里人，却在四处寻找着什么东西——宝成笑着问：“打电话吗”？
　　 她这才定睛看了宝成一眼，有些不好意思，还没等她说话，宝成往她身后的柜台上指了指。女人把孩子放在地上操起电话，人们才发现那小孩不正常，她的眼睛奇怪的往上斜视着，走路踉跄着好像就要扑倒，发出的声音呲呲的，听不清说什么。那个女的一边跟电话来里的人争论着什么，一边还要扯着小姑娘不要让她摔倒。
　　 电话好像打得不顺，女人的脸不知道是因为激动还是生气而红红的。可是，当她要从兜里掏电话的费的时候却是因为窘迫，而有些发白了。
　　 “哎呀，我出门太急忘了带钱了”。——他看着宝成，嘴唇都在哆嗦。“不过，我回家就给你送来，我刚刚搬来的，就住在离这儿不远的那一家……
　　 “不用了”，宝成头也没抬，还在干自己的活儿。“不就是两三快钱嘛。不用了。”
　　 “那怎么成呢？不过，我上午有点事儿，不能来，我下午送来可以吗？”
　　 “我说过不用了。”
　　 那女人也不再说什么，她抱起小孩往外面走去，临出门的时候她回头仔细看了宝成一眼。
　　 “你认得她？”祥五问他。
　　 “我干吗认识人家。”
　　 “不认得说没有带钱，就这样算了？这买卖做的，真大爷！”
　　 那女人没有食言。下午果然来还钱了。不过，不是她本人，是她的男人。一个很帅气，很善言辞的年轻人。他抱着上午那个小姑娘，看得出。小女孩对她的爸爸更依赖，更喜欢撒娇。喝的有点晕乎的祥五，不顾宝成眼神阻止，忙不迭的问人家长短。小伙子倒是什么都不忌讳，他说自己是一个出远洋的海员。眼下正在休假，由于自己的父母年老体衰，媳妇一个人在家抚养这个患病的小孩他不放心，就举家搬迁到他在镇上医院当医生的姐姐这里，在附近租用了两间民房暂时居住，等在城里买的一百五十平米的楼房装修好了再搬回去。提到女儿的病，他的眼里泪汪汪的，亲吻着小姑娘长长的睫毛。他说了一个大家都没听说过的怪怪的病名。他说，为给孩子治病，他已经花了二十万。屋里所有的人都被他的舔犊之情感动了，连平时难得动容的宝成也停下自己的活儿，给那个年轻人递了一只香烟。
　　 “谢谢大哥，叫我小陈好了，以后常常来玩，你不要嫌烦。”
　　 “大哥不是本地人吧？你的口音……我听着象莱西一带的呢，我有个哥们说话个你很像的——”“我不是。”宝成打断他的话，指着小女孩说：“这小丫头，也挺皮啊！呵呵。”
　　 “可不嘛，没有老实呆着的时候呢！”
　　 大人们说话的功夫，小女孩挣扎着从父亲的身上下来，扶着宽大的修理台往前挪去。宝成放下手里的电烙铁，转过身子把那个完整的手指向小女孩伸过来，小女孩看了他一眼，咧着半齿的小奶牙笑了，并且很信任的拉住他的大手。
　　 宝成和善的问：“你叫什么名字？”
　　 小女的嘴里呲呲着，但是，没人听清她说的是什么。
　　 他父亲说：“告诉大大。你叫橙橙。”
　　 …………
　　 这以后小陈跟他的女儿就成了这里的常客。有时候小女孩的妈妈也来玩儿，她总是难为情的指着女儿说：“这丫头跟大大接了喜缘了呢，一出门就拉着我往这儿走啊，说是找大大的。看着宝成常常的把一些水果递到孩子手里，她也很过意不去——不好啊大哥！你会把她宠坏的！”虽然这样说，但是，她的白皙的脸上，还是挂上了欢喜的笑容。
　　 小陈是一个很有眼里劲的人。这里有什么宝成不方便的活儿他一眼就能瞅上，不管是招待新上门的客人，还是诸如给火炕添煤之类的小营生他顺手就做了，这让老伙计祥五很不是滋味；人家小陈的勤快和灵活劲儿更显得他的愚笨和懒惰，更主要的是，本来这些平时都是他帮忙的活儿让人家干了，他不好意思跟宝成讨要酒钱了。尽管宝成还是常常的接济他，但是无功受禄多多少少让他那点残存的羞耻之心觉得不那么自在呢。所以，有时候他也在没人的时候跟宝成嘀咕几句：“大哥啊！小陈这人眼儿鼻子都会说话，我觉得这人不地道！”
　　 宝成抬头看他一眼：“你什么意思？”
　　 “这个我也说不出……反正你要多留几个心眼啊！小心他对你有什么企图啊！”
　　 “拉倒吧你！”宝成微微一笑：“你还是操心明天去哪儿弄酒钱吧。”
　　 说来也巧。就在祥五这样嘀咕的第二天，小陈忽然匆匆的走进来，说他给女儿办的医疗保险今天到期要续保，手头现款不太够，要借三百块钱。后天就归还。
　　 宝成点了点头。从抽屉里抽出三张百元：“够了吗？”
　　 “够了！够了！谢大哥了！”
　　 果然，两天以后，小陈把借的钱按时返还了。
　　 东镇本来就不是一个大地方。又恰好是人来往复比较频繁的活动中心，所有这个镇上和附近村子的一切大事小情都会迅速的向四处扩散开来。几天的功夫，人们都知道东镇上来了一对年轻的夫妻，他们有一个智障的女儿。而且都知道男人很阔绰，买东西不回价，交朋友很大方，很快的就跟这个大街上一些有头有脸的人物打得火热，包括家具店的高老板，礼品屋的二子媳妇，还有手机店的孙大头等。甚至卖衣服的王大凤也成了他的干姐姐，常常请他去家里吃饭，因为她的干弟弟给她会电焊工的男人在城里大工厂找到一份工作，明年正月正式上班，每一个月工资不低于四千元。祥五不知道从哪里搞到的这些消息，有板有眼的说给宝成听，宝成任他嘚吧，偶尔呵呵笑一声，就算回应。现在，祥五对小陈也没有敌意了，因为请他去烧烤店喝了一次酒，从此，这个“不怀好意”的小陈在他的嘴里那就是一个仗义疏财的款爷。常常提起那一顿吃了多么高级的菜品：“那家伙，没见过对虾长那么大个儿！”
　　 他用手比划着能有半尺多长，而且，他在第二天笔划的时候显然更大了。足有一尺长，旁边有人笑他牛逼。昨天才这么大个儿，今天就长到一尺长了。宝成扑哧一声笑了。
　　 “对啊！你想想这都将近两天了，那对虾还不可劲的长啊！”
　　 旁边的人笑成一团。祥五也觉得自个说的有些邪乎，嘿嘿笑着从宝成的烟盒里又抽出一支烟点上。
　　 这期间，小陈又来借过一次钱，七百。第三天又准时送还了。祥五啧啧道：瞧瞧人家哥们，真讲信用，说什么时候还，就什么时候还，够意思。
　　 小陈媳妇也常常被女儿牵着来这里玩。小陈说过她叫圆圆，也姓陈。陈圆圆，宝成觉得这个名字很耳熟，但是想不起在那个连续剧里面了。圆圆其实是个很开朗很和善的女人，她很惊讶宝成一双残缺的手指的灵活，他的聪明，常常好奇的问这问那，宝成都会认真的告诉她。有几次，她把自己做的好吃的点心带来给宝成吃，宝成显然不习惯这种优待。他的脸都红了，也不知道该怎样推辞。“这个，不好啊……怎么好意思让你……”
　　 男人的腼腆样子让圆圆觉得好玩。她格格笑着：“大哥，你至于吗？是不是怕我做的不好吃啊？”
　　 “当然不是啦！，只是……”
　　 “好了大哥，不用客气了！橙橙见天的来吃你喝你的，你也不见外，是不是啊？”
　　 宝成抬头看了她一眼，憨厚的笑了笑。
　　 有一天陈圆圆一个人来了。她没有了平时那个乐乎劲儿，眉头紧蹙。正好屋里没有其他人，她忽然问宝成：“大哥，橙橙爸爸跟你借钱了？”
　　 “是啊，有什么事儿吗？”
　　 “借了几次啊”？
　　 “两次。不过，都还了啊！”
　　 圆圆的脸都变白了。她用牙齿咬住嘴唇。“大哥，答应我一件事儿行吗？”
　　 “以后不要借钱给他。千万不能借，行吗？”
　　 宝成心里纳闷，在圆圆近乎央求的眼光注视下，含含糊糊的嗯了一声。
　　 陈圆圆急三火四地跑来，跟他说了这么一通话，又匆匆忙忙的走了，宝成有些发懵，放下手里的活看着窗外怔楞了半天。
　　 忙碌而热闹的年关一天天到了。过了腊月十八，五天一个大集就开始了。附近所有的村民们都到东镇来购置年货。平时再节俭拮据的人家也会打开自己攥得很近的钱袋子，尽管此时的货品都比平时贵好多，可是也没有什么人抱怨，本来嘛，一年辛辛苦苦累死累活的劳作，总得犒劳自己一下吧！庄稼人，不就是这几天吗？最兴奋的当然是买卖店家，大把大把的票子扔进柜子里，一天的赚的比平时多十几倍，常常还要雇请人手帮忙，人虽然忙的脚不粘地。可是心里乐的跟一朵花儿似的。
　　 这天晚上，宝成刚刚关门上床，半坐在被子里看电视。忽然听到有人急匆匆的敲门。
　　 是谁啊？
　　 “我是小陈啊，大哥。有点事儿帮帮忙。”
　　 小陈的神色有些慌张，平时打理的平平展展的头发有几缕耷拉在脸上，他跟在宝成的身后紧紧地尾随进来。
　　 “大哥，刚刚接到家里电话，我爸爸不行了。”
　　 宝成回身看着他。“怎么回事儿？”
　　 “可能是脑中风了。一半身子不能动了。”
　　 “我明早就走，直接去市立医院，可是手头没有现钱。想跟大哥借两千块钱，不过，这一次可能要拖几天还你，要四五天。”
　　 宝成思忖了一会儿。“真不巧。我手头也没有那么多。只有两百多块，你看……”小陈显然很失望。不过，他很快的反应过来：“好吧大哥，有多少算多少。我再去别人家试试。”
　　 小陈走了之后，宝成把电视关了。他披着衣服坐在那儿想了半天。
　　 第二天白天一天没什么不寻常的事儿。可是傍晚的时候，神情慌张的陈圆圆抱着橙橙从外面闯进来，她的脸色红红的，气喘吁吁：“大哥，橙橙爸跟你借钱了？”
　　 “是啊，昨晚上来说，他爹爹不行了。”
　　 “他爹爹不行几十次了——对了，你借了没有？”
　　 “我手头没钱，只有二百多块，全给他了。”
　　 “哦。还好。”她轻轻吁了一口气，可是她却把脸扭在另一边哭了，怀里的小孩看妈妈哭也跟着哭了。
　　 “这到底怎么回事儿？”
　　 还没等陈圆圆说话，就从门外吵吵着涌进一大帮人，宝成一看原来都是平时根小陈来往很密切的那帮人，甚至祥五也在其中。这些人直接把陈圆圆围拢起来，说是要跟她要钱。
　　 原来小陈昨晚上用同样的借口跟这些人借了一大笔钱，今天就没有音信了。
　　 他的“不行了的”爹爹在电话里告诉儿媳妇，他根本没回家，肯定又是带着骗来的钱去城里“作死”去了。
　　 听到这样的结果，这里的人都炸锅了。卖衣服的王大凤上来扯住陈圆圆哭喊着要钱，她被小陈骗走了三千块钱，还有一身一千多块的西服。
　　 这些人疯狂的举止把陈圆圆怀里的小橙橙吓得尖声哭叫。陈圆圆却突然大喊一声，把大伙都镇住了：“你们活该！谁让你们借钱给他了？是我要借的吗？你们说说你们借钱给他哪一个不为了图他给你们的好处？什么找工作，一起做买卖挣大钱，什么甜哥哥蜜姐姐的，你们怎么就不多个心眼？
　　 “你把衣服赊给他，你把摩托车给他骑，你甚至借给他一桶花生油……你们说说谁没有自己的私心？谁不想占他的便宜？”
　　 人们面面相觑。
　　 手机店的孙大头说：“你甭说废话了，你说说难道就这样拉到吗？你是他老婆，我们不跟你要跟谁要？”
　　 “是啊，这叫跑了和尚跑不了庙！”礼品屋的二子媳妇说。
　　 陈圆圆冷笑了一声。“好啊！就这庙了，你们看着分了吧，呵呵，不瞒你们说，这个狼心狗肺的东西不说骗你们这些土老冒，他连城里的大老板都骗过呢！我们来这里就是因为他在我们老家把他的七大姑八大姨都骗遍了，才来这儿躲难的呢？用他的话说，天下没有不吃虫子的鸟儿。你们回家自己偷偷地后悔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