奶去世那年，大堂兄的孙子已经四岁了，我家真正称得上“五世同堂”，这在莎镇特别有名。这全归功于奶。奶有着慈善的心肠、豁达的胸怀、坚强的性格以及圆融的处世方式，所以寿长。
　　 奶在世的时候，一大家子人生活在一起。奶的孙子、外孙子、重孙子多，疼不过来。亲戚后辈们带来了孝份，奶便扶着门框挨个儿喊我们的乳名，一个都不会漏掉。堂兄、表哥们常常欢呼着一拥而上，我最后赶到的时候，他们已做鸟雀散。奶裂着少牙的嘴笑得像个弥勒佛。我委屈得抹眼泪，奶一把揽在怀里：“奶给俺娃单另防着呢。”笑眯眯解开贴身小袄，摸出一个小小巧巧用一根红线线儿吊着的针线包儿，里面是一个布缝的海蚌壳儿，非常精致，我立即喜欢上了。奶左右打开，用小拇指轻轻拨出一方叠得四棱见角的角币来。奶四下张望无人，飞快地塞到我的小手里，叫我握紧快走。我嫌少，想要那个针线包包儿。我把钱使劲得掷在地上，放声大嚎。奶把角币拾起重新放好，小拇指又在那个神秘而又可爱的包里拨，我透过泪珠死死盯着，这回终于拨出一枚乌黑铮亮的古币来。奶犹豫了一下，说耍一会儿再还给奶，这麻钱奶老了是要噙在口里的。我高兴了，一把抢过转身就跑。
　　 奶把最珍贵的宝贝给了我，我是奶的心尖子，有时就不免张狂起来。夏天坐在庭院中间的大槐树下边纳凉边听奶讲古是很快活的。奶讲累了，十二堂嫂便端来一小碗小米稀粥，几个小孙子眼巴巴望着奶小口地吮。我对十二堂嫂说：“咱奶是个电瓶，把电充饱了就又能工作了。”奶笑得差点把汤撒在前襟上，拾起拐棍儿要敲我的脚面。
　　 奶活到九十四岁的时候，腿脚便不灵便了。但是每天还要到大门口卖眼儿，直到去世的前一个月。奶一手扶墙，一手握着拐棍儿，缓慢地移动小脚，走三四步，就要歇口气。从后屋挪到门口，往往需要大半个时辰，从来不叫人扶。一天我从西大回到莎镇，正碰到奶要出去卖眼儿。我要背她，奶坚决不让，上前去搀，奶生气地把我的手打到一边，倔强地说：“我自己能走，不用你管。”我了解奶的脾性，只好含泪看着奶一步一步艰难地向前挪动。奶停下来喘气的时候对我说：“奶老了，真的走不动了。”奶叹口气，有些伤感：“奶一个人住在后屋，心慌，一天就是想出去卖个眼儿，看看街上来来往往的人，心里就觉得亮堂，不泼烦。今个儿俺娃回来了，把奶背出去了，明儿个俺娃走了，奶要出去，可咋办呀。”我的两股热泪终于夺眶而出了。
　　 父亲和三爸长期不和，奶心里清白自己快不行了，让我把他们叫到床前。晚上，兄弟俩一左一右躺在奶的身边，母子三人盖着一条被子。后半夜，奶醒了，伸出干枯的老手抚着两个亲儿的脸，自言自语：“这是我掌心的肉，这是我掌背的肉。”老哥儿俩热泪长流，抱头痛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