池塘爸爸（五）

　　先前，已经提到过，那些黄鳝和泥鳅可不是一般的聪明，那些不好吃不可口的食物它们都不屑于去闻一下。
　　父亲说，真是一群高贵的家伙，还挑食呢。
　　可又没办法啊，谁让人家身价高呢，这个时代身价高你就是爷，身价低你就是孙子。我心想。
　　家里有一口破水缸，在屋后的墙角里已经闲置好几年了，父亲前段时间抽空把破水缸洗了洗，从自家草院子里那阴暗潮湿的地方弄了大半缸黑土，这些黑土异常的肥沃，你知道这口破缸和黑土是用来做什么的吗？
　　父亲不知从哪里捡了一个掉了“把手”并割了“耳朵”的灰桶，这种灰桶是建筑工地上用来提水泥砌墙用的，在父亲手里显得那么精巧玲珑。父亲依然拿出一把破铁锹。这回可把那只又大又笨重的“庞然大物”换成长得最秀气、斯文的小铁锹了，父亲说这样的铁锹使用起来灵活之极。父亲用锥子把那个掉了“耳朵”的灰桶左右两边各锥一个洞，用一根他自己用手搓成的，像晚清人们头上背的辫子一样形状的细麻绳从左右两边各打一个结，这样就重新给灰桶做了一个把手。然后，把铁锹从把手中间穿过，往肩头一甩，像梁山好汉拿着钢叉出去打兔子一样出门了，只不过父亲后面背的那只破桶像一只已经死亡并被插入钢叉的兔子。
　　父亲那敏锐的眼睛像猎鹰寻找猎物一样四处搜寻着。他一旦找到一块“风水宝地“，一铁锹下去必定是成群结队的“蛆圣”纠结在一气。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家乡的人习惯把蚯蚓叫做“蛆圣”。关于这点我曾今思考过，或许蚯蚓的体型像蛆虫，但是个头比蛆虫大个几十倍，所以才被叫做“蛆圣”吧。如今，家乡的蚯蚓越老越少了，所以父亲要用他那双猎鹰般的眼睛来寻找，让我来找事如何也不可能找得到的。记得有几次父亲很忙，让我去挖点蚯蚓回来。我拿着铁锨，这捣鼓几下，那捣鼓几下，一上午也没处劳动成果。这么多年了，蚯蚓也都变聪明了。那些有着泛黄记忆的年代里，蚯蚓到处都是，那个时候我们捉黄鳝、泥鳅抑或是用小竹竿钓鱼，从来不愁蚯蚓从哪里来，只需拿着一根小竹棍，随便找个地方以挖掘，立即会发现纠缠在一起的蚯蚓。后来，挖蚯蚓钓黄鳝、泥鳅的人越来越多了，蚯蚓整个家族就开始往地底挖了，把自己的巢建得很深很深。
　　父亲说过，那些背阳、阴暗潮湿的地方是“蛆圣”的聚集地，这一点还不够，当你发现了阴暗潮湿的地方你还要仔细观察那里的泥土是否板结，因为蚯蚓是翻地高手，经过它们翻过的土地比人工翻过后又撒上肥料的土地还要疏松、肥沃，通常是黑土。如果你发现哪里的地面具备以上各种条件并且上面堆积了一堆堆蚯蚓粪便时，那里100%是他们的老巢。蚯蚓是靠吃泥土并吸收里头的养分为生的，它们的排泄物便是一卷一卷的泥土。父亲一眼便瞅中了才老太爷屋山角离粪堆不远的几平米的区域。父亲那只精致却又破烂不堪的小铁锹开始往泥土里头侵入，接着父亲用单脚踩在铁锹的边沿向下一用力，然后像压杠杆一样，整锹的泥土就被撅起来了。蚯蚓像老柳树的虬根一样交织在一起，从无边的黑暗来到这个充满光明的世界，它们顿感手足无措，疯狂地到处乱爬，看它们蠕动的身躯显得笨拙，有些蚯蚓还未完全现身，一半夹在泥土里，一半露在外面，它门硬是使劲地朝里钻。古文中说“蚯蚓无爪牙之利，筋骨之强，上饮甘露，下饮黄泉”，别看它们身体柔弱，如果你的动作稍慢，它马上又会钻到泥土中去了。
　　父亲拖着它的后半身硬是把蚯蚓扯得老长老长，甚至变成一条细线。蚯蚓没骨头，当然大部分也没骨气，父亲稍微一用力它们就会缴械投降，放弃抵抗，任凭父亲把它们从洞中扯出来。可是有的蚯蚓骨气强着呢，它们宁死也不愿意被敌人侵犯，由开始的柔软粗壮被拉成一条细线进而被扯断，剩下的那部分仍会使足力气朝里头钻。乍看上去，蚯蚓的首尾长得一模一样，无法分辨，但仔细观察还是不难辨认的。蚯蚓的头部有一个稍稍突出的尖，像锥一样，尾部完全是椭圆形的，跟不倒翁的大屁股长得倒是很像。一会功夫，父亲便把小灰桶装得满满的，往里面加上一点土壤，大堆大堆的蚯蚓便会把泥土吃得只剩残羹剩渣，或许它们嫌这里闷得慌，住下来一点都不宽敞，吃完东西便蜂拥着向外爬。桶壁上贴满一个个丑陋的躯体，我的心里直发毛，浑身长满了鸡皮疙瘩。但是，父亲早有先见之明，他刷洗的那个大破缸就是为蚯蚓精心准备的新家，里面放满了肥沃的土壤，这对蚯蚓来说可谓美味佳肴了，况且缸这么大，而且放在背阴处更是温度适宜，怎会容不下这些小东西。当然，这也是它们临行前的安乐窝，就像古代犯人临刑前，狱卒总会拿上来一大碗肥肉块儿和一瓶烧酒让犯人在走之前吃个饱，喝个痛快，也好做个饱死鬼。蚯蚓即将被送上“法场”，而我就是那个刽子手。这将成为它们这一两天的欢乐窝和它们的满汉全席。父亲满载着胜利的果实而来，把整桶蚯蚓全部倒入缸内，然后在上面盖上一个透气的大塞子，防止那些不安分的蚯蚓夜间逃跑。这并不是说这些蚯蚓很聪明：知道夜里人们都睡着了，没人来抓它们，所以结队逃跑。而是因为它们白天是绝不会逃跑的，因为蚯蚓害怕见光，只要白天从泥土伸出头，就会被光亮喝退。
　　父亲还在那腾云驾雾，我早已经在家中忙乎开了。虽然我并不害怕蚯蚓，毕竟是从小在农村长大的孩子，但是看到这么多的蚯蚓在缸里头你缠着我，我缠着你，仿佛又看到古装剧里商纣王养的“蛇池”，全身禁不住在打颤。可是没办法，家里面实在没有什么劳力，一年四季靠父亲卖这些水产品和种田卖粮食供我上学，再加上日常开销。如果我连这样的小忙都帮不上，那么我真是愧对父母了。再说，这些蚯蚓是那些聪明的黄鳝、泥鳅最好的诱饵，如果不通过这些蚯蚓做诱饵恐怕一条也钓不上来，那么我的生活费从哪里来？家里的日常开销从哪里来？父亲一度骂我“小汤汤”、“小渣渣”（方言，意为：胆小、懦弱）。有些时候，感觉确实下不了手，一想起蚯蚓在我手中乱窜，我的胳膊又开始颤抖起来，并且心里一片恶心。我只好从地上拾起一根树枝，然后用树枝拨起一块块碎土，只见蚯蚓身上闪现着亮亮的斑点，我猜那都是一种养分。接着，用棍子从交织在一块的蚯蚓中插进去挑起来，它们你带着我，我带着你，都随着棍子被挑上来放在那个破灰桶里头。
　　抓黄鳝的那种工具“黄鳝蓄子”是用塑料带子编织而成，像一个圆柱体，头小屁股大，屁股的设计同捕虾网的设计原理基本相同，黄鳝只要爬进去就再也出不来了。父亲早从院子里砍好了竹子，然后用篾刀破开，再削成一个个尖细的竹签。蚯蚓的身体便从这些竹签中穿过，然后放到黄鳝蓄子里面。这个世界上，只要是有生命的东西，哪有不怕死的呢？这些蚯蚓通常是要从屁股穿进去，然后从嘴里穿出来。它们的嘴巴是尖的，你根本穿不进去，最起码不好穿，因为它们在死前都会做垂死挣扎。是的，我害怕成堆的蚯蚓，它们交织在一块儿的情形确实令人感觉浑身起鸡皮疙瘩。单独的一条蚯蚓，我却不怎么害怕。可是，当它们在做最后的顽强反抗时，身体在空中扭动着，乱舞着，我便会吓得赶忙扔掉它们，同时内心深处也在为自己的残忍而感到害怕。心脏像是在抽搐，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一点气都喘不上来。最后，我还是选择给它们来点痛快的，举起蚯蚓用力地摔在稻场上，它们连再次抽搐都没来得及便一命呜呼了。这样便会很简单地把它们串到竹签上，然后把竹签从“黄鳝蓄子”的头部放入，再用一块破布堵上，用一条条的橡皮筋把布扎紧。
　　在这些蚯蚓中有两个品种，一种就是我们常见的黄鳝最喜欢吃的，被我们称作“香蛆”的蚯蚓，它通体黑蓝，个头像筷子粗细。另一种被称作“臭蛆”，个头超大，跟圆珠笔粗细，它通体血红血红的。这种“臭蛆”在我们看来就是那种上下齿“咔咔”个不停的动物，是无论如何也不敢摸一下的，据说它咬人，但是我从没听说过谁被它咬过。看到这类蚯蚓，你就会想起电影中那不断吐着血红芯子的毒蛇，好不可怕。它们不像“香蛆”那样被从土里拔出来放在地上便一个劲地爬呀爬，它们是一步也不肯爬，就像一个撒泼的泼妇，只管躺在地上乱折腾，看到它们血红血红的躯体就像要晕血一样。于是，立刻唤来老公鸡，老公鸡三下五除二便把这么大的蚯蚓给吞下去，打了几个饱嗝，唱着曲子，咯咯咯地跑开了。我很敬佩老公鸡的勇气！老公鸡是我的得力助手，只要我看哪只蚯蚓不听话，半天让人抓不住她或者是窜不到竹篾上去，我都会立刻唤来老公鸡吃掉它，以解我心头之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