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精品 净土


作者:刘牧之 秀才,2304.60 游戏积分:0 防御:破坏: 阅读:3682发表时间:2012-08-21 11:07:53

我跪在佛前,双手合十,一时间钟罄长鸣。面对慈祥如父的佛,我有一种回到家的感觉。香烟缭绕中,我匍匐在地,就再也不想起来了。
   “慈波——”不知过了多长时间,灵慧法师的声音彷佛从天而降。我缓缓地起身,一步一步踩着灵慧法师的脚印随他来到后边的禅房。须发皆白的灵慧法师坐在禅床上问我,来这里出家告诉了家里没有。我老实说,还没有。灵慧法师说,如果真想出家修行,就一定要征得父母同意。我点头答应。
   灵慧法师从床下的箱子里拿出一身黄色的僧衣、僧裤,一顶僧帽、两双僧鞋和一本《金刚经》递给我。我双手恭敬接过,紧紧捧在胸前,眼睛立即就湿润了。这是二十多年来,除过父母之外第一个送我东西的人。我的心里顿时觉得热乎乎的。
   晚上,灵慧法师安排我睡在藏经楼上。我彻夜未眠,点着油灯看《金刚经》,直到东方露出鱼肚白才朦胧睡去。昏睡中,我梦见了许多高大的金刚,他们一个个面色高古,气宇轩昂地从我身边鱼贯而过,但是我一个都不认识。
   第二天清晨,我起床洗嗽完毕,端着洗脸水下了楼,看见下完早课的常住居士老魏正拖着一把大扫帚在清扫院子里的落叶。我灵机一动,便笑着说道:“魏师兄,佛门本是净土,扫它做甚?”长相憨厚、言语木讷的魏居士没有反应,我不知道他有没有听见我的话。不料灵慧法师正巧从此经过,转头看了我一眼,随口道:“又落一粒尘埃。”脚步未停,转过山门去了。我顿时满面通红,心中惭愧不已。
   “帮、帮、帮——”斋堂开始打板。魏居士于是领着我给每个大殿的佛菩萨上供。
   除过山门、斋堂、钟鼓楼和藏经楼,三佛寺一共还有十座大殿,从山底到山顶一字排开,气势非常宏伟。魏居士说,这里原来是一片荒山,只有山脚下几间摇摇欲坠的破旧殿堂。十二年前,灵慧法师驻锡于此,当年就发大誓愿:一年建一座大殿。十几年来,灵慧法师四处奔波化缘,在十方居士、檀越大德的功德下,才形成今天这个规模。我不由得为师父这种非凡的愿力和精神所惊服。
   我神情凝重,双臂高举,手里托着一个大木盘跟在魏居士的屁股后边,顺着山路拾阶而上。首先来到大雄宝殿。在魏居士的指点下,我恭恭敬敬地上供、焚香、顶礼……,动作虽然拙笨,但心怀虔诚。跪下磕头的时候,魏居士说,头磕下去的时候,双手要同时平放在头前,掌心朝上翻开,这样你磕的头佛菩萨就能接住了。我依法照办,从此牢牢记在心上。
   十个大殿挨个儿认真走完,用了近一个小时。回到斋堂时,我已经是满头大汗、气喘吁吁,但是心里觉得还是非常的充足、畅快。
   吃过午饭,我端着脸盆出了寺门,去山下洗换下的那几件衣服。时值农历四月,春色明媚,山野一片嫩绿。山路的两边栽着许多梧桐树,正是花开时节,煦暖的阳光下,粉红的花朵象一团一团的云霞,到处散发着沁人肺腑的芬芳。我脚步轻快,顺着山路逶迤而下。河边长着几棵桃树,娇嫩的桃花正开得灿烂,倒映在河水里随波荡漾,象粉色的彩带。三五个村姑散坐在河边的石头上,一边说笑,一边捣着衣物。
   我立即被这人间仙境陶醉了。这,也许正是我苦苦寻觅的那一方净土!
  
   晨钟暮鼓,日复一日,寺院的生活简单而又规律。凌晨四点左右打板起床,半个小时后开始做早课,六点早餐,中午休息,下午四点开始晚课,晚上自由活动到九点休息。
   除过灵慧法师、我和魏居士,平常在寺院里还有几个做饭的老居士。偶尔也来几个香客和一两个挂单的游方僧人,但是他们都不会住得长久。我很奇怪,偌大的寺院怎么就师父一个出家人?魏居士说,三佛寺的前身是个社庙,现在也不能算是一个正规的十方道场。再则这里地处偏僻,距离大城市很远,因此布施很少,供应也比较困难,年轻的僧人都不愿意来。
   我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一个月后的一天下午,灵慧法师又把我叫到自己的禅房中。灵慧法师问了我这一段儿寺院生活是否习惯后,说他明天要动身去五台山参加一个开光法会,得离开寺院一段时间。等他回来后,就给我受五戒,正式皈依。听了这话,我心里非常激动。灵慧法师还告诉我说,他走后,会有一个姓薛的老居士来照管寺院。她是三佛寺管理委员会的主任。
   第二天下了早课,我和魏居士正在斋堂吃饭,猛然听到外边一个女人尖利的声音在嘟囔:“我几天没来,一个清静的道场就被你们糟蹋成这个样子了!”我抬起头刚要往外看,一个身材矮胖的老女人已经掀起竹帘跨进门来。我还没有反应过来,胖女人就朝我瞪着那双鱼泡泡儿眼睛厉声说:“你就是那个刚来的小沙弥?看你一身肥肉,就知道是个好吃懒做的家伙!”我莫名其妙,一时间被惊得晕头转向,心想,这该不会就是师父所说的那个薛居士吧!
   我哭笑不得,也懒得理会她,于是就没有吭声。
   出了斋堂,洗了碗筷,我径直上了藏经楼。不一会儿,就听见“咚咚咚”楼梯声响。我赶紧关了房门,心惊胆颤地躺到床上,用被子蒙住了脸面。
   “慈波,慈波。”是魏居士绵软而又谨慎的声音。我起身开了门,魏居士侧身进了屋。我叫了一声师兄。魏居士的小眼睛闪烁着,小声对我说:“你千万别招惹她,那人就是那样,先前师父的好几个徒弟都被她撵走了。”
   我问她是谁,怎么这么霸道?魏居士叹了一口气说,她姓薛,是这方圆几十里的居士头儿,连师父都让她三分。我说我犯不着和她计较。
   我和魏居士正说着话,猛听见薛居士的声音又在下边孔叫:“吃饱了就睡觉,山上的麦子都叫草吃光了!”
   魏居士身子一颤,轻声对我说:“快走,咱锄地去!”
   我扛着一把锄头跟在弯腰驼背的魏居士后边上了山。到了麦地,我和魏居士都不说话,默默无声开始干活儿。已经是初夏季节,阳光照在身上,暖烘烘的。我以前没做过农活儿,不一会儿就热得汗流浃背。但是我不愿意停歇,低着头继续一下一下有气无力、杂乱无章地抡着锄头,直到掌心磨出了两个明晃晃的水泡。
   中午回到寺院,已经过了开饭时间。我和魏居士进了斋堂,发现今天吃饭的人比往常多了一倍。薛居士也在这里,鼓着那双鱼眼睛象一对探照灯般地正东张西望。我又累又饿,懒洋洋地打好饭菜,随便在后边找了一个僻静的角落闷头就吃。
   我刚吃了不到两口,就听到坐在最前边的薛居士说:“吃个饭像是狗喝凉水一样,吧唧吧唧地,那么大的声响,哪像个修行人的样子!”
   大家的目光一起朝我这里射来。一口米饭含在嘴里,我咽不下去了。委屈的眼泪噙在眼眶里,我强忍着没让它掉下来。
   薛居士的笑声象冷子继续砸在我的后脊粱上:“我在普陀山随喜的时候,五百多大和尚在一个斋堂里吃饭,静悄悄的,一丁点儿声息都没有,连绣花针掉在地上都能听见。”
   我三两口扒完米饭,端起碗起身准备再打一碗饭,还没走到菜盆子跟前,薛居士用眼睛的余光斜看着我,撇着小嘴巴又冷笑道:“活儿干得不多,饭量倒还不小!”
   我一赌气,素性改变方向出了斋堂。薛居士的声音象一股冷风一般从身后追了过来:“我就知道,吃饱了就睡觉!”
  
   我跪在佛堂上清泪满面。我不知道自己到底做错了什么,在哪儿不经意得罪了这位薛师兄。我再次体验到了那种身处异乡,举目无亲、无依无靠的凄凉。此时此刻,望着高高在上的佛,我忽然想,这也许是佛菩萨的有意安排,对我出家的信念进行考验,薛居士该不会就是大家常说的大护法的化身吧。我忽然非常想念灵慧法师,如果师父在家就好了。不知道他老人家什么时候才能回来。
   从窗棂向外望去,对面的山坡上,魏师兄弯腰驼背地扛着锄头往山上慢慢地走着。我看着他的身影渐渐远去,后来转过山头终于看不见了。我转到大殿后边的泉水边洗了一把脸,拎着锄头也上了山。
   吃过晚饭,我回到藏经楼就早早地歇息了。这天晚上,我梦见自己回到了阔别十几年的故乡,爷爷、奶奶还健在,二弟的女儿已经会叫大伯了,一大家子人欢聚一堂,其乐融融……我沉缅在这梦境中,不愿醒来。在半梦半醒之间,我断断续续、昏昏沉沉竟然睡到了第二天的日上枝头。如果不是因为昨天没有吃饱,肚子已经咕咕直叫提出抗议,我不知道自己这一觉还能睡到什么时候。
   我肩上挂着毛巾,揉着惺忪的睡眼下了藏经楼。薛居士和几个人围坐在院子里的桫椤树下,正兴致勃勃地谈笑着什么,冷不防看见我过来,一个个突然都闭了嘴。
   我硬着头皮从她们面前经过时,薛居士斜着一双小圆眼睛看了我一下,神色鄙夷地对那几个人说:“你看你看,太阳都到头顶了才起来,还满脸的眼角屎!”
   那几个人于是“嗤嗤”地笑。
   我已经习惯了薛师兄的这种做派,就在这个时候我还觉得,这个薛师兄言语刻薄之外,其实还是一个蛮有意思的人。
   我旁若无人继续走自己的路。
  
   这天,我和魏师兄坚持把最后一点地锄完,收工的时候,夜幕已经笼罩了整个大山。回到寺院,魏师兄到斋堂吃饭,我径直上了藏经楼,拉开被子蒙头便睡。
   一觉醒来,也不知什么时辰,我忽然听到下面院子里有些响动,我走到窗前向下观望,只见明朗的月光下,斋堂前停着一辆独轮车,薛居士和两个女人正奋力地从斋堂里面把一些整袋子的面粉、大米和整桶的菜油往车上搬。我看她们一个个形迹鬼祟,便有些惊疑。
   眼看着他们拉着满车的东西出了寺院,我这才悄悄下楼找到魏居士。我说:“薛居士怎么把寺院的东西往外边拉,她能拉到啥地方去呢?”
   魏居士淡然一笑,用鼻子哼了一下,说:“还能拉到哪儿去,她家就在山下那个村子,离这儿有二里路。她妹子在村边开了一个小卖部,那里是来三佛寺的必经之路。薛居士还把寺院的整箱子香、蜡拉出去,让她妹子卖。”
   听了魏居士的话,我惊得目瞪口呆。我悄声问:“那师父知道这情况不?”
   魏居士脸上显出无奈的表情:“知道了又能怎样?还不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魏居士叹了一口气,说:“就连功德箱的钥匙都在薛居士手上。”
  
   可能是上了火,我右眼睛的上眼皮上忽然出了一个眼丹,两天后,竟然红肿得连眼睛都睁不开了。万般无奈之下,我找到薛居士,说:“薛师兄,你给我几块钱,我要下山买点眼药水。”
   薛居士眼睛瞪得圆圆的,扒在我的脸上看了半天,忽然恶狠狠地说:“这都是你前世做了孽,佛菩萨这才报应你,给你一点小小的苦头吃。”
   我继续平静着口气说:“薛师兄,我的眼睛又酸又痛,不看,实在受不了。”
   薛居士翻了一下眼皮,伸出胖乎乎右手食指摁着我的额头,说:“你是个啥东西,佛菩萨的钱你都敢用?”
   我万万没想到薛居士竟然会说出这样的话来。看着薛居士胖手上五个小酒窝,我气得嗔目结舌,浑身打颤,嘴唇哆嗦,几乎说不出话来:“你,你这个老不死的,是个什么东西!”
   薛居士没有料到我会骂她,她眼光直直地看着我,惊得小嘴张圆,合不拢去。小半天,薛居士才缓过神来。她开始念佛,不停地念,并且越念越快,彷佛被鞭子抽打着的旋螺一般:“阿弥陀佛,阿弥陀佛,弥陀佛,陀佛,佛,佛……”
   我兀自捂着眼睛,不再理她。薛居士脸色雪青,脸颊抽搐着,口里急促地念着佛号,忽然象风一般旋转着飞出门去。
   薛居士一屁股跌坐在院子里,两脚伸直平摊在地上,号啕大哭,两只手臂不停地用力拍打着地面……
   我的右眼睛和心口一样的灼疼。我实在忍受不了。我回到藏经楼,缓缓地脱下僧衣、僧裤,脱下僧鞋,换上了自己来时的行装,然后一件一件收拾起自己简单的行李。
   我必须下山,重新回到城市,医治我的病痛!
   我背起行囊,忽然觉得头开始发昏。我挣扎着下了藏经楼,踉踉跄跄地向寺门走去。
   薛居士还坐在地上发着疯,全寺的人都在院子里围着。
   我两脚麻木地、义无反顾地朝前走着,脑子里一片空白。恍恍惚惚中,我猛然听到空中一阵儿癫狂的大笑。我不由自主地停下脚步,仰起头来,这不像是薛居士的声音,也不是魏居士的声音。
   这是我的声音!天空中的“我”看着地上渺小的我艰难地走在这人世上。
   我跌跌撞撞滚出山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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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按】佛,普渡众生,善根广种,佛与人之间讲的是一个缘字,俗语说:佛渡有缘人,文中的主人公一心想要遁入空门,即没有看破红尘的心伤如死,也不是头脑冲动赌气行事,只是对佛从内心深处的尊祟与亲近,只是想在浊世之外寻找一片心灵的净土,这该是多么深重的佛缘。青山绿水中的寺院与经文,方丈的慈祥与智慧,居士的憨厚与木讷,让他感觉到心灵平静沉醉的皈依。然而,深重的佛缘抵不过暴戾的伤害,抵不过方丈看似宽忍的软弱,抵不过薛居士的侮辱与凌虐,佛都被如此的欺骗羞辱,天下间,哪里还找得到一方净土。作者用这样一个故事深刻地表达了对净土的渴望,表达了对无耻贪婪者的愤恨,对红尘浊世的失望与悲悯。推荐共赏。【编辑:瞳若秋水】【江山编辑部精品推荐X012082106】

大家来说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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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楼        文友:瞳若秋水        2012-08-21 11:11:09
  略有些沉重的文字,让读者看到一颗虔诚的心灵在哭泣,问好作者。
秋水横波远836239137
2 楼        文友:夏冰        2012-12-04 23:21:33
  文本表现力很好,整体行文拿捏也到位,在某种意义上揭示了现实的矛盾,让人感知到净土的寻找,谈何容易!
山西省作家协会会员。一直在文学的路上走。目前致力于文字表达无限可能性的探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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