宝兴县城后的冷木沟，是县城中人休闲、散步、健身、沐浴的漂亮山沟，可是，我今天再去，我只能用“探险”来讲述我的经历和感受了。
　　 【一】
　　 2012年8月17日夜晚，宝兴下起了今年最大的一场雨。窗外的金属雨棚啪啪地响着，好像有人用力拍大着卷帘门。房顶上的水，从楼顶伸出的塑料管冲到街上，在地面砸出咚咚的声音。借着灯光，我在窗口看到，这个斜坡街道已经成了一条小河，小河里的水往穆坪南街的低矮处奔跑着。雷来了，闪来了，我不得不关了电脑，关了窗户。雨仗雷电威，街上是嘈杂巨大的哗哗声。
　　 来宝兴成了习惯，晚上写作，第二天上午不到九十点钟不起床。“红军广场被淹了。”楼下人的话传进了刺着绣的妻子耳朵里，她喊着我，告诉我红军广场被淹的消息。红军广场在江边，高出江面四五米，会被淹？我一下坐起，昨晚的雨真有那么大？让江水一下长了那么多？我穿好衣服，胡乱地洗了脸，梳了头，往外跑去。红军广场的公路上堆满了河沙，十几个男男女女的警察正在铲着公路上的淤泥，几台拖拉机，拖着一车车淤泥倒进江里。我走进红军广场，红军广场铺了地砖，积水很快就跑光了，留着厚厚的泥沙在通道上，而红军翻越夹金山纪念碑和纪念馆之间的地面，已经被清理干净，一男一女穿着雨靴的两个中年人，还在做着最后的清理。这条兼做公路的街道，推土机翘着泥沙飞快地往江边跑。
　　 走到广场的栏杆边，下面是填塞江边修建的低洼停车场，里面还有不少的车，地面是厚厚的淤泥和积水，请来的农民工正在艰难地清理着。江水水位不高，江岸对面的农家，地势比红军广场还矮，可是，那些地方没有被江水淹没过的痕迹。对岸江边，六七个男男女女正在用绳子捆束江水荡到沙滩上的大铁桶。几根没有皮的大树，几根直径三十来厘米的黑色塑料管子，它们静静地躺在铁桶边。
　　 走过这条街道公路，来到冷木沟水进江的桥边，警察已经把路封了。汉白玉的桥栏杆没有了，水泥的路面出现了大坑，冷木沟的水奔腾下来，吼叫着冲进江里，在桥面的地方形成了声音宏大的浑浊瀑布。路面上，两台挖机拼命地挖着桥洞所在的地方，挖起的石头堆成河岸，阻挡着水往公路街道流。桥面下的江里，已经堆起了高高的石堆，两台挖机在江里清除着乱石，要把堵塞的桥洞刨出来。桥面下的江里，几块巨石蹲在岸边，这么庞大的石块，就是吊车也奈何不了，它们是从哪里来的？
　　 我往江里看去，江中间已经出现了沙滩，沙滩上横七竖八地摆放着大大小小的树干，那些树就像裸着的尸体，没有根，没有枝叶，没有皮，活活被撕裂的伤口，让人心惊肉跳。小的树，只有成年人的胳膊粗，而大的树却要两人合抱。这些树干长长短短，告诉着人们，它们昨夜经受的摧残。拿着摄像机的人对着江，对着挖机，对着人群，他们忙碌着。从身边人的话里，我知道冷木沟发生泥石流了。我才明白，红军广场，公路街道上的水和淤泥，都不是江里漫上来的，而是冷木沟冲下来的。
　　 我只是在书和电视新闻上看过泥石流，对泥石流的真正样子我并不知道。我走进桥边的商场，顺着这个依山而建的商场楼梯，来到县城段的冷木沟边，沟这边是县城，沟那边是一座山，山上是烈士纪念碑。那里的烈士名字，有红军时期的，有解放战争的，有汶川地震的……这里的沟两岸砌了高高的堡坎。十七日还是深深的沟河，到十八日早晨就塞了厚厚的乱石，有鹅蛋大小的，有巨石，它们让这条沟河浅了一半。它们是从哪里来的？我看对面的山，山没有垮的痕迹，那这些巨石是从沟上面跑下来的。要多大的力量才能让这些巨石跑到这里？要多大的水才能让这里堆积这么厚的乱石？
　　 我顺着坡走进了冷木街，这是一条三十来米长的小街，县城的人吃过晚饭，就成群结队地穿过这条街走进冷木沟。街面上有一层沙，是水冲进来的，但是没有石子，看来泥石流还没有侵袭这里。走过冷木街，走到冷木沟的入口处，这里也修建了高高的堡坎，堡坎下是农家的地，玉米就要收获了。走进坎边，沟里的地哪里还有？那些红苕、玉米，还有那么多的菜，都没有了。两人高的坎，现在只有半人高了。沟里全是大大小小的乱石，没有一点泥，没有一点沙，它们竟然被水淘洗得这样干净，这是让人可怕的干净。沟中间的清澈溪水，这个时候在乱石上像被泥水染过的布铺满了沟谷，它们哗哗地往下冲去。
　　 我顺着坎，顺着水泥路往里走，走了不到二十米，以前的水泥路面乱七八糟地放着石凳一样的石头。再走十来米，就进入沟谷了。哪里还有沟谷？我眼前是一堆人，他们都站到了山坎上，这在以前是没人去的。站在山坎上，一抬脚就能迈进谷里的乱石中。在以前，有几人敢从这坎上跳进沟谷的水泥路？我挤了过去，低头一看，水泥路被冲垮了，水泥路与两边的沟还有着一米多高的落差，站在公路上，山崖上的自来水管，我伸着手都触摸不到，现在，那根生了锈的水管就在乱石边，走进乱石，那根水管就在脚边。这沟里究竟堆了多厚的乱石？这根水管是最好的见证人。
　　 往沟谷里面看，一眼看到了很远，都是看不到头的乱石，以前那弯弯曲曲的沟谷不见了。沟里的地不见了，离我所处位置二十多米远修建拦河坝的帐篷不见了，那里施工的挖机不见了。我又往山边站，我希望能站到更高处，希望能看得更远。我看到山边，两个女人在那里烧着纸。我知道，她们的丈夫就在那个帐篷里和帐篷一起失踪了。我看沟谷的两岸，山上的树绿绿的，两边的山并没有垮塌，这满沟的乱石是哪里来的？武警战士站在那里，阻止着人进山谷。没法进去看个究竟，我只好往回走。
　　 乱石里一样东西引起了我的注意，黑色的橡皮，黄色的铁壳，就那么一点点露在乱石外面，我惊呆了，那不是在上面施工的挖机吗？它竟然被冲了这么远被深深地埋在了这里！往回走，走到城边，那里的坎上站满了看的人，我在那里看着，什么时候挖机来了，他们在乱石里掏着河，要把这满沟的水赶进一条“河”里。刚才烧纸的两个女人，她们搀扶着走了下来，走得很慢，她们一边走一边看着流着水的沟谷，我明白她们此刻的心情，她们多么希望她们失踪的男人能突然从那乱石中站起来！
　　 两边的山没有一点垮塌，怎么会有这么多的乱石？我穿过街道走进了宝兴县城后的另一条山沟，我把它叫着小学沟吧，因为沟口的宽阔地带是宝兴县城的小学所在地。这条沟里的水也很大，很浑浊，河沟里也积淀了不少细石，但是没有堵塞河道，没有一个大的石块。在河沟里铺设的各种管道没有一点损坏。走过学校，就是一片玉米地，玉米地中间是河流，那里正在建自来水站。这里的玉米有人多高，只有一条迟多宽的小道，我往里走，我想看看这条沟，这条沟没有冷木沟长，很快就走到了尽头。这里安然无恙。
　　 每天下午，我们一家人都会去冷木沟看看，看到的都是挖机们忙碌地疏通水流，看到的还是不允许进入沟谷。
　　 我脑里的问题越积越厚，我想知道这些石头是哪里来的？里面有没有山垮塌？这次泥石流造成的原因是自然天灾还是人祸？同一县城的两条沟，小学沟的原始性更强，没有太多的沟里建设和耕地；而冷木沟，整个沟从来就没有停止过翻挖修建，越往上走，沟里的耕地越多。如果没有山的垮塌，那么这些建设和耕地，是不是这些乱石跳出来的原因？
　　 宝兴村在沟谷里，房屋都在沟谷的两边，那些很陡的山坡上，是大片大片的玉米地，是那些玉米山滑坡了吗？这些泥石流与这些地有关吗？进不了山，我没法亲眼看到。听城里的一些人说，里面的山垮了，问是哪个位置的山，却说不清楚。去年和今年进宝兴，这冷木沟是我们每天傍晚必去的地方，对这条沟我太熟悉了，他们说出位置我就知道。有人说冷木沟的亭子没有了，沟里有两座亭子，是哪座亭子没有了？说不清楚。他们是听人说的，还是亲自看到的？看新闻，新闻里也没有确切详细的报到。
　　 【二】
　　 宝兴县境内发生了三处泥石流，造成唯一的出山公路中断，我们得找机会出山，要开校了。现在正是雨季高峰期，如果再停留，又出现新的泥石流，就没法在开校前赶回学校。可是，我没有走进冷木沟，我真的不甘心。我和家人去冷木沟的时间很多，提泉水回家，孩子们去玩水，我都只是看着，我没有去玩过冷木沟的水。十七号的旁晚，我竟然去泡了冷木沟的水，把我的手，把的我腿，都浸泡在凉凉的溪水里。哪里想到这竟然是和冷木沟的永别纪念！十八号起床，以前的冷木沟就再也没有了。我不知道冷木沟伤成了啥样？没有看到我不甘心。究竟是什么原因造成了冷木沟这么大的泥石流，没有看到我不甘心。
　　 我闹着要进冷木沟，我有着一种侥幸心理，那些管理者不可能这么多天了还天天在那里守着，如果没人管制，我就可以进去看看。想法一出来，我的愿望就越强烈，我说，如果不能进去亲眼看看，我就不回家。
　　 下午一点钟，有着太阳，但不强烈。妻子陪着我走进了冷木沟。汽车已经在搬运城边沟里的乱石，冷木沟入口处，两台挖机在那里翻挖着。那台被埋的挖机已经掏出来了，它就像一具满身残缺的尸体停在那里，驾驶室里满是沙石。十几个人站在那山坎上，我们问能不能进去，他们说不知道。我们往沟谷里望去，里面有人出来，我给妻子说，能进去。她说，肯定不允许。我们进去一下，不行再出来，不试一下怎么知道？我坚持着。
　　 我们走进了沟里，我和妻子穿的都是拖鞋。下面一段还行，挖机挖着深坑，把大石块埋在下面，把坑填上，走起路来，还不算难。往上走，就麻烦了。我站着，往沟上看去，太阳下白花花的一片，整个沟谷就是一条没有尽头的光带。山谷里根本没有路，全是大大小小高高低低的石头，整个沟谷全是坑坑洼洼。拖鞋本来就不是爬山的工具，我试着光脚，只走一步我就穿上了鞋，每一块石头都仰着头，把那刀口一样的棱翻露在外面，顶得脚底疼痛难忍。我没有想到会是这样，我以为乱石中总有路可走，谁能想到这沟里的每块石头就是一把刀？没有毅力，要走进山谷是不可能的，我担心着，怕妻子半路喊回。
　　 没走几步，就遇到了第一个困难，山水冲出了一条仗把宽的河流，水从上奔流下流，发出轰轰的响声，在乱石里碰撞出高高的水浪。要继续，必须过水。从哪里过？水里全是乱石，稍微不注意就会摔跟斗。那么大的水，人在水里是站不稳的。衣裤湿了不要紧，如果把手机弄进水里，又把人摔伤了，这损失就大了。我看着妻子，我想说回头，我怕伤着妻子，她连铁板桥都不敢过的人，她敢从这水里穿过吗？没想到，妻子还到处找着过水的地方，没有回头的意思。
　　 来了两个小伙子，其中一个从那堆乱石中过去了，他的过水给了我们经验。我把手机装在塑料口袋里，一手提着拖鞋和口袋，一手扶着水里的乱石，一步一步安着脚，一只脚踩稳了，再用另一脚试探水位和石头的稳定性，就这样，一步一步地移过了水。我的过河，给了妻子经验，我提醒着她，扶着石头，把脚放稳了再移动。过了水，我们的衣裤都湿了。过了水，我才想到我是多么天真和荒唐，我以为过几天，沟里没有危险了，男男女女，老老少少，又可以像以前一样进沟里玩，进沟里看了。这样危险的沟谷现状，哪个小孩和老人敢进？就是青壮年也要足够的勇气才敢进来。
　　 我们继续前进，一边走，一边查看泥石流留下的情况。
　　 我看到了一快玉米地的地坎，玉米地原本在水泥公路边，比公路高出一米多。现在，这地坎只在乱石中露出几厘米，它已经被乱石吞没了。看到了地坎，我又看两边山的位置，我想起了这里的房子。玉米地的下方有一座房子，房子里养着鸡。水泥路的另一边是奚流，路和水之间有一块一分左右的平地，平地上搭着一个帐篷，是治理这河道的几个工程人员夜宿的地方。就是在这里，一个工程人员失踪了，帐篷没有了，那房子没有了，这里的地没有了，这里的溪流没有了。有的是厚厚的乱石，那溪流已经成可怕的山水跑到沟谷的另一边去了。
　　 我看到了那自来水站的位置，哪里已经被冲刷成了深沟，那沟里的大石头就像被剔光了肉的血淋淋的骨头。那里曾是浅溪，大人们捡来溪水里的石头，围城了一个没过膝盖的小湖，水漫过“湖堤”往下流去。他们带着孩子，让孩子在这里学着游泳。湖的上面有一座树木捆成的小桥，桥边有一块光光的石头，有一个小男孩，光着身子躺在上面喊冰凉……那几个孩子溪水玩闹的情境，我记得很清楚，那是冷木沟的水带给他们的欢乐。
　　 十七号的傍晚，我们一家四口也在这里玩水。儿子和她的女朋友在“湖里”玩着，打着水仗；我在桥边，我站在水里那光滑的平石上，把腿泡在水里，那水有点刺骨的凉。水底很平，很光滑，那些石头都不刺脚。妻子坐在水边的石头上，洗着她的手腕，洗着她的脚。给我们带来舒服和快乐的“湖”成了深深的可怕的沟！沟里的水像野兽一样咆哮着。
　　 在公路和这湖的中间，有着高大的树木，我们这里叫“躯木树”——是不是这样写我不知道。这些树干直径都在三十厘米以上，它们是沟里的老人了。沟里还有很多人工栽植的杉树，它们和大山上的树一起，遮挡着毒辣的太阳，营造着冷木沟凉爽美丽的环境。今天，这些树我只看到了两根，一根只有埋在乱石里的树桩，没有皮，露着橘黄色的树干，树干是被乱石撞破撕烂的痕迹，让我畏惧紧张。另一株，经受了多少的痛苦，终于立在了冷木沟里。可是，它粗大的躯干，被乱石啃噬得只有碗那样粗，看着乱石给它留下的伤痕，我心里很忧伤，我不知道还会不会有大风，大风会把它刮断吗？没有皮，只有满躯干的伤，它还能活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