池塘爸爸（六）

　　我忙过了，父亲也该挑着他的空单子回来了。只要你在不留意间看到他时，他嘴里都会叼着烟。烟已经燃完了，过滤嘴都被点燃了那么一点点，父亲才依依不舍地吐到地上，紧接着便是一口痰吐到距离烟头不远的地方，两者谁也不看谁一眼。
　　看到这，母亲总喜欢骂他：什么好东西，肉都没这好吃，看你什么德行，烟都烧手了还舍不得扔。父亲只是笑笑，没有搭理母亲。
　　父亲和母亲的相识到结婚也是源于池塘。不过这个池塘是个大池塘，也就是我们常说的水库。当年毛泽东在世时，中国工业并不是太发达，既然工业不发达农业总不至于太落后吧。于是毛爷爷在全国号召兴修水利，我们县城自然也不例外，挖起了大水库，这个水库就是现在的“鲢鱼山”水库。那个时候连挖掘机都没有，挖水库全靠人力，手挖肩挑。父亲每每回忆起当时挖水库的情景就会跟我说起三件事。
　　第一，那个时候的人真是不怕累，不怕累，吃苦耐劳。那么大一个水库，里面溶水量足够供应整个县，却在三年之内就全部挖好，由此可见那个时候的办事效率多高。现在的人，变得越来越懒了，而且办事效率极低，即使现在使用挖掘机，那么大的水库三年绝对挖不成，你信不雨雷？父亲无论说什么，总喜欢问这句话：雨雷，你信不？我会加重语气说：爸，我信！
　　第二，父亲总会唉声叹气地说，哎，这年头田不好种了。渠道淤积越来越严重了，池塘淤积也越来越严重了，种个田总会出现干旱的情况，连水都没有，让俺们这些老农民咋活啊。我们辛辛苦苦挖了三年的水库，现在却不让我们用水，不出钱不给放水，这是什么逻辑，他娘的！还是毛泽东时代好啊，虽然毛泽东搞了文化大革命，迫害了那么多人，但是毛泽东为俺们农民做了多少实实在在的好事啊。如果毛泽东在，我们绝不会愁种田没有水。
　　第三，我这一辈子最幸福的事情就是参加了挖水库的大军，因为在这个过程中我认识了你妈，我这个穷光蛋没想到还可以找到媳妇，我是做梦也不敢想的啊。
　　当年，父亲和外公在一块挖鲢鱼山水库，吃在一块儿，住在一块儿。外公看到父亲这个人虽然长得一般，家庭条件极其贫困，但是干起活来任劳任怨，毫不含糊，做主把母亲许配给了父亲。当然，那个时候母亲可能不大乐意，后来结婚了感情也就越来越好了。父亲这种任劳任怨的性格可能不被许多人的价值观所认可，这个时代的任劳任怨早已经被称作“傻逼”。父亲说，时代变了，人们的想法也变了，我们更加落伍了。但是，那个年头里父亲的这种性格一直得到外公的赞许，每年外公家不管是干什么活计，只要他有空是跑得最勤的，干得最快的一个。直到外公到死的时候还一直在夸奖父亲：好女婿啊！。
　　“雨雷，弄完了没有？”父亲还没走进院子便大声吆喝起来，我赶忙起身跑出去从父亲手中接过担子，然后把“黄鳝蓄子”一排排地整齐排列在里头。父亲则一头钻进屋里倒了杯茶水。
　　父亲从屋里面出来，端着自家炒的茶叶泡的茶水，那个雪白的大洋瓷杯子早已被铁锈笼罩，搞得它像一个灰堆里爬出来的洋娃娃。洋瓷杯子里茶水占了二分之一，茶叶也占了二分之一，我从来不敢往父亲的杯子里抿上一小口，那苦味硬是往我的胃里扎，使我的胃翻江倒海般折腾个不停。父亲抽起杯子便向嘴里灌，只听见他嗓门传来“咕咚、咕咚”的声响，那声音跟家里老水牛喝水时发出的声音有过之而无不及，还有他那坚挺挺的喉结在上下跳动着。
　　喝完水，父亲又挑着担子上路了，这时候那火红的云霞早已销声匿迹，太阳公公也跑到山的那边去了。家里那只老公鸡还有十九只老母鸡用它们那尖尖的喙啄着地上的秕谷，发出“哒哒哒”的声响，每一粒它们都啄的那么用力，如此香脆可口，站在旁边你甚至可以感觉到土地在微微地震颤。酒足饭饱之后，老公鸡“哦哦哦”又打了几个响鸣，见没人搭理它便抖了抖身上的羽毛，这是它一天内最后一次展示自己绚丽多彩的羽衣，然后便悠闲地钻进那舒适的草窝。我想，那十九只老母鸡定然都是它的妻妾，不然为什么它率先走进鸡圈里“咯咯咯”叫了几声，母鸡们便排着队温顺地走了进去。古代帝王，三宫六院七十二妃，后宫佳丽三千，没想到一只老公鸡都会妻妾成群。
　　我在父亲后面拿着手电筒，像只跟屁虫一样，父亲走哪我跟哪。前面提到过，黄鳝这家伙，脑袋可好使着呢，这可耗费父亲不少精力，通常要忙上将近三个小时才可以回家，那时已是夜里八九点钟。路上的一切，对于我来说都是再熟悉不过了，哪里有棵什么树，哪里有株什么草，哪儿有个多大的坑，我都一清二楚。令我纳闷的是，这个老粪箕什么时候停止了牢骚，是牢骚发多了从而磨烂了嘴皮子还是自己对那“吱呀吱呀”的声音已经厌烦了。两只蝴蝶还在缱绻追逐着，忘记了归家的时间，怕是山伯与英台才有此相濡以沫的爱情吧，在天地之间不知疲倦地向着自己的梦想奋飞，以天为鉴，以地为媒，夜晚又以天为盖，以地为庐。
　　旁边水沟子里发酵的绿水丝毫没有城市水沟一样的臭味，却像父亲自酿的小米酒一样香馥，忍不住深深吸了一口气，肺部顿时一股玉露琼浆般的感觉，这里的天，这里的水，这里的人，这里的一切都是那么亲切，让人感觉到那么爽朗。在这里生活是一种延年益寿，是一种幸福。
　　我们“跋山涉水”，依然跨过一道道田坎，翻过几座像堤坝一样的抽水台，越过几个大大的水塘。下“黄鳝蓄子”的程序很复杂，如果可以像虾网那样随便往里一扔，然后把竹签插在田埂上或者是池塘边，那会省很多功夫。父亲对每一个蓄子都是煞费苦心，不管是放在池塘里还是水田边，他都要从岸上跳到水里，用手在淤泥里扒一个跟蓄子差不多长短的“凹状槽”，这个槽要刚好放下整个蓄子。然后，还要用手把蓄子尾部的黄鳝入口处扒得利利索索，不能有成块的泥土挡住黄鳝的来路。如果是田埂还好，池塘就大相径庭了。田埂低，父亲微微一伸脚，不费吹灰之力便跳下去了。塘埂向着水的一面又陡又滑，父亲只能弓着身子，一只脚先迈下去，然后逐渐加力往下蹬上几下，以防泥土突然崩坍跌落池塘，一只手紧握着塘埂上的野蒿草慢慢地往下溜，有时一个不小心，父亲便会扑通一声滑落水中。池塘的水一般都会没及腰部，父亲拖着湿漉漉的裤子走在乡间小道上会发出浣纱的声音，那是裤管和着水相互摩擦产生的。天最终还是黑了下来，我便打开手电筒为父亲照亮，这时手电筒才刚刚发挥作用。夜晚静悄悄的，没有虫子的低鸣，乡间的田野那么空旷，那么静谧，父亲偶尔的一声咳嗽会在夜色里久久地孤寂，让你感受到天地如此之辽阔，人处在天地之间是何等的渺小。
　　父亲在水中每走一步都会荡起一圈圈波纹，这每一圈波纹都是我的回忆，映衬着我那曾今童稚快乐的脸。不，不应该是回忆，现在每次回去，我依然是父亲的跟屁虫，尽管我已经长大成人，但是那种感觉却永远地留在了我脑海深处。父亲的脚步在水中荡起的微浪也让我那颗心产生了一圈圈涟漪，在心里回荡，永远！那是一圈圈“山外青山楼外楼”的涟漪，它将永远在我的心扉里飘荡，在我心扉里歌唱，谱就一曲惊天地、泣鬼神的快乐之曲，亲情之曲，前进之曲。手电筒微弱的光照在那跳动的圆环至上，圆环便在水面上更加肆无忌惮起来，水于是反衬出了粼粼的光芒，这是朴素之光、恬静之光、闲适之光。我的脑袋里也闪现出了一道灵光：这把铁柄的手电筒跟了我多少年，在多少个没有月亮星星的晚上为我和父亲照亮了回家的路？它又是怎么样照亮了我前进的道路，梦想之路？它也照亮了我的前程，让我在知识的殿堂里汲取文化，在知识的海洋里遨游。夜越来越深了，要压下来一样，可是父亲依然忙得不亦说乎。
　　我和父亲长长地舒了一口气便打算回去吃饭了。母亲这个时候早已经在家门口等待着我们的归来。母亲没有文化，没有工作，是一个典型的家庭主妇，她身体不好，头晕耳鸣是常有之事，家里的大小事都由父亲这个顶梁柱高高撑起着！怎么撑呢？父亲依旧是那个最可爱、可敬的池塘爸爸，我依旧骄傲滴说一声：我是池塘爸爸的儿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