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塘城外微雨斜，西湖畔边碧荷鲜。赵宋词女多少泪，《断肠集》内湿诗篇。暑假了无事，便沉溺于朱淑真的《断肠集》里，用心体味其中的每一句诗词，欲从沉吟之声，触摸幽栖居士之魂。摒弃古今文人墨客对朱淑真的生平及诗词的种种评说与猜测，力图从女词人融情于景、描摹生活、吐露心声的文字里，穿越八百年风雨，走近朱淑真，走进朱淑真之内心世界，还原其淑，感悟其真。
　　
　　 一、穿越《断肠集》寻访朱淑真:从来富贵多淑女
　　 朱淑真，南宋女作家，号幽栖居士，钱塘（今浙江杭州）人，生于南宋初年，幼颖慧，博通经史，能文善画，精晓音律，尤工诗词。钟情翰墨文章，四时景致，风花雪月，饮食起居均能入诗入词，一生著作颇丰，虽在亡故后其母焚其书稿，十不存一，但在中国文学史上仍是遗著最多的女作家，因其诗作中生活气息浓郁，情感丰盈，记述博杂，故能驻足在她的文字里，目随字移，心由意动，真实的朱淑真便从文字中走出，栩栩然。
　　 从来富贵多淑女。朱淑真能成为名垂青史的名媛才女，同样也离不开富贵的出身。她生于仕宦之家，家境优裕。从“闲将诗草临轩读，静听渔船隔岸歌”《春日即事》及《晚春会东园》“醉中曾记题诗处，临水人家半掩扉”中可知朱淑真的家就在美丽的西湖边上。她站在闺楼上可以看到掩映在清碧的湖水中临水而居人家那半掩的门，还可以听到渔歌唱晚之声。这个家地势高旷，屋舍俨然，楼堂亭阁，错落有致。除有气势恢弘的高门轩宇外，家中还有“红叠苔痕绿满枝”、“蝶趁落花盘地舞”的东园；有春日茵茵软青草，艳艳鲜红花的西园；有夏日“小阁对芙蕖，嚣尘一点无”幽静清凉的西楼；有荷叶田田，箫竹森森，桂子风清无暑气的桂堂，还有池塘边绿杨依依的依绿亭。能建造并享有如此奢华宏伟家居之人，不是巨富便是高官，而朱淑真的父亲恰恰就是杭州城较有势力的官僚。
　　 家境富裕，生活安适，使朱淑真不必像贫家女儿那样思衣虑食，忐忑傍徨，她尽可过着“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有诗有酒的、如其《江上阻风》诗中所说的那种“拨闷喜陪尊有酒，供厨不虑食无钱”的娇小姐的生活。不仅如此，还有使女专门负责她的生活起居。《酒醒》诗云：“梦回酒醒嚼盂冰，侍女贪眠唤不应”，《睡起》诗云：“侍儿全不知人意，犹把梅花插一枝”。正因为衣食无忧，所以，她才能沉缅于书画，游历于山水，增知广识，贮能积智，伺机而发，名震于外。
　　 所以，也只有钟鸣鼎食、连骑相过之家才能培养出像朱淑真那样知书达礼，端庄贤淑、棋琴书画全面发展的名媛淑女。古有“咏絮”之才的东晋著名女诗人谢道韫，她出身于晋代王、谢两大家族中的谢家，东晋著名大将军谢安是她的伯父，其父谢奕是安西将军，可谓是出身于诗书富贵之家、礼乐簪缨之族。南宋著名女词人,婉约派的宗主李清照，出身贵族书香世家，其父李格非是北宋著名学者和散文家，曾官至礼部侍郎，母为王拱辰状元之孙女，亦善文，工词翰。现代名作家张爱玲，也是名门之后，虽然，二十世纪二十年代，中国风雨如晦，国弱民穷，可她却是出生在上海公共租界西区的麦根路313号的一幢建于清末的仿西式豪宅中。张爱玲的家世显赫，祖父张佩纶是清末名臣，祖母李菊耦是朝廷重臣李鸿章的长女。被称为“人间四月天”的美丽的民国第一才女，中国第一位女建筑师林微因，其祖父林孝恂进士出身，历官浙江金华、孝丰等地。父亲林长民毕业于日本早稻田大学，擅诗文，工书法，曾任北洋政府司法总长等职。她从小就进入学校读书，后随父游历欧洲，见闻广博，极具才华。这些才女能在中国历史上留下靓丽的芳影，除自身的聪慧与才情外，与富裕家庭的滋养和良好家风的熏陶是分不开的，她们身上因袭了名门大族清雅馥郁的贵族气质和标格高扬至善至美的情怀。富贵，让她们幼年的生活无忧无虑，诗书，让她们幼小的心灵充满了快乐，父母的疼爱更让她们把吟诵的兴趣变成了一种执着的爱好。朱淑真就是在这样的环境下慢慢长大的。
　　 朱淑真是家中的小女儿，聪颖活泼，娇艳可爱，深得兄嫂宠爱，更是父母的掌上明珠。她父亲虽然为官多年，言语冷峻，有些严肃，但对朱淑真却是怜爱有加。他放纵女儿的懒于针织女红，并不反对女儿的舞文弄墨。据其在《璇玑图记》载述，“初家君宦游淅西，好拾清玩，凡可人意者，虽重购不惜也。一日家君宴郡，悴衙偶于壁间见是图，偿其值，得归遣予”，可见其父是爱好古玩有学识的雅趣之人，只要有看上眼的，便不惜重金购得。对于出自北朝时期著名才女苏若兰的《璇玑图》，距南宋也有八百年之久，朱淑真父亲能偶然得之，定会视为稀世珍宝（无论是真迹还是赝品），但他并没有把此图裱装密藏，而是爱女情深，他知道女儿钟情诗书，便把这心爱的宝贝送给了朱淑真。朱淑真聪明机警，不浮父望，日夜“坐卧观究”，终“悟璇玑之理”。或许是受《璇玑图》之启发，朱淑真婚后因不愿随夫宦游而滞留家中，曾作一“圈儿词”寄夫。信上无字，尽是诸如此类“⊙，○，○○，◎”，圈圈点点，其意象极似苏若兰织绵回文诗之《璇玑图》。因恐其夫不解其意，于书脊夹缝中写蝇头小楷《相思词》：“相思欲寄无从寄，画个圈儿替。话在圈儿外，心在圈儿里。单圈儿是我，双圈儿是你。你心中有我，我心中有你。月缺了会圆，月圆了会缺。整圆儿是团圆，半圈儿是别离。我密密加圈，你须密密知我意。还有数不尽的相思情，我一路圈儿圈到底。”其词构思精妙，情深意厚，淑真才情，可见一斑。
　　 其作品中，有很多脍炙之句，被时人吟诵，并流传于后世。如“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生查子元夕），“满院落花帘不卷，断肠芳草远”（谒金门春半），“把酒送春春不语，黄昏却下潇潇雨”（蝶恋花送春），“但愿暂成人缱绻，不妨常任月朦胧”（元夜三首其三）“宁可抱香枝上老，不随黄叶舞秋风”（黄花）……。名诗名句的广泛流传足见朱淑真在诗词方面的巨大影响力与辉煌成就，更能显示这位才女令人叹服的精巧才思的，是她的《断肠谜》，全词共十句，句句分道扬镳，字字含悲忍恨，非常直白地抒发了自己怨恨决绝之情，更令人匪夷所思的是，每句都由一个“拆字格”修辞的谜面组成：
　　 下楼来，金钱卜落；（“下”失落了“卜”乃是“一”）
　　 问苍天，人在何方；（“天”没有“人”就成了“二”；）
　　 恨王孙，一直去了；（“王”去掉中间的一笔竖直，当然“三”）
　　 詈冤家，言去不回；（“詈”下半去除“言”宇，只剩下“四”）
　　 悔当初，吾错失口；（“吾”失了“口”为“五”）
　　 有上交，无下交；（“交”字没有下面交叉的撇捺就是“六”）
　　 皂白何须问，（“皂”字上部一“白”扔下不管，无疑是“七”）分开不用刀（“分”字分为上下两半“刀”抛开不用，遂成为“八”
　　 从今莫把仇人靠；（“仇”旁的“人”去掉，为“九”
　　 千种相思一撇消！（“千”消去上面一撇，只有“十”字）
　　 谜底依次为“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九、十”十个数字。
　　 朱淑真不仅仅在诗词方面功夫了得，是“闺中之秀，女流之杰”，而且，在书画方面造诣也相当高，尤善描绘红梅翠竹。明代大画家沈周在《石田集·题朱淑真画竹》给予极高的评价，说朱淑真：“绣阁新编写断肠，更分残墨写潇湘”。书画同源，凡是画画得好的，字也会写得漂亮，朱淑真也一样，据说朱淑真的字“银钩精楷”，写得十分精妙，上文提到她在“圈儿词”里藏在书脊夹缝中的蝇头小楷，便是其书法艺术高超的明证。
　　 因此，要培养一个像朱淑真那样聪明能干、才貌出众的女儿，就得让家庭先富裕起来，让自己先成为儒雅的贵族。然而，在当下的中国，是三代也出不了一个贵族的，并且，现在的富二代们越来越多地沾染了骄横自负浮躁慵懒的世俗之气，离贵族气是越来越远，这是建国几十年来是出不了闻名遐迩的大才女的原因之所在。但“穷养儿子富养女”的观点正在慢慢地被越来越多的人们所接受，因此，我们依然心存期待。
　　
　　 二、穿越《断肠集》寻访朱淑真:少年不知愁滋味
　　 虽然朱淑真的诗词里有太多的幽怨，但不能说她的人生就时时风雨，处处阴霾。其实，朱淑真的少女时代是快乐幸福的，她有富裕的家庭，又深得父母宠爱，自己聪明好学，乖巧伶俐，因此，从她早期的诗词我们看到少年时代的朱淑真是天真烂漫，活泼可爱的。
　　 她在《掬水月在手》的序中写道：“幼年闻说有一人鬻文于京师辟雍之前，多士遂令作一绝句，以‘掬水月在手’为题。客不思而书云：‘无事江头弄碧波，分明掌上见姮娥。’诸公遂止之，献金以赒其行。予喜此二句，恨不见全篇，因暇，谩吟续之”。
　　 其《掬水月在手》诗云：无事江头弄碧波，分明掌上见嫦娥。不知李谪仙人在，曾向江头捉得么？续的后两句巧用了李白醉酒，水中捞月的典故，俏皮一问：“李谪仙，我掌上的明月可是你曾在江中捉得么？”她续完此诗后，索性把唐代诗人于良史的五言律诗《春山夜月》中的名句“掬水月在手，弄花香满衣”之“弄花香满衣”也写一绝于其后：“艳红影里携芳菲，沾惹春风两袖归。夹路露桃浑欲笑，不禁蜂蝶绕人飞”。这两首诗不仅意诗明确，主题突出，而且语言诙谐风趣，曲笔的运用也十分到位。我想，作者一定是在心情舒畅，笑靥盈盈的状态下写出来的。我从诗的背后似乎看到了那小女孩捧着还透着墨香的笺纸轻轻地吟诵，红润的脸上溢满了喜悦。她还有一首《书窗即事》也是笑着写的。“一阵挫花雨，高低飞落红。榆钱空万叠，买不住春风”，如果心情不好，看到那摧花之雨，见落红飘飞，自然就会勾起心中无限哀怨，伤春悲雨在所难免，所以，很多读者结合朱淑真婚后的命运，把此诗也看成了哀诗，似乎朱淑真是在悲叹青春流逝，红颜难驻。如果我们能换个心情，换个角度来看看后面两句，就会有不同的感受。“榆钱”也叫榆荚儿，是榆树结的果子，因其外形象钱币，故而得名。宋代词人万俟咏曾言“榆钱万叠，难买春留”，清代诗人郭诚也道“榆钱不买千金笑”，榆叶能食，榆荚能入药，但榆钱虽说也叫“钱”，却是什么也买不到。所以，年少的朱淑真就以笑娱的口气来调侃，万贯银钱也难把青春留住，就是榆钱万叠也留不住春风呢，那个叫“钱”的东西不是什么都能买得来的，想想，就觉得这个世界很奇妙，很有趣。
　　 朱淑真有许多笔调明快，言辞清新，景和情怡，婉丽动人的诗篇。《春半》：“拭目凭阑久，柔风拂面吹。莺花争妩媚，诗酒斗清奇”；《雪夜对月赋诗》“一树梅花雪月间，梅清月皎雪光寒。看来表里具清彻，酌酒吟诗兴尽宽”。朱淑真一生钟诗爱酒（她的诗作中有很多诗酒的描写，在朱淑真的爱好中将作介绍），无论是在柔风拂面，莺花争媚的春天，还是在梅清月皎，雪映寒光的冬天，诗人便把满心的喜悦，以酌酒吟诗的方式，蘸入文字，直抒应景欢愉之情怀，真实而自然，高兴之时，敢与春风“斗清奇”，能于雪夜月下“兴尽宽”，忧烦之时，就“良辰美景俱成恨”“对景无时不断肠”了。所以，朱淑真的诗词能表露其喜怒哀乐的真情实感，因此，朱淑真的文字，尤其是她少女时期的作品，快乐要比思愁多。你看，《夜留依绿亭二首·其二》
　　 “两换新凉秋兴浓，流萤明灭绿杨中。庭虚池印一方月，楼静檐披四方风”凉凉秋夜，流萤绿柳，庭池秋月，楼静风清，诗人倚栏怀远，心旷神怡。《咏柳二首·其二》“风牵袅袅摇无定，翠影侵阶已什天。花发鸟歌春景媚，好看柔软吐香绵”。《春日杂书十首·其二》“柳丝拂拂弄春风，日色春容一样同。嫩草破烟开秀绿，小桃和露拆香红”，入眼是柔丝袅袅，草绿桃红，春和景明，入耳是鸟歌婉转，莺啼声声，入情是情兴意和，景美人悦，情景两和谐，何愁之有？
　　 少女情怀总是诗。少年朱淑真满眼春光，尽是诗情画意，她俏皮活泼，是一个贪玩的粉衣美少女。在她的《暑月独眠》“纱橱困卧日初长，解却红裙小簟凉。一篆炉烟笼午枕，冰肌生汗白莲香”，及《夏日游水阁》“淡红衫子透肌肤，夏日初长水阁虚”，还有“玉体金钗一样娇，背灯初解绣裙腰，”“桃花脸上汪汪泪”，“起来无个事，纤手弄清泉”等诗句中，我们看到了一个肌肤胜雪，面若桃花，睛如点墨，婀娜柳腰，纤手细长，玉体娇柔的俏丽俊美的粉衣女郎，从她的家境及自身的外形来说，是一个标准的白富美，而且这个白富美又极富才华，形妍质洁，可谓秀外慧中，是“一顾倾人城，再顾倾人国”“佳人难再得”的绝世佳丽。虽然美艳高贵，可她也像邻家小女孩一样贪爱窗外美景，流留湖光山色。“一晌贪欢”，玩性十足。
　　 “春园得对赏芳菲，步草粘鞋絮点衣。万木初阴莺百啭，千花乍坼蝶双飞。牵情自觉诗毫健，痛饮惟忧酒力微。穷日追欢欢不足，恨无为计锁斜晖。”这首《春园小宴》，很形象地把朱淑真那种沉浸在春光明媚的美景中不愿离去的心态描绘得淋漓尽致。吟诗饮酒赏春芳，莺啭蝶飞花草香，如此快意撩人的景致，小女孩玩兴甚高，觉得没玩够，看斜晖西移，恨不得把夕阳用长绳绑住挂在空中，叫太阳不西沉。她在《春游西园》里也表达了这种“穷日追欢欢不足”心情。“闲步西园里，春风明媚天。蝶疑庄叟梦，絮忆谢娘联。踏草青茵软，看花红锦鲜。徘徊月影下，欲去又依然”。春风明月，花红草青，夜阑人闲，思绪翩翩，美景难遇，欢情难得，月影徘徊，不忍归去。其间不仅仅是因为贪欢，或许也有少女怀春时那粉红色的思梦。
　　 粉衣少女的生活是彩色而明艳的，粉红色的襦裙，粉红色的诗，粉红色的笑脸，粉红色的情，粉红的快乐伴伊行。她在《秋夜舟行宿前江》中描写了那充满童趣的快乐。
　　 “扁舟夜舶月明秋，水面鱼游趁闸流。更作娇痴儿女态，笑将竿竹掷丝钩”。扁舟夜泊，江清月明，清风徐来，涟漪片片，游鱼戏水，碎光点点。一个从未钓过鱼的红衣女孩，娇痴做态，模仿渔人，有模有样地甩竿掷钩，把“咯咯”笑声当成鱼饵，一甩一掷，一拉一收，动作生硬，但身姿娇柔，十分可爱。笑如潮，水静流，鱼儿就是不上钩，嘿嘿，女儿垂钓显风流。
　　 少年朱淑真就像一朵洁白的云，清雅快乐，自由又潇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