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再次见到她的时候，是在我三十岁生日的时候。当然，前天晚上我还见过她，上个礼拜我也见过她，只是我不知道，这是不是她。
　　 回小城来之前，我是做好了准备的。我扔了我喜欢的王菲全套歌碟，我扔了我最爱的NANA漫画，我扔了我舒适到瘫软的八斤北方新棉絮，我扔了我写的所有关于他点点滴滴的纸片。我只带了一条换洗内裤，一件内衣，一条裙子，放在我空荡荡的行李包里，这样轻松地，回到了我的故乡小城。
　　 故乡小城有熟悉的山水，有熟悉的亲人，还有熟悉的曦。
　　 我叫林梦，她叫陈曦，我们是发小。发小是一个北方话，当我知道有这么个词的时候，我欣喜若狂，青梅竹马是说男女，没有哪一个词这么合适地形容我们流尿流口水的童年，天真浪漫又懵懂初醒的少女时期，妖娆如花绚烂绽放耀眼如星璀璨闪耀的韶华时代，都如胶似漆地腻在一起。
　　 曾经，我以为，我是不会结婚的。活在我身边的人，一辈子的人，就是曦。
　　 我们在一个大院里快活。现在我闭着眼，都还能原封不动地绘出我们大院的样子。这个大院是我们的乐园，我的妈妈是这个机关幼儿园的老师，她的爸爸是这个幼儿园的会计，父母是同事，我们是发小，对，我一直在重复这个词。想必我们是一起出生在这个大院里，想必是我妈忙的时候，也把我扔在过她家的床上，我的尿也霸占过她嫩屁股下那块地，想必是她爸喝醉酒后，她妈抱着她过来，我们乌漆漆的眼睛在那时就深沉地对视过，然后一起在胸腔深处发出对未知的成人世界恐慌惊惧的——低低的啼嚎。
　　 我们一起和那株碧绿的苦燕子树比赛长年轮。
　　 我们一起和花坛根下的蜗牛慢慢爬行。
　　 我们一起和布娃娃演戏，你是妈妈，我是爸爸，她是娃娃。
　　 我们一起和跷跷板在时光的起伏中长大。
　　
　　 我们七岁了，我比曦大两个月，我能读一年级，报名表上没曦的名字，当场曦就大哭大闹：“不嘛，我要和梦梦一起上学，我要和梦梦一起！和梦梦一起！”曦差点在地上打滚了，我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曦，因为那时，脾气坏的是我，曦是大家眼中的乖宝宝。曦的爸爸又好气又好笑，到处找关系，费尽力气，还好，我们终于读到了一个学校，一个班。
　　 我们八岁了，我们不要家长的接送了。我每天吃完早饭，就背着小书包，到曦家门前，喊曦一起上学，曦和我到大路口，曦每天都要买一个路口上那个陈老头的油炸大饼，我那时好羡慕曦，因为她每天都有两毛钱，可以自己花的两毛钱，虽然她每天都用来买油饼了，曦总是大咬一口，又掰下一大块，用油汪汪的手翘着兰花指递到故意把头别到一边的我的面前。
　　 我们九岁了，我展露出在绘画方面的天赋，在学校里，我参加了绘画兴趣班，放学后，还要在妈妈的监督下学画，曦在楼下使劲荡着秋千，那个铁架子发出让我瘙痒难安的吱吱声。
　　 我们十二岁了，进入初中了，为了考上县实验高中，我似变了一个人，发了奋地读书。我每天清晨六点就开始起来读英语，曦也亦步亦趋，我们两卯着劲地比赛。那会子，我听觉特别敏感，早上天还是黑的时候，我的顺风耳就听到楼上挪动椅子的声音，我还在梦中的大脑就一下清醒了，一个鲤鱼打挺，从床上蹦了起来，到书桌前读书。晚上我能听到她踢拉着拖鞋去卫生间洗漱的声音，我一看书桌上的闹钟，十二点半，我才大松一口气，也去洗漱。偶尔，累的时候，我会到窗户那里，蹑手蹑脚地打开窗销，轻轻推开窗户，往上看去，楼上的灯光固执地亮着，我叹口气，又蹑手蹑脚轻轻关了窗户，又继续苦读。三年了，我们楼上楼下的灯光硬撑硬比了三年。
　　 我们15岁了，我们进入高中了，我们的灯光又比了三年。高三上学期，曦的爸爸妈妈离婚了，曦的妈妈嫁给了他爸爸的一个酒友，曦的爸爸跟一个寡妇再婚了，那寡妇带了一个比我们小两岁的女孩子过来。曦喊她刘阿姨，曦这时越长越美丽，曦的身边开始有一大堆追求者，曦的生活平静如常，曦的灯光依然执着！高考考完，我进了一所本科院校，曦连专科线都没上。
　　 我们18岁了，进入大学了，曦央着爸爸读了个自费生。我们，还是在一起。曦的美丽在18岁的时候终于完全迸发了出来。曦有整整一屋子的衣服，曦有整整一个连的追求者，曦带我喝咖啡，在旋转餐厅上吃饭，曦教我涂美宝莲密扇睫毛膏，要从根部往稍刷，要刷两次，然后的步骤我不敢做了，她熟稔地用针对着镜子把粘在一起的睫毛，一根一根挑开，她的动作惊心动魄，她的美丽惊心动魄。
　　
　　 如今，在我三十岁的生日烧烤晚会上，我们又见面了，照例，她坐在我的身边，她的身边多了一个人，她的男朋友。我的旁边坐了一堆朋友，当然，他们与我的关系都不能与曦比，你想想，还有谁能超过她，和自己是三十年的朋友呢？
　　 曦的脸庞在月光下发着异乎寻常皎洁的白光，她的皮肤依旧白皙，眉毛像新月一样弯弓着，她的眉型生得格外的好，没有杂乱的眉毛，完全不用修，但大学那时，我记得她最爱把眉毛画得粗粗的，她一边用眉粉扫出自然的黑色，一边斜睨着对我说：“梦梦，你知道吗，韩国这样的粗眉型才是最自然最流行的。”但今天，她肯定没有修眉，甚至一丝脂粉都没有着，这真不像她，她是那种下楼打开水都要正式化上半个小时，惊艳出场的女子。可今天，她安安静静地坐在那里，不但没有化妆，连身上穿的都是最普通的运动装。
　　 我看着她，她的眼角有了丝丝的鱼尾纹，我突然有点惶恐，我很想摸出一面镜子，立马照一下自己。
　　 “曦，你变了。”
　　 “当然嘛，我们都三十岁了嘛。”
　　 周围的朋友，他们点了土豆片，牛板筋，还点了三份脑花，“再加一份韭菜！”周围就有人哄笑：“你还壮阳啊？”周围很热闹，我和曦很安静。
　　 “曦，我去给你拿点酸奶。”曦的男朋友起身了，到对面去买东西。
　　 我盯着他的背影，从我看到第一眼开始，我就看他不顺眼了，这个男人，身上带着与我们这群人不一样的气味，准确地说，是一股“农”味，可怕的是，他把这种气味传给了我的曦。
　　 我有点挑衅似地：“他是叫什么来着，罗什么来着，做什么的?”
　　 “罗勇发，他是永辉超市的搬运工。”曦的语气平静，一丝波澜不起。
　　 我喝了一口酒，仗着自己是姐姐：“他配不上你，知道吗？”
　　 周围开始划拳了，他们有的过来跟我敬酒，祝我生日快乐，我尽快地喝掉酒，把他们打发到原来的热闹中去，只留下我们俩。
　　 “梦梦，你知道吗，你的名字里有个夕字，我的名字有个曦字，我以前就想，我们上辈子是不是就是一抹阳光，你在时光的一端，我在时光的另一端，我追逐着你，我想成为你。”曦认真地盯着我。
　　 夕与曦？原来是这样，我真的从来没有这么想过。
　　 “梦梦，你知道吗，我小时最恨你了，你的爸爸妈妈真的很好，他们那么恩爱，你妈妈每天早上都给你做早饭，我的爸爸每天晚上都喝醉，然后跟妈妈大吵，第二天就塞给我钱，让我去买油饼，天天吃，天天吃，我每天一见到油饼就反胃。”
　　 “你……”
　　 “你听我说，你喜欢画画，我什么都要向你看齐，我也喜欢画画，都是在屋子里关上门自己画，呵呵，那时，我觉得我不比你画得差哟。”曦掩着嘴轻轻地笑起来，我想起来了，有一次，曦是拿着一张仕女图给我看，那张图的晕染法很是纯熟，可是我当时嘴硬着说：“这个美女的手臂的比例不对。”比例确实不大对，可画得好也是事实。这时，我也轻笑起来。
　　 “梦姐，曦姐，你们两个单独聊什么呢？你们呀，以前就像穿一条裤子的人。”一个男孩端着酒过来了，他是比我们小很多的冉镇，也住一栋楼，从前都是跟在我们屁股后流鼻涕角色，如今开着一家琴行，组着一只乐队，今天带着老婆，开着大奔来了。
　　 “以前我最恨你们两了，只要你们一读书，我妈就会骂我了，你看人家梦梦和曦曦，学习多努力！我以前躺床上听见你们读英语就恨得牙痒痒！”
　　 “呵呵呵。”我和曦相视，会心一笑，那个岁月里，执着的灯光和轻微的推窗声，恐怕是我们心照不宣的小秘密。
　　 我喝掉了冉镇手中的酒，曦也喝掉了杯中的茶，岁月的一切，都尽在一仰之中。
　　
　　 那个罗勇发带着酸奶回来了，他把瓶子拿在手里捂了一会，然后把吸管插进了瓶子里，放到了曦的跟前，然后又在烧烤架上挑拣了些土豆片，放在自己碗里，用筷子把上面的辣椒面拨掉，弄完了，才把土豆片放在曦的碗里。
　　 我不动声色地看着他做的一切，他做的一切我熟悉至极，是我为我爱的那个男人做过的，我爱他，我爱他胜过一切，我要死要活，我全无自尊，我卑躬屈膝，我可怜乞讨。泪水，被烟熏了出来。
　　 “梦梦，那个男人不适合你。”曦吃下一块土豆片，幽幽地说。
　　 “啊？”
　　 “我在你们的婚礼上见到第一面就知道，你太骄傲，他很强势，你老是逼着自己。”
　　 我的眼泪一下就下来了。
　　 “罗，我还要喝酸奶，你去买点，再给梦梦买一瓶，她喝多了。”
　　 罗走了，周围的人都喝高了，他们觥筹交错，差不多都忘记了今天的寿星，在这里流泪。
　　 “哭出来吧，你这里塞了好多东西，重不重啊？”曦指指我的胸口。
　　 是的，我带了一条内裤，一件内衣，一条裙子放在我空荡荡的行李包里，这样轻松地，回到了我的故乡小城，但是心里却塞满了满满当当沉重的东西。
　　 “曦，曦，我好难受，我想成为你！”我抱着曦的肩头，鼻涕泪水一起流下来，弄湿了她的运动衣。
　　 曦轻轻地抱着我：“曾经我也想成为你，我觉得我的生活糟糕透了，爸爸妈妈不要我了，我像个孤儿一样可怜，我觉得你是我的希望，我爱你又恨你，我爱我的父亲我又恨他，可是，生活是自己的，谁都不能抱怨来临的一切，谁也不能复制别人的生活，晨曦后是夕阳，夕阳后又是晨曦，总是希望，总有希望！”
　　 我突然觉得有点不好意思起来，把她的衣服都弄脏了，我抬起身子，看着曦：“有空说说你和那罗勇发的故事吧。你的口味真的是变化太大了，你自己的变化也太大了。”
　　 “当然，这很长呢，这几年发生的故事，可真的是惊心动魄呢……”曦浅浅地笑着。
　　 她把手拿过来，像小时候我们一起挽手上学那样，把我的手紧紧地握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