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生若只如初见，何事秋风悲画扇。此生若交予神灵，我的灵魂可否得到慰藉。此生如此，别无他求。纵使相逢应不识，愁满面，鬓若霜。
　　
　　 一、残雪凝辉冷画屏
　　
　　 朔风起，白雪飞。
　　 苍宇被厚重的云层裹成了铅灰色，仿佛是一张密不透风的屏障，使人越发的压抑而呼吸难匀。
　　 聿凉拂了拂头上晶莹的雪花，轻轻的叹了一口气。今年的冬天不但来的早而且异常的寒冷，连一向是温冬的古华镇都下起了絮团大小的雪。暮色初现，店铺都早早打了烊，街上空荡荡的，只有雪花四起跳着惊鸿的舞蹈。昏暗的烛火不安的跳动着，映得窗纸上人影幢幢，带着一天的疲意说说笑笑，倒也温馨。聿凉却只身走在萧疏的大街上，那张令人眩目的脸已被风吹的有些发紫。
　　 忽然，他停了下来。身后有股比风更寒的气流朝他涌近，他转身。一道冷光如电般刺痛了他的眼睛，他下意识的用手抵住双眼。在手指缝隙中他看到了一柄剑正朝他掠来，剑尖直点他的眉心，剑光过处，飞雪尽碎。聿凉冷笑一声，放下手来，不躲不避，竟是静静的闭上了眼睛。
　　 三年前，他便心死如灰。在他看来，与其这样蝼蚁般的活着，不如死去，或许还要轻松一些。自己的生命就要在这个惨白的日子结束么？聿凉临死前又回忆起那个令他一生惨白的日子，双眉紧蹙，牙齿咬住了苍白的唇，静侯死亡的来临。
　　 浮生如梦，我的一切都在触摸中化为泡影，我无所求，也无可求，既然什么都不属于我，那死亡总应该让我得到。
　　 聿凉的心境越发苍凉起来。他感觉的到那剑现在离他只有一毫，死了，就要死了，以后就再也不会有痛苦了，呵！
　　 “永不相往来！”在剑尖就要刺穿眉心的那一霎那，他梦呓般的说了一句。
　　 对谁说？
　　 然他却在“铮”的一声剑剑相击下，蓦然睁开了眼睛。风依然很大，那个试图刺杀他的人倒在了雪地中，嘴角和胸膛在不断的淌着血，层层洇散，润染了地上那阴郁的白。
　　 “你不躲避，也不还击，这么甘愿被杀么？”他面前出现了一个白衣素颜的女子，正拭着滴血的剑朝他发问，那语气中有一种冷然。
　　 “呵。”聿凉还是站在原地，动了动唇角哂笑一声，“躲开了又有何用，那后面不是还有一个你么！”
　　 女子无表情的看了看他，那眼瞳中有一抹琉璃般的光彩，却寂寞如孤雪。稍后，才继续用冷然的声音说：“他不是剑风楼的人，剑风楼并没有要杀你的意思。”
　　 “哦？哈哈！”聿凉仰天大笑，讥讽之意在他俊赏的脸上扩散，“那你又是来做什么的？不是来杀我，恐怕也没什么好事。萧凡又让你来做什么了？你回去告诉他我聿凉岂是他能左右的！”
　　 女子摩挲着他的肩膀绕走一圈，看着天地一线的远方，语气中已有了些疲意，“这次我为自己而来。”聿凉轻轻推开了她犹自搭在他肩上的左手，嘴角噙着一抹讪笑，那眼光中竟是鄙夷之色。
　　 那女子看了他的眼色，就如同有冷水过心，心在瞬间冰冻起来。你不会原谅我，而我也不求你原谅。
　　 “呵，我就知道你会生得这副神情！”她的话语依旧冷然，却有了难掩的凄凉，“不过我还是要说，我整整寻了你三年。”
　　 聿凉倒是僵了那么一小会儿，而后慢慢的踏着松软的积雪，低下头去看着自己的脚印，“我断断没想到你竟找到了这来！哎，不过你寻到了又如何？我不是曾经的那个聿凉了，而你也不可能是曾经的那个泠白了！”
　　 听了这样一番话，泠白猛然抬起头来看着他，“我不求你原谅，而你也不会原谅我。我只是希望你和我回长安，然后再建一个画展屏。我这不是要你原谅我，这只是你应该有的补偿。”
　　 “是么？”聿凉平伸出自己的双手，无声的凝视着，上面的疤痕犹存，纠结隆突着，“说的倒是轻松，可是，拜你所赐，我的这双手已经毁在那场大火中了，画画对我来说，已经是一种奢望，再也没有长安第一画师聿凉了！即使画展屏再建，也无任何意义！吃一堑，长一智，我也自然不会和你回去。”
　　 泠白瞪大了双眼，她急然走到他身前，纤纤柔荑托起他的一只手，细细的抚摸着，话语中再也找不到一丝冷意，相反却是轻柔无比，带着一种痛惜，“聿凉！我……我不是想要……我只是按他的意思要你入剑风楼罢了……”
　　 聿凉快速收回了手，渐渐生了些恼意，“停！既然不求我原谅又何必解释！你们这些人……不是想要，不是想要，谁知你们到底有过多少龌龊的想法！”
　　 “是啊，我不求你原谅，也不需解释！”泠白眸里悄悄腾起了一层水雾，她侧过脸去，极力平静地道：“和我回去。”
　　 “不可能！”聿凉抖着身上的落雪，决然的说到，“谁知你们又打的什么主意，我怕了，真的怕了！”
　　 衣襟被风吹的猎猎作响，泠白用乞求的表情看着他，她的脸上还是第一次出现如是表情，面上早已红泪阑干，苍白的嘴唇微张，含声，“只陪我三天。”她向他走去，近近的站在他面前。
　　 “不——”他想说不可能，可是她的细指却突然轻抚他的面颊，指尖比雪还冷，循着他的脸廓慢慢划下，他的心突然一紧，那话不自主的吞了下去。
　　 琉璃般的双瞳正仔细的睇着他，那目光灼热逼人，聿凉一把甩开她的手，将他推开，“别碰我！你走！”
　　 泠白踉跄了几步，终于站定，那表情重新冷然起来，她看了他一阵，转身，离开。
　　 聿凉长长的舒了一口气。白气一从口出，便弥散在风雪中，漫向辽远。
　　 聿凉看着她已经走了很远很远，才紧了紧衣袍，自言自语，“我说过，永不相往来！”
　　 才说完这句话，那个女子却足尖一点，凌空一翻，穿过层层雪帘，再次出现在他面前，他错愕的看着她。
　　 “你——”一句话没说完，他已是再也无法发声——泠白的双臂环上他的颈项，踮起脚尖，将唇送到了他唇上。
　　 那样柔软的触感，却是那样的冰冷，聿凉打了一个寒颤。
　　 唇唇相依，顷刻间，聿凉脑海里浮现出那个倚门而立、仙袂飘飘的女子，她含笑而语，声音如珍珠一般圆润，“公子可否能为我画一幅丹青。”
　　 他控制不住自己，眼前这个女子分明就是昔日那个站在画展屏门前，要他画一幅丹青，要他疯狂爱过而又疯狂恨过的人！心流激荡，他一把抓住她的衣领，毫无顾及一遍又一遍的吮吸着她唇上的芳香，那芳香就如同眼前这女子一般的清凉，令他欲罢不能，纵使天旋地转，纵使山水翻覆，他也要狠狠的吮吸着！
　　 我说过永不相往来，可是我现在到底在做什么？！
　　 那个吻冰冷而绝望，可是却如醇酒一般，使聿凉深醉其中，不愿醒来。
　　 在最激烈也最幸福的那一刻，他突然停了下来。唇唇相离，泠白便倒在他的怀里，没了任何声息，可细指却紧紧的抓着他的衣襟。
　　 “泠白！”他抱住了她，一只手握住那抓着他襟子的手，面上现了焦急之色，“泠白！”
　　 为她把过脉之后，聿凉的眼底陡然呈了一层恨意和忧虑。他紧紧抱起了泠白，在刚刚降下的夜色中朝着远方走去。
　　 身后，孤雪千里纷飞，好似一座冰冷发光的屏风，模糊了他的身影。
　　 二、月白风飔凋朱颜
　　 长安也正下着雪，雪帘轻轻飘摆着，如同玉人素手柔情卷起珠帘。长安的雪夜里，月轮却格外的皎洁，似是冥冥红尘中的一双清眸，静观凡世一切喧嚣，坐看软红万般愁苦。
　　 这个月白风飔的夜晚离聿凉与泠白相见的那天已是过了两夜。而他们却已不知身在何处。
　　 天龙街的剑风楼上，青衣男子把盏言欢，任是过了夜半也不肯入寝。娉婷舞姬应着曲节婀娜回舞，巧笑倩兮，眉目不时画着媚色。青衣男子半睁着眼，一手合着节拍弹着杯盏，饶有意味的欣赏着盛舞。狻猊香炉正袅袅的散着香气，甜腻而又醉人，奢靡了整个房间。
　　 “当、当、当！”一阵扣门声扰了他的兴致，男子脸上颇有些愠色，做了个手势退下了舞姬，才慵懒的伸伸胳膊，下令，“进！”
　　 “吱”的一声门开，进来个年轻的侍从，畏畏缩缩的走过来，单膝下跪，“禀楼主，聿凉公子他……”
　　 那青衣男子一摆手打断了他的话，不紧不慢的喝了口琥珀美酒，“哼，我知道他会自动回来的，那小子他不过是个……”
　　 “萧——凡！”一句话只说了一半，聿凉便突然进来打断了他的话语。
　　 “你先退下！”萧凡命令了那侍从才开始打量着眼前这个英俊的男子，他一身衣服已被大雪浸湿，想必是日夜赶路，不曾歇息，落雪盖了一层又一层。看到他怀里抱着的那个正昏迷的女子，萧凡忍不住的大笑，“哈哈！聿凉果然是聿凉啊！”他指着他怀里的女子，带着无比讥诮的口气，“纵使她烧了你的画展屏，毁了你的一双巧手，你居然也还是为她回到了我这里！”
　　 萧凡起身抬手拍着他的肩膀，嘴角有了微微的讥笑，“我是该夸你多情，还是该骂你愚蠢呢！”
　　 聿凉垂下了眼睑，长长的睫毛上还挂着霜雪，他质问：“萧凡，你太过分了！你当人命都是那么可以随便轻贱的么！”
　　 萧凡缓缓的晃着左手食指，“我又不是你聿凉，我不需要怜悯什么，想杀就杀，该利用就利用，人命那又算是什么东西！”
　　 聿凉的脸上青筋攒动，他抱紧了泠白转过身来，正视着他，那目光要多逼人有多逼人，“你未免也太狠了，居然给她害了最阴的寒毒！”
　　 “呵，不然能让你回来么！”萧凡无比得意的迎上聿凉的目光。
　　 聿凉让泠白脚落到地上，单手抱住她，另一只手摊开伸到萧凡面前，沉声道：“解药！”
　　 “给你解药倒也可以，不过，你也知道要付出什么代价！”
　　 “你——休——想！”聿凉咬紧牙关，几乎是一字一字迸出。
　　 “也好，那就让她黄泉路上散散步吧！”萧凡悠闲的逗弄起窗前笼子里的鹦鹉来。
　　 “你——”
　　 “呵呵！聿凉，江湖有什么不好的，你既然喜欢画画有何必学功夫！而且还学了师门最高深的武学！我对武功如此痴迷，师父竟没传给我那功夫半分！是你，你不会恨么？加入剑风楼，用那功夫替我拿下这个江湖！我就给你解药！”
　　 “江湖从来都是是非之地，我不愿入！学功夫并不一定要颠覆江湖！萧凡，你杀戮成性，好在师父当年就知你本性，没传你那套剑法，不然，又有多少人要在你手下丧生！”
　　 风好似更大了起来，窗子被吹得噼里啪啦的乱响，萧凡关上了木窗，欹身一坐，手里把玩着更漏，“也许我该佩服你的意志力，我派她烧了你的画展屏，你竟还是没半分入江湖之意。呵，见到她的时候，她还剩三天吧，如今只有一天活期了，你既然那么宝贝她，肯为她避世三年又跑回长安来，为什么就不能为她屈于我之下呢？”
　　 聿凉长吁了一口气，眼神看着他手上的更漏，似是看到了一点一点漏去的年华，“萧凡，得江湖不能得人心。纵使你掌控了这个江湖又如何？师父一生叱诧武林，可你也看到他的下场了！他是被那些曾经拥立他的人暗算的！”
　　 “那是因为师父做事还不够狠！”萧凡不屑的说了一句。
　　 聿凉两只眼睛怒意十足，他一把抢过萧凡手上的流沙更漏，狠然一掷，无数碎片在灰冷的地面上迸射开来，发出银铃般动听的声音，聿凉抬头用一种鄙视的眼神瞪着他，大喝：“你无药可救了！”
　　 萧凡不以为忤，慵懒的回了一句，“你同样。”
　　 萧凡说完这句话又看了看聿凉，眼光一并扫过他怀中的女子，揶揄道：“不解么？哈，我只派出她一个人就轻而易举的把你弄了回来，真是个痴子。也许啊，现实比她没的解药死在你怀中还要残酷些。”
　　 聿凉睁大了双眼看着臂上的女子，若有所思。过了很久，他喃喃道，“不会的，她说她这一次为自己而来。”
　　 她就是那样说的，她说那句话的时候，聿凉口上讥讽着她，可是他心里却是那样无比的坚信。可是，聿凉，你不知道，她真的很希望能为自己而来，人在江湖，身不由己。她有太多的想法，然，她却无法付出行动。若一个人连自由都没有，他还能奢望什么？聿凉，即使你现在抱得她那样紧，你始终也无法体会到她内心的那一份苍凉。
　　 正在聿凉喃喃的时候，泠白醒了过来。他的怀抱那样灼热，她真想永远都沉浸下去。她脱离了他的怀抱，冷然的看着他。
　　 又回到这里了啊，是不是我今天真的就可以永远的离开这里了呢？泠白在心底自问。醒来后看到自己在这里，她内心是有那么一阵狂喜的，可是转瞬便被无穷尽的凄然吞噬。她狂喜——眼前这个英挺俊硕的男子终究会为她回到长安；她凄然——怕是这次，他对她的仇恨更要加深了一层，深到再也无可挽回，深到让她终其一生都背着出卖的包袱。想到这里，她的头便炸裂般的疼痛起来，在踉跄着就要跌倒的时候，她下意识的抓住了他。
　　 “你是为自己而来么？”聿凉扶住她，盯着她琉璃般的眸子问。
　　 “我不是，你又被我骗了一次，聿凉公子。”她是故意激他的，如果做了一件对别人不利的事情，倘若不能被原谅，那被人疯狂的恨上也是好的，怕的是那人不怨也不恨，在他心中没有你的一席之地，连恨都没有，那是可悲的。
　　 聿凉拨开她还抓着他的手，连看都没看她一眼，径直朝门口走去。那一刻，她真个有一种冲动，想要去抓住他，要他原谅。可是她却只是僵在那里，喉咙被卡住似的，什么声也发不出来，就连啜泣声也发不出来。
　　 “聿凉，你既然来了剑风楼，就休想再走出去了！”在他迈出门槛的那分，萧凡浅笑的说了一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