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夜晚，雪封了一切，除了我的耳朵。百年不遇的大雪停了，化雪时我的聋耳突然有了声息。）
　　
　　 “嘀嘀嗒嗒，嘀嗒……”那种细微绵长的声音，是我从来没听见过的。我转动耳廓，真的，有声音从那传给我。抬动脚，“嚓嚓”声，脚底下发出的，吓我一跳。从来不知道我会在夜晚发出这么大的动静。开始明白，跟我一样不睡的猫为什么那么弓着身子，轻手轻脚了。我循音而去，“吱呀”，这是开木门的声音。我真切地听到了“嘀嘀嗒嗒，嘀嗒……”，那是从屋顶淌下来的,一串串，像黑蜘蛛不停吐出的银丝，编织着夜幕。从黑暗的瓦檐开始，闪着流线的冷月光，穿梭着又落入黑暗的阴沟，光亮只在那一小段。
　　
　　 掀开这层“夜幕”，一滴珠子钻进我的后颈窝，化在我的“发夹”项链中，彻骨。
　　
　　 我已站在了院中，在雪地上，我影子和椿树的大影子无言相拥。椿树张着光光的杆子，阴漆漆地，对着夜空。从前它枝繁叶茂，风起时，款款摇摆，肯定会有声音，可惜我还没听过，冬天过了，才是春天。春天来了，它又会生出许多鲜嫩叶子，摘下来，用盐开水一浸，会变成金黄的美味，然后，才是它起舞的夏天。夏夜，我会在星光流荧中寻找它快乐时流出的哈喇（椿苗树脂），五彩的颜色，有的还像凤凰，振翅欲飞。我把它们从会动的枝杆上一个个取下来，摆放在木窗台上。不知它们是怕冷还是不耐热，最后都溶成一团，搁满了灰，不动地趴在也不会动的窗子木头上，糊嗒嗒地。
　　
　　 我拖着瘦小影子“咯吱、咯吱”走上山坡。从没见过这么大的雪，到处泛着白光，连屋顶上烟卤也是白的。这个夜晚，雪封了一切，除了我的耳朵。百年不遇的大雪停了，化雪时我耳朵突然有了声息。
　　
　　 我更小时，还有奶奶，奶奶天天带我睡，天天帮我梳麻花辫子，给我别上漂亮的发夹。后来妈妈肚子拱得像小山丘，妹妹就出世了。再后来，妹妹歪歪斜斜地成天跟着我。有天，我没感觉到后面的震动，回头看，离我好几步了，妹妹呆在那，眼珠都不转。妈妈在旁边又哭又笑，停了一会她抱住妹妹，使劲抖动，妹妹终于咧开了嘴，流下了受惊的泪。一只搪瓷盆仰在地上，歪瘪着，黑瓷片溅了一地。搪瓷盆掉地上是什么声音？房子里传来“呼噜”，那个很大很长还带点拐弯的，应是爸爸的，时断时续的应是我妈的。我悉悉嗦嗦摸到橱房，拿出一个盆，扔到山坡老树底下露土的地方。“咣啷啷——”吓得我捂住了头。还从来没听过这么大的声响，尖厉刺耳。妈妈那时做什么？验证妹妹不会像我又聋又哑？屋子里妈妈嘟囔着：“这大孬子，大半夜的又发什么孬劲？”
　　
　　 月亮别在中天上，发着皎洁的光，真像奶奶给我戴上的最后一枚发夹。奶奶脚伸着直直的，双眼闭着紧紧的，两只手也笔直地放在两旁，装进了长黑木箱。一群人又吹又敲地送走了奶奶。奶奶一个人住在山上，一间又小又矮的屋子里。大椿树落下无数叶子，我真的想奶奶，想她温热的身子，想她给我梳辫子时的温柔。树叶伴我在奶奶小屋沟边度过了许多日夜。我哭干了嗓子，梦想着奶奶会从小屋中走出来。小屋根本没有门的。妹妹反复跟我两手一摊，反复摇手，那是说没有了。我回家了，奶奶没有了么？可奶奶最后给我戴上的月亮发夹还在。
　　
　　 没人有空给我梳头了，我剪了男式平头，再也用不上发夹。可一看见别人头上的，我就情不自禁伸手去摘，跟着别人一直到她拿给我为止。妈妈打过我很多次，可下一次我又忘了。
　　
　　 妹妹上学了，我也跟着用粉笔在墙上划，我只会划圆，划叉。妹妹想教我，可我什么也听不见；妹妹指着她张大的嘴，让我跟她后面对口型发声，好几天，我会含糊的说“妈，妈，妈”。可我的舌头伸不到嘴外。惹了妈妈，妈妈会打我，妹妹会扯开妈妈，帮我揉。妹妹从不要发夹，一直清汤挂面。
　　
　　 有一天，我开始流血。我以为我也要两手一摊，一个人住小房子了，我站在山坡上哭，彻夜不停地哭。我害怕，我在流血，鲜红的。月亮落下去又升起来，山坡上的竹子黄了又青。我月复一月的在那哭上四五天。已没有人哄我，大家那时肯定都在说我发孬气，到晚上推我到屋外一个人哭。等到妹妹长大，妹妹把我拉到厕所，看她流的血，对我笑，笑着又反复摇手，这次是说没事。我才知道妹妹也那样，我不怕的。
　　
　　 妹妹渐渐比我高，后来只到门上贴红对联时才回来。我每次都对人比划着比我高的要回来了，她会带很多好看的发夹给我，还有各种好吃的糖。我把所有的发夹用绳子串着，随身挂在颈上手腕上。“叮当叮当”响，我在月光下雪地上摆弄着发夹链子，我又想哭，一张口，“啊啊啊”，对面村子里传来“汪汪”声，树林中“腾”地飞出一阵夜鸟，“呲啦啦枯——”直上碧海青天。
　　
　　 从前，我夜半嘹亮地折腾，只有瞪着眼的猫，跑来跑去。
　　
　　 妹妹后来也不回来了，只是奶奶像的旁边又多了一张妹妹的，天天站在墙上对我一直笑。妈妈总是哭，时不时的揪我一下。妈妈是想妹妹么？我也想妹妹。妹妹每年还会给我带个红灯笼。妹妹牵着我的手，红灯笼晕黄的光照着我俩慢慢地走。每年到贴红对联时，我就站在大椿树下伸头等妹妹，好几次都没等到了。又看到有人家在做花米粑，妹妹又该回来了，我的灯笼有次烧了一个洞，该换新的了。
　　 从黑暗瓦檐淌下的“嘀嗒”还在继续，我回到院中伸出手碰到水帘。水珠“噗”地一声，像枚透明花萼，砸在手掌上。温热掌心生不出冰凉的花朵，它又空落落（lao）地更细碎地坠落。
　　
　　 年复一年，夜还未醒，我的故事还没完。
　　
　　
　　
　　 08021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