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的家乡，一个偏远的小山村，狗尾巴花漫山遍野。但是，不论是百花盛开的春天，还是树木葱茏的夏天，我都没有见到狗尾巴花的一丁点踪影，总认为它开花只是一个传说。
　　 跟狗尾巴一样多又不事张扬，甚至可以说是有点丑陋的是愚昧的山村男女。
　　 我的表姐就是其中之一，她家住在一座笔陡的山坡上，就念到小学三年级，便回家打柴种地照顾弟弟，连镇上都没有去过，哪怕是人多一点的大村子她也没有去过，见到生人就羞怯脸红，手脚也畏畏缩缩起来。
　　 表姐十八岁了，长满雀斑的脸颊也有了桃色，一双眸子也多了几分温柔与水灵，我才发现，原来她还是比狗尾巴花漂亮多了。山村女人就是菜籽命，结婚是女人的重生，找一个好婆家好丈夫尤为重要。她的父母就四处托人给女儿张罗亲事，山高的地方就要求嫁入山低较平的村子，也心满意足了。
　　 于是，表姐通过媒人介绍认识了我们村的一个小伙，小伙子个子不高，眼睛却闪亮，是一个精明会算计日子的主子。见面那天，太阳已经变得白而模糊了，没有丝毫的光彩与热量，更像是天空的装饰，我还记得，寒冷的晨风已经吹落了秋天最后一片落叶，淅淅沥沥的小雨把每条道路都变成了泥泞，表姐沿着山间弯弯曲曲的小路到了我家，特意借了妈妈出嫁时穿的红棉袄。表姐的脸儿被冻得通红，裤腿满是泥泞，但是那双平日里呆滞的眼睛却非常明亮。当时我还不能理解少男少女的心事，俗话说，哪个少女不怀春，即便是一个呆子傻子到了年纪也会自然的对异性生出一种莫名的好感，这是动物本能。
　　 表姐穿上红棉袄后，突然就变得小心翼翼起来，连走路的姿势也有了古典美女三寸金莲的味道，妈妈又索性给她换了一条干净的裤子，经过这简单的装扮，表姐就如脱胎换骨般，用面若桃花，腰细如柳也不为过，再配以盈盈浅笑，也算得上一位农村美女。小伙对她一见倾心，满心欢喜。没几月，表姐便穿着红衣红裤在90年代最流行的乐曲里进了婆家的大门，也正式成为了我的邻居。然而，命运却是如此的作弄人，表姐悲惨的生活也由此开始了。
　　 新婚燕尔的表姐更加动人与俏丽，小伙子对她也是百般疼爱，可以说是言听计从。然而，没见过世面的表姐只会打柴喂猪煮饭，只会干农活。每天早上五点，表姐就掀开暖烘烘的被子，咬着打颤的牙齿为全家人生火做饭，再挑着水桶下到山沟，往水井里一掼，水哗啦啦炸开了，桶咕噜咕噜喝饱了，反复几趟，把家里的水缸装得满满的，映出她蓬乱的头发，暗淡的脸颊。起初，公公婆婆都笑得合不拢嘴，认为是祖辈积德才娶到了如此勤劳贤惠的媳妇。公公说：“小辉啊!你真是我们的好媳妇啊。”表姐只是憨笑，默不作声，婆婆觉得媳妇有教养，私下里和男人说：“你看，现在还有哪个媳妇每天为全家做饭的，某某的媳妇早上睡到九点钟，太阳照屁股了都不起来的。起来吃完饭把碗一撂，什么活也不干啊。还是我们媳妇好啊！”。小伙子听到父母一夸，更加疼爱表姐，每天晚上躺床上，就一边给表姐捶背，一边问累不累，表姐还是憨笑，大声答到：“不累。”便再也说不出什么更有深度的话了。表姐听了家人的夸奖，自然干得更加卖力，心里倒是喜滋滋的，这是她的家，她要生活一辈子地方，也许在她心里就是如此简单的想法吧！
　　
　　 表姐在媳妇中的这种特立独行很快在村里传开了，流言蜚语也满天飞，媳妇们哪能容忍婆婆们夸别的媳妇呢？无聊与嫉妒使她们很快结成同盟，说表姐是傻子，头脑有病，身体是自己的，脸蛋是自己的，累坏了，哪个男人还疼你呢？婆婆们也看不惯别人家懂事孝顺的媳妇，也说这个媳妇好啊，就是太老实了，头脑估计不好使啊。不管是谁，讲完之后都“唉”一声长叹。很快这些评价便传到了公公婆婆的耳中，公公婆婆又告诉了儿子，全家人原本自豪的脸上就不由得多了一层阴郁，特别是公婆，在其他老头老太面前也没了优势，甚至觉得别人都在背后指着他们说，娶了个弱智。极力压抑的阴郁便开始从每句话每个动作中钻了出来。公婆不再夸赞，小伙到晚上也一声不吭，倒头就睡，有时一句话不讲就粗鲁的剥去表姐的衣服裤子，全没了前些日子的柔情蜜意。表姐在黑暗里瞪着无辜的双眼，不知道自己哪里做得不够好，第二天便更加勤快更加麻利更加孝顺。
　　 冬天的严寒终于露出了头来，狗尾巴花没有了踪影，公婆的脸就像冬天的风，吹走了家里最后一丝温暖，而这时表姐的肚子也悄悄鼓了出来，小伙心里一阵高兴，就要当爸爸了，很快又担心烦躁起来，会不会随了母亲，是个傻子啊。表姐并没有因怀孕而娇气，仍然没日没夜的服侍好家人，挑水倒粪这样的重活也要抢先，她以为，她再勤快点，再温柔点，家人肯定会对她如当初一般好。然而，整个冬天，家人的心都如冬天一样严寒。
　　 冬天在噼里啪啦的鞭炮声中终于醒来了，一切都是新的，表姐再度穿上了结婚的红衣红裤，可衣服只能敞开，露出了起满小球的晴纶毛衣，就如俗话说得马屎外面光，这样的装束显得非常奇怪，媳妇们说这是洋不洋土不土，而自己也只是把肥胖的屁股硬塞入紧身的健美裤，硬生生的把乳房、肥腰、肥臀挤成了三节，爱开玩笑的男人总形象的叫他们三节棍。而且她们头发蓬乱，说话时唾沫横飞，在我看来，不仅土气，还俗气。
　　 过完年，小伙便跟村里年轻人外出打工。表姐肚子里的小生命，才不在意别人对它的看法，如遍地的草疯长着，还调皮的踢蹬妈妈的肚子，害得表姐一天比一天吃得少，身体很快消瘦下来。公婆自儿子走后，望着媳妇肚子实在是太大了，干活也体力不支，就闹着分家。公公说：
　　 “小辉，我们把家分了吧，我们还有个小儿子，你就住那一间屋子。”公公不容置疑的口吻让表姐没有任何辩解的机会，只有默默的服从。婆婆在一边就得意起来，她从进入这个家，也是个可怜之人，男人经常在酒后对她拳打脚踢，即使没有喝酒，脾气上来了，也把她当作练习拳脚的沙包，鼻青脸肿的苦了这些日子，终于来了个比自己还柔弱的羔羊。
　　 婆婆的嘴巴在表姐面前也利索起来：“某某分家就要了一间房子，我们再给你一套生活用具，分你一头小猪。”
　　 表姐来到猪圈，看着四头长得肥头大耳的猪们睡得多香啊，这些都是她一个人养大的啊，眼里满含不舍，却没有一丝怒气。这回，连妈妈也说了，表姐的头脑子不好啊，痛苦的事情还在后面呢。
　　
　　 转眼夏季就迫不及待的撕开了浓雾的天空，火辣的烈日炙烤着大地万物，狗尾巴草在我的疏忽中居然蓬勃了整个日夜。表姐的女儿也瓜熟蒂落，在一个夏日午后呱呱坠地，婆婆进屋看见血污中的孙女，嘴一撇：“赔钱货”昂着头不屑的出了屋子，再也没有进门。身体极度虚弱的表姐用力弯腰捡起了女儿，拿起一把生锈的剪刀断了脐带，就扑倒在地了。直到她的母亲赶来，把她扶到床边，才又恢复了意识。母亲也是老实人，竟没有说亲家一句不是，服侍女人坐满四十天才回去。
　　 表姐的身体又恢复从前了，她一点不记恨公婆没有照料她，每天早上又早起生火做饭挑水。公婆说：
　　 “小辉啊，多下点米，多挑点水，我们一起吃啊。”
　　 于是，除了房子和猪的归属撇清了，其他的生活又回到了从前，表姐仍是任劳任怨。小伙子在外打工寄钱来了，公婆抢过寄钱凭证说：
　　 “我们帮你存着。”表姐还是默然。
　　 公婆便说：
　　 “真是傻子啊，太傻了，我们儿子那么精明，怎么就娶了这个傻子呢？”
　　 “不如这样吧！”一个邪恶的念头便在两位老人的心里生了出来。
　　 他们还有一个小儿子，小儿子是天生的弱智，不会说一句完整的话，不会主动干一样事情，就是那种典型的目光呆滞，动作迟缓的痴呆儿。
　　 他们一大清早赶到镇上，取了钱，用钱给大儿子打电话：
　　 “儿啊，你媳妇是傻子。你是精明人啊，在外面重新找一个吧！”
　　 小伙子在外快一年没有回家了，城市的灯红酒绿早把他的心迷花了，从没给怀孕的老婆打一个电话，就结余了刚寄回来的500块。他毫不犹豫的说：“听你们安排！”
　　
　　 晚上，天边的彩霞才刚刚褪尽，婆婆就开始叫唤正给女儿喂奶的表姐，表姐连忙使劲将奶头从孩子嘴里拔了出来，跑步来到婆婆身边。婆婆说：
　　 “小辉啊，大娃子出门这么长时间了，今天打电话他在外面有了心上人了。你现在是拖娃带崽，也没人要。不如就和二娃子过吧。”婆婆说得很轻松哦，就像是从邻居家借了件农具。
　　 “不行，不行，那不行。”表姐这次没有沉默，态度非常坚决的拒绝着。
　　 “你这样，还挑剔个啥，二娃子好歹也是个男的。”婆婆趾高气扬的说。心里却是非常惊讶，她完全没料到这个逆来顺受的羔羊，也会说话。
　　 沉沉的黑夜很快就笼罩了整个村子，公婆挑唆着痴呆儿子，撬开了表姐的门，闯入表姐的床上，而婆婆就站在边上像将军一样指挥着傻儿子，按倒了表姐，撕了她的衣服。
　　 第二天，表姐觉得整个天都变了，收拾衣服回了娘家。公婆这下子慌了，羔羊也是会反抗的。回到娘家的表姐哭了一天，泪干了，嗓子也哑了，她就无声的躺在床上，不吃不喝，父母也问不出原因。公婆把孩子送来了，看着嗷嗷待哺的女儿，表姐支起虚弱颤抖的身体，开始进食，就养了几天，她又拖着孩子回了婆家，照样过着和以往的日子。只是每天晚上都要将门窗用桌子凳子用屋里所有的东西堵死，晚上只要听到一点响动就爬起来，经常是整夜都无法安然入睡。
　　 傻儿子在第一次得手后，整日整夜都在想着表姐的身体。只要看到表姐出门，他便笑嘻嘻的贴上去动手动脚。表姐刚放下挑水的担子，他便从后面拦腰抱起了表姐，嘿嘿傻笑着扛到了自己床上，表姐又哭又捶，公婆却在床上得意的笑。她家的吵闹声在村子里引来了很多猜测，各种版本的传说就像狗尾巴草长遍了整个村子。自此，表姐的话语更少了，见人都躲起来。
　　
　　 又到了过年，小伙子回家了，一起回来的还有一个打扮时髦的陌生女人，黄黄的头发在头上优雅的卷曲着，玫红的指甲如利剑抓在表姐的心上。公婆连忙上前巴结他们中意的新媳妇，说表姐是傻儿子的媳妇。到了晚上，倔强的表姐坚决要进屋睡觉，小伙子怒言厉色，狠狠的将表姐推倒在泥泞的地上。尽管极力掩饰，第二天，新媳妇还是发现了其中秘密，狠狠的掴了小伙子两个响亮的耳光，响亮的说：“第一，我替你媳妇教训你，第二，你要为欺骗我付出代价。”新媳妇跑了。
　　 小伙子回头就将表姐推倒在地，一家子人跑去拳打脚踢，女儿在一旁哇哇大哭，小伙子又顺手将孩子拍了一掌，几个月的柔弱的小孩哪经得起大人的重拳，小孩的哭声戛然而止，小脸慢慢变成了青紫色，死了。表姐不顾疼痛爬了起来，抱着孩子死活不松开，下身鲜血汩汩直流。小伙子杀人了，杀的是自己的亲生女儿，表姐流产了，是一对双胞胎。这次连妈妈都怒了，带着表姐的父母赶到镇派出所报了案，很快小伙子以故意杀人罪判了11年。全村的男女老少都笑了，他们在这个春节看了一出活生生的好戏，心情似乎也明朗了许多，彼此见面招呼应酬的声音也高亢起来。
　　 表姐被父母带回家，托付给一个城里的亲戚重新寻亲，之后好多年，我没能见到她。听说，表姐在城里找了一份工作，胆子也大了，不再羞怯脸红，不再沉默不言，还嫁给了一个城里人，生活好了起来。而他的公婆，整天守着痴呆儿子，愈发苍老，痴呆儿子，嘴里念叨着：“儿子，我的儿子。”一坐就一天，他更加痴呆了。
　　 再见到如此平凡的狗尾巴花，望着一根根柔软的狗尾巴草随风摇曳，才发现，它原来也有美的时候，是一种凄美。如果拂过你的脸，定能勾起你心里最悲伤的记忆。而那些愚昧麻木的村人，更令我胆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