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辉小说】一小时零八分钟
蓦地,脚下一个趔趄,没有站稳,拐杖甩出两米开外,我直直地倒了下去,倒在了大街上。这样侧伏着,经历了我人生最后的一小时零八分。
儿子是某局一个科长,虽然快到退休的年龄了,总说忙得很。昨晚不知他哪根经想通了,说要抽出半日来,陪陪我这个老太婆,高兴得我半宿没合拢眼。人老了,出门不便,又怕家人担心,总是窝在家里。偶有出门,就像小时候走亲戚一样新鲜,让人着实高兴。
儿子搀扶着我,慢慢地行进在大街上。汽车往来不息,不时地响起急促的喇叭声;商城响起节奏明快的流行歌曲,漂亮的小姑娘站在门口拍着手,大声叫着“欢迎光临”;小孩手里拿着气球,缠着母亲朝小摊上要这要那;城管车子一边呜呜鸣响,一边把小贩们追得鸡飞狗跳……好久没出门了,街上好热闹,直看得老太婆我眼花缭乱。
儿子说要给我买件披风,好看,又能加个冷,脱起来也方便。俺瘪着没牙的嘴,两眼角笑成了两朵菊花。在促销小姐的推销下,儿子买下了一件宽大的紫红色披风。我把拐杖递给儿子拿着,披在身上试了试。宽大厚实的羊绒披风,后面到腰,前到胯,长长的衣襟可以随意地系起来。促销小姐直夸儿子孝顺,路人也说“有这么个儿子,不枉养儿辛苦了”!
走出商城,儿子的电话响了起来。他把拐杖递给我,转过身去接电话,一边说“好,好”。回过头来,看得出他很急的样子。我问他什么事。他说一个朋友,有点急事,一脸焦急的样子看着我。我想,既然是朋友有急事,就不要为我这个老太婆耽误,叫他赶紧去吧。他不放心地看着我。我说,这离家不远,我能自己走回去。他仍然怀疑地看着我。我认真地点点头,说:“去吧,孝顺儿子。”
儿子打了的,消失在车流中。城里的钟楼上响了十下,刚好10点。我一手拄着杖,一手抚摸着披风,一不小心摔倒在商城门口。
见我摔倒,四周发出惊呼。先前热情的促销小姐,转眼间变作不相识,对其他顾客依然露出她们职业化的微笑。有人渐渐围过来,一会儿围成了一个圈,像似我在玩杂耍,他们在看戏一样。人围得越来越多,后面有人伸长了脖子,以为有什么稀奇的事,临了看到只是一个老太婆,失望地走了。
人们七嘴八舌,有人自言自语,有人相互议论。这是谁家的老太婆,出了什么事了呢?有人说,是不是中风了,得赶紧送医院,闹不好要出人命。真没想到,我一个普普通通的家庭妇女,这回倒成了他们的话题中心。
然而,我需要的不是议论,而是有个好人把我送往医院。相信儿子不会赖账,或许会感谢他的。人们聚了一会儿,就散去了,我藏在内心深处的希望化为乌有。
时而刮起一阵风,灰尘直扑向我昏花的老眼。我趴在地上,望着这个前不久第三次获评的“全国卫生文明城市”——人们步履匆匆,衣着光鲜;人行道地砖通过三年一换,由最初的水泥地砖,后来换成彩砖,现在换成了大理石砖;绿化带最初泥地栽花水泥块围栏,后来换成原木板围栏,而今换成了架空盆栽,各色的冬菊分外好看;往来车辆川流不息,不时有数百万元一辆的名车飞驰而过。
这一切好似与我关系不大,虽然我躺在这个文明城市的一块地面上。身下的大理石地砖透过阵阵寒意,宣传车大声地嚣叫着“建设文明和谐美好社会”缓缓驶过。
人们打我跟前走过,脚步声声:有绵绵而来,有铿锵有声的,也有拖沓而过的,有的人望望,有的朝我打量。我四肢不能动弹,不得不这样等待着。
有一个好心人走过去四五步了,又回过头走过来,扔给我一元钱纸币。后来又有角票扔下来,还有硬币。我数着,10来分钟,人们施舍的钱足有20多元。可是,这些都比不上有一双温暖的手扶我到医院去。
一个十六七岁的男孩过来了,看看我,又看看地上的钱。我满以为他会伸出援手,心里在祝他将来发大财,娶个好媳妇。他犹豫了一下,然后朝我走过来。伸出干净的双手,抓起地上的零钞,头也不回地走了,一边招呼同伴说:“走,我请客,吃上海里脊!”一张五角的纸币撒落,被风吹得凌空飞舞。
一对夫妇走过来了,男的文质彬彬,手里拿着报纸。他看着地上的我,眼里掠过一丝怜悯。我想这下有救了,庆幸苍天有眼,菩萨有灵,不枉我烧那么多纸钱孝敬。男人弯下腰,正要扶我起来的时候,女人在旁边把他一把拽开,一边说,“就你好心!要做第二个‘彭宇’么?”男人若有所思,点点头,和女人一同走开了。我在心里直嘀咕,这是女的劲大呢,还是男人就不经拽?
一个大肚子女人和两个同伴嘻笑着走过来。大肚女人瞟过我后,眼光回到前方,然后又移向我,说:“哎呀,哪家的老太太,倒在这里了,好可怜!”回头问谁来扶一下。两个同伴直摇头。她们站在近处,保持着适当的距离。
不一会儿,又围了一圈人。他们指指点点。有一个小姑娘在妈妈的带领下,围了过来。小姑娘对她妈妈说,老奶奶倒地上了,应该扶起来,老师这样说的。她一边说,一边伸出稚嫩的小手。妈妈一伸手,把她拽了回去,一边说“这么多叔叔阿姨,不用你去!”这一幕,好似回到10年前。那次我们一大家子逛街,看到一个倒地的老大爷,媳妇拽回小孙子,说的也是类似的话。没想到,今天别人扔给我同样的话。
人群慢慢散开了去。一辆汽车突然开了上来,“嘎”地一声停在我前方。车前方方框内清楚地重印着两个“R”,车鼻子上雕着一个美女,美女俯着身子,身后裙裾飘扬。司机对我大声嚷嚷着:“要找死,也不另找个地方,想赖我?幸好刹得快!”
这时,钟楼响了11下,已经11点了。
我的视觉开始模糊,呼吸也变得急促,耳里充满了嗡嗡声,四肢开始抽搐。整个城市好像围绕着我转起来,那白色红色的花朵,恰似一朵朵剪纸,那些庆贺楼盘开张的巨大氢气球下吊着的条幅,像是写给我的挽联,远处新开张的婚纱店门前响起欢乐的锣鼓声。
“现在是北京时间十一点零八分。”一个老人经过,他摁了一下电子手表的按钮。我清楚地听到这声报时,只觉得身子腾空而起。
我又回到了幼年时代,漂亮妈妈一把抱起我,举过头顶,嘴里说“哟,我的幺儿哩!”
我目光锐利,在满城搜寻着儿子的身影。
他一手搂着一个花枝招展的姑娘,经过一圈人群。那姑娘并不是我媳妇。人群中央围着我的躯壳,人们纷纷对地上的死尸指手画脚。
他对姑娘说,刚才和母亲在这里的商场买过东西,和母亲就是在这里分的手,他想要过来看看。
姑娘说,走吧,有什么好看的,快中午了,先到“弯月亮”吃午饭,然后“嘿嘿——”她脸上露出诡秘的笑容。
儿子朝这边望望,走了。他没错,我一直就教的“闲事少管,走路伸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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