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路·小说】嫂子
娘在我七岁那年撇下我们哥俩跟爹去了。
那年的腊月二十七,天飘下大团大团的鹅毛雪,铺天盖地压得人喘不过气。晚上我和哥给娘上坟回来,我险些被路面上的雪堆绊倒,仔细看是个人,背回家才看清是个女人,第二天才知道是个挺俊的姑娘。
我只知道她是逃荒过来的。
我还知道她只和哥在北炕上睡了一宿,早晨起来,哥让我叫她嫂子。
嫂子说她叫秀花。多好听的名字,和她的人一样,细白的脸,毛茸茸黑乎乎的大眼睛。那年她二十岁。
开始,我不喜欢她,她抢走了哥。
后来,嫂子说丢下二双在南炕睡,怪可怜的,于是我们三个同住南炕。
我常常在夜里钻进嫂子的被窝。开始嫂子不让,后来是嫂子掀起被子让我钻进去。我仿佛又回到娘温暖的怀里,我又能抚摸娘丰满的乳房,软软的带着一股芳香……突然,我被嫂子推出来。嫂子盖紧背心哭了。我好委屈,我更想娘了,我也哭了。少顷,嫂子又将我揽进怀里。
月光水似的撒进来。我抬头看看嫂子微闭的眼睛,我险些大喊一声“娘!”
这样平静的日子过了两年。我在嫂子的怀里睡了两年,直到我们家添了大侄虎儿。
虎儿两岁时,我已背书包上学了。那些年家家孩子衣不遮体,可我在学校穿得还很像样。虽是补丁衣、补丁裤,可那补丁放在屁蛋上像圆圆的太阳;放在胳膊上又像弯弯的月亮,针码儿细得叫你看不出来。
后来,我上中学时,虎儿也上小学了。
中学校在乡政府,来回二十多里路。人人都带饭,都是玉米饼子、土豆子,可我的饭盒里总是比别人多一个鸡蛋。
我知道这是嫂子背着虎儿偷偷放进去的。我常常舍不得吃,留着给虎儿吃。看见虎儿狼吞虎咽的样子,我想哭。
平静的日子过了不久,灾难便降临到我们家。
那日放学回家,远远见家门口挤满了人,人们见了我自动闪出一条道。我的头“嗡”的大了起来。进屋见南炕上躺着哥哥,头上身上缠着纱布。哥一手拉着我一手拉着虎子盯着嫂子说:“秀花,你改嫁时,别丢下二双。我求你了……”只扔下这句话便追赶娘去了。
家里出了这种事,我不能再上学了。于是,我偷偷地将心爱的书包扔进灶坑。这时“啪!”一个巴掌打在我的脸上,是嫂子。
“你咋这么没志气,咱老杨家这回就靠你出息了。你给我好好念,咱们要对得起爹娘,对得起你哥呀!”她抓紧我的肩膀,泪水在眼眶里打着转,愣没掉下来。
我又继续读书。好消息传来,国家恢复了高考制度。
嫂子知道了。她说:“二双你考吧,嫂子累死也供你。”
于是,我下决心考大学。
以后,我才知道,从那天后虎儿再没上学,和七老爷子到北坡放羊去了。
大学没考上,只考上中专,学机械的。嫂子不管这些,那些天为了准备我进省城上学。她更瘦了,但人却很精神,她在村里走路的姿势都变了,腰板挺得溜直。
我走的那天,乡长还给我戴上了大红花。我没戴,送给嫂子,嫂子哭了,又笑了。
新的生活冲淡了我对家乡的思念,但对嫂子的思念与日俱增。常常梦里看见她,有时觉得我仍在她的怀里躺着,醒来我的脸一阵阵发热。嫂子常捎钱和信来,偶尔也来看我。我觉得她一次比一次憔悴。来时总是穿那件来我家时哥给买的黄黑相间的格呢上衣。远远的站在校门口,从不进宿舍。我问她是不是病了,她摇摇头。嫂子告诉我别惦念家,家里养了鸡又卖口大猪,有钱。每次临走她都这么说,然后塞给我三十、二十元钱。
三年过去,毕业前夕我回到家。
嫂子散乱着头发,脸色更加憔悴。虎儿也黑瘦黑瘦的,头发黄焦焦的,没一点光泽。
我告诉嫂子快毕业分配了。嫂子笑笑,笑得很苦,样子很难看。
我回到西屋住下,从哥死后我便和虎儿住到西屋。不知为什么,我觉得家里怪怪的,连村里人看我的样子也是怪怪的。
住了几天我起身回城。那天夜里的火车晚点,天又下着雨,我顺路搭车又返回家中。
我敲敲门,没开。东屋亮着的灯突然灭了。嫂子颤抖着的声音:“谁呀?”半天才推开门。我闪身进了屋,脚底的泥滑了一下,我靠在锅台上,正靠在一个人的大腿上。那人从锅台上窜下来,飞快地跑了出去。
我紧追几步又回来了。东屋,嫂子坐在炕沿上,头靠着墙,一手捂着脸,一手扣着衣扣。无声哭泣。
“那人是谁?”我问。
“刘麻子。”嫂子小声说。
刘麻子是乡打米厂的更夫。四十多岁,黑乎乎的,一脸麻子,是个光棍。看人色色的,尤其是女人。
哥在时,他曾来我们家。那天哥没在家,他敲门,嫂子不让我开。他说借把镰刀,嫂子说丢了。
他走了。嫂子说他没安好心眼子,以后他再来叫我唾他。
我没想到她今天……
“你怎么能和他……你对得起哥、对得起虎儿吗?”
“二双你别再说了。你走吧,快点走吧。谁让你回来的?谁让你回来的?”嫂的头“咣咣”撞着墙。
我转身出去,尽管外面下着雨。
以后,我没再回家。毕业分配到县农机站后,我托人捎钱给家,几次又被人捎回来。
那日,无意中在农贸市场碰见嫂子,嫂子正和人讨价还价,脸盆大的筐里只剩下四个鸡蛋。她也看见我,站起身。
“是二双呵!”嫂拢一下散乱的头发,脸色黑瘦,无神的眼睛深凹进去,眼眶青青的。我忽然感到嫂子变了,变得陌生了。这就是那个在雪地上的小姑娘吗?嫂子将剩下的鸡蛋塞进我手中。我感觉她的手硬生生的,黑乎乎的肉皮紧包着五只骨棒,手骨节明显凸起。
秋天的一个晚上,我刚躺下,宿舍的门被人撞开,是刘麻子:“二双,快回去吧,你嫂子快不行了。”
尽管我看见刘麻子就恶心,我还是跟着他上了火车。刘麻子眼瞧着黑洞洞的窗外:“你小子,太没良心。进了城就忘了亲人了?你嫂子为了你,她活得太难。我刘麻子色性不?自打跟她好,我就再没碰过第二个女人。不是为了供你上学,她能看上我吗?几次我要跟她登记结婚,她说:‘二双是有脸面的人,他要知道我改嫁还能花我的钱吗?’为了你,她有多难。”
一切都明白了,一切都太晚了。
回到家,嫂子靠在邻居大婶的怀里,身上穿着那件惟一没有补丁的黄格呢上衣。我攥紧嫂子的手,只剩下一把骨头的手。嫂子微张着嘴,声音低低的:“二双,别恨我……”
嫂子被人抬走的时候像睡熟了一样,就像往常似的。我一直认为她去走亲戚了,没几天会回来的。
出殡那天,刘麻子醉醺醺一拳打在我的胸上:“我这是替你嫂子揍你的。你知道不,好几次我拿钱给你嫂子,叫她到省城看病,她都把钱送给了你。要不她能……吗?”
我拽着他的手,叫他再打我几下,他没打,我俩抱在一起哭个昏天黑地。
我走了,带着虎儿。刘麻子要留下虎儿,我摇摇头,带着虎儿离开家,离开嫂子,离开生我养我的土地。
那年,嫂子三十五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