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不得从哪天开始，“光荣的自行车——摆设儿”取代了“聋子的耳朵——摆设儿”；平时，乡亲们把它运用到生活中，就像美味佳肴里添加的花椒胡椒茴香面，叫人大乐。
　　 照理说，和光荣开这样大的玩笑有些不尽情理。光荣老汉今年已经六十多岁，打了一辈子光棍儿，吃苦受累，理应受到人们的尊重；可是，光荣老汉还非常乐意大家这样和他逗趣，一听了大家的话，光荣老汉就会眯起双眼，咧开嘴巴，露出洁白的牙齿（那是他刚刚于去年安上的一口假牙），满脸的皱纹拼命往一堆挤，就连那些光屁股娃娃这样说他，他也会喜笑颜开。
　　 可是，有一个人就不愿意听这些，这就是光荣老汉的儿子学多。
　　 光荣老汉曾经娶妻生子。二十多年前，下着大雨，他的儿子诞生了。妻子说：“就叫雨来吧。”光荣老汉脸上笑得一朵花，脑袋摇得像拨郎鼓：“咱一辈子吃够了没有学问的苦，咱叫个‘学多’吧。”到学多两三岁时，妻子要跟他离婚，原因是嫌弃他穷。一张离婚证书，就把三口之家分开了：光荣成了光棍儿，妻子带走了学多。可能是学多天生要和他穷爸爸一个锅理搅勺的命：由于妻子的介绍信失落了，回来开，被大队干部强把学多留了下来。一张介绍信换回小学多，光荣老汉又有儿子了。这多少年过去，光荣老汉把小学多养成了一个体体面面的小伙子。学多高中毕业，在生产队当技术员，很受乡亲的喜爱。学多听了乡亲们和父亲的取笑，刚开始不大乐意，但看到大家并非出于恶意，就不再理会。
　　 光荣老汉不这么想。他从小跟着爹娘逃荒要饭，穷苦了一辈子；小时侯，爹爹给他取名“没(mo)有”；前两年，人家给学多说对象，对方一听他家三间土房，一个孤老头，全家是烂船底碰破船帮——穷得当当响，一口回绝了。如今，他拆除了三间破土房，盖起来五间新瓦房，家里又新添置了一台缝纫机、三辆自行车，他们要说我的新房子、缝纫机也是摆设儿，我才乐意听呢！当然，那台缝纫机和另一辆自行车是提前给未过门的媳妇儿准备的。
　　 光荣老汉有了这辆自行车，自己却不会骑，老在家里放着；一里二里的，他说：“抬抬腿就到了，费那个事！”远一点的，他说：“公共汽车就光兴别人坐？”他的自行车成了彻头彻尾的摆设儿。
　　 说是摆设儿，也不准确。光荣老汉的自行车自己不会骑，却常常借给乡亲们用。咱乡亲们穷，多数的还买不上自行车，谁要出门办事，都会到光荣老汉家借车。光荣老汉也很大方，他的自行车就像是一辆公车。
　　 这一年底，已经是腊月二十九了，他家的门联还没有贴。他把红纸都买来好多天了，等儿子写；儿子一天到晚钻在屋里搞研究，没有功夫给他写。他想着到集上买了门画贴上；披上自己的军大衣，戴上自己的火车头，拿起自己的长烟锅，揣上自己的鸡叨豆，刚要出门，他那当生产队长的侄子进来了：“大爷，我要取赶集，您捎些什么？”他知道侄子是来借车的，爽快地说：“你自己去推吧，屋里放着呢，中间那一辆。”光荣老汉记得准，媳妇的车子谁也骑不得。侄子说：“您这是去干什么？”“到集上买春联。”“我戴上您吧。”“不用，三里多地，一抬脚就到了。”等他来到集上，侄子已经买好了东西。他心想：“这玩意就是得劲。我也得学学。”
　　 回到家里，正好是春节，大家都很清闲，光荣老汉就叫人帮着他学骑自行车。他说：“往后呀，我得自行车不再是摆设儿了！”
　　 一个春节，在村外的马路上，一个戴着火车头帽子的老汉，和一群十多岁的娃娃们混在一起，学骑自行车骑得很欢实。
　　 1982.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