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父亲节”已经过了这么久，我才来写我的父亲，不是因为我忙，更不是因为我不爱我的父亲，而是因为我本就不是一个爱凑热闹、赶时髦的人，更是因为在我看来，不仅仅父爱如山，父亲本身就是一座伟岸，挺拔的崔嵬大山，而当我要回头直面这座高山时，我突然感到无所适从，以至于找不到爬上座山，体味这座山的直接路径。
　　 我的老父亲已是耄耋之年。当朋友们如潮般的抒写自己父亲的文章深深的感染了我的心境，让我怦然心动的想起我的父亲时，我竟万分愧疚的感到，我每每以所谓的劳什子工作为借口不能侍奉老父于膝前，即便常年于千里之外也从来不曾静下心来好好的全面的想过我的父亲。而当我现在突然决心要认认真真的写写我的父亲时，竟有些可耻的茫然，迟迟不知从何说起。
　　 童年印象中的父亲似乎很严厉，脾气暴躁，动不动甚至有时没来由的张口就骂我们包括母亲。所以，我幼小的心灵不由自主的对父亲充满了莫名的恐惧。也因而我对父亲一直是怕而远之，从不敢走近他甚至正眼看他。后来上学了，我从上初中开始就一直住校。我曾经甚至暗自有些庆幸终于有理由离开这个充斥着恐惧的家，不需要再看见父亲吓人的脸，听见他骂人的声音了；然后上班，离家远，一年两个假期回家，看望父母两次；再后来调动，一年只能只能回家一次去看望父母了。仔细算起来，我与父亲其实是聚少离多啊。
　　 当然，后来，准确的说是自我上中学后，父亲年龄渐长，生活境况好转，他就已经不再骂我们了。我也渐渐明白并理解了当年父亲骂我们其实只是一种发泄生活苦恼的办法，因为据母亲说父亲从年轻时起就饱受生活磨难，直到我们移居到陕西渭南之后，依然物质生活贫乏又常受排挤。而等我上大学直到现在的二十多年里，在和父亲为数极少的一些接触中，他一些行为中分明的就表现出了他对我们明显的、真挚的、深沉的爱。我甚至想，之前父亲对我们的骂，也该是他表达爱的另类形式吧。
　　 有人常说“男儿有泪不轻弹”，还说“男子汉流血流汗不流泪”。我对这两句话一直不太恭维，感觉说这话的人要么是不食人间烟火，要么是不懂人情。因为血肉之躯的人，不管男女，到动情处，到伤心时，都是应该落泪也会自然而然落泪的。我父亲就曾多次流泪，也恰是这男儿泪光让我真切的体会到了年迈后的父亲对我们的浓浓爱意。
　　
　　 （二）
　　 上世纪八十年代末，上大学对于西北农村来说，绝对是一件轰动极大的事情。更何况是我们这备受欺生的外乡人，使我们村有史以来第一次出了一个大学生。我们全家人都很高兴，有了扬眉吐气的感觉。开学时，我父亲便执意要送我，说是不放心虽然十九岁但却从没有出过远门的我遥远行程。
　　 由于经济不宽裕，没有多余的钱托运行李，我和父亲就一起背着行囊和一只特意为我上大学买的皮箱累赘出发。先从我们家步行到当地小车站挤火车到西安，再从西安买火车票去苏州。每年八月底都是学生潮引起的运输高峰，估计从全国解放就开始了吧。而上世纪八十年代末估计是中国铁路运输最狼狈的时期吧。人多，车速慢，票贩子猖獗。在这样的大形势下，我们只能买上站票。当然即便能买上卧铺我们也没钱啊，何况那时我还不知道卧铺这一说呢。当时从西安到苏州的车程为29个小时。而已经五十五岁的父亲和我硬是一起被周围的人紧紧的拥挤裹挟着，在淋漓的热汗和浊臭的空气里几乎是微丝不能动的站了近三十个小时，没吃，没喝，更没睡，甚至没有上厕所。现在，我刚四十出头，每次回家没卧铺不敢走，没空调不敢走，我想不明白，当年，我是凭着年轻，那已显頹态的父亲是靠着什么直挺挺的站着熬完那三十个小时呢？
　　 我们是第二天半夜时分到达苏州的。记得当时天下着雨，一出站，倒是一下子感到了凉爽和惬意，但我们却无处可去，候车室不许停留，旅馆舍不得住，又怕雨淋湿了被褥，父亲就只好抱着它，我抱着箱子，和其他人一起挤在车站外面的屋檐下挨到天亮，才坐了接新生的校车来到学校。安顿好我的一切，父亲马上就要返程，因为家里的秋收秋播正紧。我送父亲到车站，依然买了站票。是晚上的车，我要陪他上车，他不肯，把一切叮嘱一遍之后，非要我回学校，我只好回去。当我走了几步回头看时，发现父亲正满眼泪光的看着我，很专注。那种不舍，那种爱恋，那种担心尽情流露。这是我从来没看到过的父亲的神情，我的心立刻被震撼了，泪水随即而来。父亲见我这样，赶忙擦擦泪，挤出笑意，向我挥挥手，然后毅然转身进了候车室。那一刻，父亲挥泪转身的背影便永远的定格在了我的记忆中。后来每次给学生讲授朱自清的《背影》，我都很动情，我的眼前似乎浮现出那时候的那一幕。
　　
　　 （三）
　　 近几年，父亲的老态便日益的明显了。表现之一就是听力的下降。虽然我给他配了助听器，但他却很不习惯总是戴着它。也曾求医问药，只说是老年人的通病，不能根治。于是他便独自生活在一个吵闹而又寂静的世界里了。别人说话时他只能在一边默默地认真的听着，然后凭借别人的表情胡乱判断别人的语意。和别人搭腔总是后语不搭前言，他却浑然不觉。久之，便不愿再和人交流，显出孤独让人怜惜的形象来。特别是我回家的日子，父亲似乎总想了解我的状况，总有说不完的话，虽然我可着嗓子喊给他听，再辅以我妈的重复，他还是听不完全明白，只能以点头和微笑回应。但我看得出，我说的有些意思他并未听明白，他是不愿让我着急。每逢这时，看着他似乎是安慰我的神情和手势，我的心里便刀绞般的难受。我甚至于想，我宁愿再听到父亲年轻时那洪亮，铿锵的骂人声。
　　 我在家总是不能呆很长时间，几天的相聚之后，我就得离开。走的那天，父母亲都起的很早。早早的把饭做好了，摆在餐桌上等我。然后看着我吃饭，给我夹菜，给我倒茶水，把我似乎当成了客人。妈妈总有说不完的话，父亲却只是在一边看默默地着，手里端着一杯茶，却一直不送到嘴边。临走，父亲一定要母亲去送我到两三里地以外站点。虽然我没有什么行李，虽然这条路我走了近三十年。当我最后向父亲告别时，我分明的又看到了父亲眼中的泪光。每每此时，我就会记起“相见时难别亦难”那句诗。于是，整个旅途和回到我自己家里的几天里，我的心情都很沉重，父亲闪着泪光的脸总浮现在我的眼前。
　　
　　 （四）
　　 我每次暑假回家，母亲总是做一桌子饭菜，把我的哥哥姐姐们全叫来，大家热热闹闹团聚一次，因为春节时我一般是回不了家的。这似乎已经形成惯例。
　　 大概三四年前，我大姐在下雨时摔了一跤，造成髋骨严重骨折。住院、手术，受了不少的苦，花了不少钱。好在病情见好。那年暑假我回家时她已经可以拄着拐自己走路了。那天，按例母亲打电话通知了哥哥姐姐团聚的事。十一时许，母亲的饭菜都摆上了桌子，大家围着桌子说说笑笑，一派温馨和谐的天伦之乐。要开饭时，还差大姐一个人没到。大姐和我家同村，离得不远。我就去叫她。当我扶着大姐走进家门，二姐三姐也出来迎接，让座的让座，倒水的倒水。这时，父亲突然大声地说，“大家都好了，你怎么就摔成这样了呢，连路都走不了了？”边说边就带了哭腔，竟至于说不下去了。苍老沙哑的哭声有些撕心裂肺，立即把我们都引得泪流不止。我知道，父亲得老泪纵横是对女儿所受伤害的心疼，是对孩子吃苦的关爱。
　　 父亲老了。但他依然硬朗的身体让我欣慰。只是，我无力更好地照顾父母亲，一直是我心中的痛。
　　 我唯愿你们安康永远，我的父亲母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