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号楼是这所学校里最早的一栋楼房了。每年都说拆了重建，到最后都以资金不足未能施行。一号楼依旧老态龙钟倚在家属住宅区西北角落里，年年如是，岁岁如此。如果学校领导少点应酬，少开些茶话会，肯定能挪出那笔建楼的资金。这是别人说的，其实我并不怎么知情。
　　 刘老头六十岁上下，住在一单元101房。瘦瘦高高的个儿，脾气很坏，见人总是阴森着眼睛，咬牙切齿的。二楼稍微有些动静，他就破口大骂。什么都骂。骂人，骂学校高层，骂社会，骂国家，骂党。还骂得很脏，杂七杂八能堵了一个臭水沟！不仅坏，而且怪。每天睡前拿着一只小手电，将房里房外查看，掰掰门锁，瞅瞅纱窗，咦！美国总统保镖也没他这么仔细！
　　 楼下有个小园子，园中有个八角琉璃亭子，亭子边有一棵柿子树，还有一棵紫藤，紫藤攀在亭子上。到了春天，紫藤花开，远远望去，好像紫霞一般，那个叫好看！夏天，楼里楼外的老太太们就聚集在亭子里纳凉。刘老头偶尔也去。亭子里虽然人很多，但他只跟楼道管长钟老太太说话。蹲在钟老太太旁边，看别人不用正眼，一面咳嗽一面说：“昨儿晚上四点多，派出所给我打电话，说我大侄子在外头喝酒把人打了。我撂下电话，骑上摩托就赶到那儿。他喝多了睡在地上。我看见他，就奔过去，二话不说，照着他脸就噼里啪啦几个大嘴巴子！二话不说！他站起来，揉着眼睛说：‘大大，你干嘛！’我揪着他领口子，指着他说：‘你认得我是谁吗？我不打你，我让你在外头混账！’我让他在外头喝酒打人，丢人现眼！”
　　 他说得声情并茂，说到打的情节时手舞足蹈，竖眉瞪眼，把旁边的老太太吓得目瞪口呆。
　　 后来，人儿死了。肺结核。死在房间里两天两夜没人知道。
　　 钟老太太说，他的父亲和母亲原是学校里艺术系的老师，文革时被斗死了。他自己住过牛棚，夜里总有人往牛棚里扔瓦片，弄得他担惊受怕整晚整晚的睡不着。自此他就有个习惯，每天夜里睡前总要里里外外查看房子。父母平反后，他被保送到中国美术学院。他其实在高开区有一套房子，几年前学校说要拆一号楼，现今住户可以分配一套补偿性住房，于是他就一个人搬进这间他父母的老房子住，这一住就是好几年。
　　 一单元二楼202住着一个考研的大三女学生，三楼住着一个大三考研的男学生。男学生是南方人，性格腼腆，不爱说话。钟老太太早上六点去广场练太极剑，就看见他坐在亭子外柿子树下的马夹上认认真真看书。钟老太太回来了，他还在那里认认真真看书。那时候，亭子里人也多了，生科院退休的单老师去北河沿买菜回来了，爱抽烟的秦老太太被狗牵着也来了，都聚在亭子里说闲话。看见亭子外的男学生一声不响，一个问他：“你老家哪儿的？”
　　 一个问：“你大几了？”
　　 一个问：“你暑假不回家呀？”
　　 男生就坐在亭子外的马夹上，低着头捧着书，目不斜视。老太太问什么，他答什么，从不多说一句话儿。真是连眼睛也不带看老太太们一下的。
　　 然而每当202的女生出去、回来，他就好像失了魂儿一样，目光紧追不舍，甚至都不带眨一下眼的。女生长得好看，瓜子儿脸老是笑着，一双会说话的眼睛水汪汪的，谁看了谁都会喜欢的，谁看了谁都会失了魂儿的。那一天夜里十一点了，刘老头拿着手电站在楼下，对二楼的女生骂骂咧咧。骂二楼的女生穿高跟鞋咯噔咯噔走来走去，骂二楼的女生把盘儿盏儿几里咣啷扔得乱响，骂二楼的女生把床弄得吱呀吱呀的响，骂二楼的女生没有廉耻。二楼的女生辩驳的声音如小溪潺潺，哪里说得过刘老头的鬼哭狼嚎？呀！她便伏在窗口上酸了鼻子掉泪儿了。三楼的男生气不过，喝了几口北京二锅头，箭一般飞奔到楼下，指着刘老头就骂他为老不尊。接着怎样？二人叉手叉脚干起仗来了。男生一者瘦弱，二者不敢对一个六十来岁的老人动真格，自己倒被老头一块砖头敲在脑门上，登时血流满面。
　　 在此之后，一号楼的人们就常见他们一个女生一个男生出双入对，一起自习，一起买菜做饭。男生的话儿多了，偶尔还能给亭子里的老人们来那么一个笑段子。老人们说：“嘿！他们真像！”在这里，说一男一女长得像，就是说他们有夫妻相的意思。可是在那年冬天，老人们又发现，他们不常在一块儿了，即使在一块儿，也会面红耳赤争吵。逐渐的，男生又恢复从前的样子，掇一张马夹，早上在亭子外的柿子树下埋头看书。那时是冬天啊！早上那个叫冻，刚洗了头，一出门儿，头上立马就一层白霜。可他好像枯木僵尸一般不为所动。又在一个下雪后的晴天里，一号楼来了一辆阔气的轿车，车上主人摁了几下喇叭，嘟嘟嘟！二楼的那个女生就搬下来几件行李。打开车门上车前，她回头深情看了一号楼一会儿，水汪汪的大眼睛因为含了泪水，更加楚楚动人。她狠下心，坐上轿车终于走了。
　　 我再也没有见她回来过。也许三楼的男生也再没有见过她一面。男生还是每天每来亭子外看书，可是与其说是看书，还不如说是书看人。老人们发现他的嘴角多了一丝诡异的微笑，只是不知道微笑里到底隐藏了多少难言的苦楚与绝望。
　　 大约是紫藤花开第一茬花儿的时候，男生从学校办公大楼十三层跳了下来。他下面是一片绿茵茵的草坪。
　　 关于他的死因有很多版本。有的说，他考研没考上；有的说，他没有拿到毕业证和学位证；有的说，他受不了失恋的打击；有的说，他既失恋又考研失利。
　　 真正的原因，一号楼的人们已经无从知晓。我只是知道，我是真的知道，他很爱很爱那个二楼的女生，为了她在考四级英语时传递答案，因此被老师请出了考场，可他从来没有怪过她。
　　 小园子总有一位过客，几乎天天都来，风雨无阻。我们都叫他黄飞鸿，因为他不管天气阴晴，手上总握着一把大黑伞。他住在对面的三号楼，从来没有在亭子里待过，可他每天都会路过小园子。那时我们还年轻，远远的看见他拿着一把黑伞当拐杖使，就指指点点，嘻嘻笑笑说：“看那边！黄飞鸿来了！”
　　 “他这是要上哪儿去？”
　　 “还能上哪儿去？白天在花园里坐，饿了就去学校外头的老周面馆吃一碗西红柿打卤面。晚上就在运动场上绕圈儿走。365天，每天都这样！还用想！”
　　 看到他，我就感到自己的大学没有白念。旷课，挂科，追女生，打架，自杀，还有一位校园怪老头儿。据百晓生们说，黄飞鸿是当时学校里最博学多才的权威学者，文化大革命时被红卫兵迫害，抓在牢里隔离审查。等他放出来后，发现女朋友已经跟别人订婚了。他有些痴，有些呆，在一个雷雨夜里，不知趣的找到那个女人，可是他不仅没有挽回自己的爱情，还被女人的未婚夫骂一句“滚蛋，丧假的资本主义走狗”，接着一棍子扪在脑袋上。等被送回家醒过来，他就一骨碌趴下床，取下挂在墙壁上的大黑伞，不言不语的走了出去，绕着操场走了一圈又一圈。第二天早上，他就坐在花园的石凳上，看着那棵核桃树。到了中午，他就去老周面馆吃一碗西红柿打卤面。天擦黑了，又拿着雨伞在操场上绕圈儿。
　　 老人们看着他走过，叹一口气说：“唉！多好的人儿啊！偏偏赶上了那个时候。”
　　 抽烟的秦老太太一面使劲拽着狗一面说：“那个年代虽说不好，可人还是很有礼貌的。去北京，你不懂地方了，随便问个人儿，他都会热情的告诉你该怎么怎么走，该坐哪趟的公共汽车。不像现在，哼！”说着，她很生气的别过了脸。狗儿把她拉走了。
　　 沉默了一会儿，单老师说：“哪是年代的错儿！是人的错儿！”
　　 我们在花园散步，看见他面对核桃树愣神坐在石凳上，也上去跟他搭撒几句。他一开口就说：“我是中国文学会主席！”
　　 过了一会儿，他又说：“我是中国古董协会会长！我身兼多职！”
　　 我们没心没肺的笑了。此时他突然站起身来，举着手，仿佛要抓什么东西。他穿过一片草坪，爬上一个小土坡，在坡顶一棵桃树上攀下一枝红艳艳的花枝儿，拗断了，看了看，闻一闻，举起来向着我们说：“笑靥儿！”
　　 这是他给那个女人起的昵称。也许他从前的女人笑起来真如同花儿一般好看，当真是笑面如花。然而正如诗里写的“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
　　 那是我大三暑假时的一个夜晚。狂风骤雨，电闪雷鸣。校园里的积水有腿肚子深，淡黄色的槐花落了一地。黄飞鸿还要去操场绕圈儿，可他的侄女儿不让他去，跟了出来。
　　 “打着闪呢！您今晚就别去了！”
　　 我打开窗，看见风雨中，黄飞鸿撑着一把大雨伞，旁边他的侄女儿一手握着一把雨伞，一手拽住他的胳臂。那冲冲的雨水带着槐花从他们膝盖下淌过。看起来，他们就好像深陷在池塘里一样。
　　 他没有挣脱侄女儿的手，也没有停下脚步，口里喃喃的说：“核桃树！笑靥儿在核桃树下！”
　　 一道闪电刺过，照亮了他们湿漉漉的背影，还有地上漂流的槐花，还有亭子边那棵紫藤树。接着是一声石破天惊的巨响。
　　 “快回去吧！雨越来越大了！等雨不下了，咱再去操场。”
　　 他口里依旧喃喃着：“核桃树！笑靥儿！”
　　 侄女儿有些赌气说：“您别去了！笑靥儿早跳楼死了！”
　　 黄飞鸿回过头来呆呆的看着侄女儿，那湿漉漉的发梢下因绝望而茫然的眼睛，是那么让人怜悯，他就好像一个委屈的小孩儿，突然呜呜哭起来。侄女儿把他往回搀。
　　 “走吧！咱们回家去！等雨停歇了，我陪你去操场，行不？”
　　 黄飞鸿猛的挣脱开侄女儿的手。侄女儿脚下一打滑，尖叫一声，跌倒在水里。两把雨伞被风刮走了，挂在一排冬青树上。他们湿淋淋的。黄飞鸿不顾风雨闪电，径自往花园方向走。侄女儿在地上声嘶力竭喊：“你别去！”
　　 她趴起来，捡起雨伞。楼道管长钟老太太打着手电撑着雨伞走出楼道口：“他又出去了？哎哟！你的衣服都湿了。你一个人拦不住他。我和你一起去吧！”侄女儿说：“您别去！还是我自己来吧！”迈开脚往前追去，口里说：“唉！这都造的什么孽啊！”钟老太太在后面定定的看着他们。她在拐角处那里追上他，把他拖住，可他还是死命往花园方向走，像一头倔牛。随着又一声喊叫，他们两人一起在拐角处消失了。钟老太太还在那里定定的看着。随后是一声轰隆隆的巨雷响动。
　　 那是本城近三十年来最强烈的一场暴风雨，许多古建筑，百年古树，都被刮倒，为此还压杀了行人。校园里更是一片狼藉。黄飞鸿每天都在守候的核桃树，在这场风雨后，也终于寿终正寝。
　　 那晚之后，我们再没有见过黄飞鸿。也再没有听到过有关他的任何一星儿消息。考完研，我就回到宿舍住，离开了那栋阴郁的楼房，离开了那些阴郁的人们。
　　 此后，过了好多好多年。我再次回来时，那些老太太老爷爷们，或者已经过世，或者已经认不出我的模样。小园子变得冷清多了，成了一个寂寞小园。可是一号楼的故事、大学里的故事依旧在上演，然而也只不过是重重复复的老剧情。我做了个梦，梦见一号楼终于拆了，刘老头终于等来那套新住房；那个南方的男生不仅有了自己的事业，还娶到了一个无论贫贱富贵都守候在他身边的娇美妻子；黄飞鸿与笑靥儿有情人终成眷属，享受着子孙满堂的天伦之乐。
　　 其实，一号楼是可以给出这些皆大欢喜的结局的，小园子的八角琉璃亭里是可以更热闹更欢乐一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