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梦
　　
　　 少年时代我有过许多彩色的梦想,唯独没想到要去写书当作家,是命运之神把我逼上梁山,今生今世与笔墨相伴。
　　 12岁那年,我以优异的成绩考入镇上的中学。入学的前一天晚上,父亲坐在煤油灯下吧嗒着旱烟锅,母亲在缝补衣服，他们满脸喜气地为我设计前程。因为我儿时多病,还因为父亲上过几天私塾崇拜文化人,所以父亲希望我能成为医生或者教师。母亲则期望不高,只要我不去打牛后半截（种庄稼）,能有大白蒸馍吃,干啥都行。我却在他们为我的好运设计中进入了自己的梦中——我身穿一身学生蓝,胸佩闪亮的校徽跨进大学的校门……
　　 “文革”起,学校废。我辍学回家务农,这是始料不及的。父母仰天长叹,说我生不逢时。
　　 俗话说：“七十二行,庄稼汉为王。”然而这“为王”的行当实在是个苦差事。尽管我是庄稼汉的后人,从小就赤脚下过田,但还是不堪重负。我曾在麦场上干过两天两夜不曾合眼；曾用稚嫩的肩膀扛过数不清的粮袋；曾在寒冷的冬夜赤着脚浇过麦田；曾用青春的身躯堵挡过决了堤的渠水……在那些苦不堪言的日子里,我皮肤黝黑,人瘦了一圈,一到晚上浑身的骨头都散了架,可梦却没累垮。我梦见天漏了,雨下个不停,我一头栽倒在热炕上昏睡了七天七夜；梦见桌上摆满了红烧肉和大白蒸馍,我放开肚皮地咥；梦见公社的放映队驻在我们村,每晚都给我们放电影（那时我们两三个月也难得看上一场电影）……
　　 1970年,学校复了课,我重返校园,去圆大学梦。我意识到这可能是我这一生跨进校门的最后一次机会,十分珍惜,刻苦努力。谁知高中毕业正逢“上山下乡”大潮,等待我的不是高等学府,而仍然是一片“广阔天地”。
　　 从学校回家那天,我站在村南的黄土坡前仰首望天。“你命不好,生不逢时。”父母的感叹犹在耳畔。我真想大吼几声,问问苍天出出胸口的闷气,却最终低下了头,默然无语地走回家。怨天尤人又有何用？
　　 渐渐地,生活恢复了平静。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日复一日,月复一月,梦也成了固定模式：我从深厚的黄土层里钻出来,用沾满牛粪的粗糙的双手挥动着老镢头,额上脸上胸膛上滚动着闪着油光的汗珠,摔在地上碎成八瓣；头顶上是蓝天红日,脚下是黄土绿地……
　　 我想,这一生只能沿着父亲的足迹一直走到人生的终极,却没想到上苍用他那无边的法力改变了我生活的轨迹。那是一个秋风苦雨的日子,家里的电灯线出了问题,我爬上院中的核桃树去修复。鬼使神差,手抓住了一个枯枝,只听“咔嚓”一声响,我只觉得自己向万丈深渊掉下去……
　　 恶梦醒时,四周一片素白洁净,窗口泻进一抹阳光,温暖柔和；窗外蓝天如洗，树木翠绿。我生性喜闹不喜静,不愿躺着,想出去走走,但一双腿全然不听使唤,似乎不是自己的了。
　　 那一年,我21岁。
　　 飞来的横祸把我完全击毁了。我躺在病床上几乎成了个木头人。太阳失去了温暖,鲜花也没有了颜色。世界上的一切在我眼里变成一片灰色。我似一片残缺的绿叶,凋零在早春的季节。
　　 最初,我怎么也不相信这个事实。一个风华正茂的小伙子被钉在了病床上,连翻一下身都需要别人帮助,那狼狈样窝囊劲使人望而生怜、望而生悲。我真想给自己的人生道路上画了句号，但没动“笔”。我是个孱弱的人,缺乏这个勇气。再者,有句话说得好,好死不如赖活。我为什么要去死？人来到这个世界上是很不容易的,生不能由己,死亦不能自己做主,唯有活着这段时间我们才有一些自主性,干自己想干的事,说自己想说的话,吃自己想吃的东西。虽然有时活得很累很不痛快,甚至很痛苦,但我们究竟活着,实实在在真真切切地表现着我们生命的自主性。如果死了,这一切都将化为子虚乌有。
　　 我常常羡慕地望着在绿茵茵草地上戏耍蹦跳的儿童,望着那些无忧无虑漫步街头的少男少女；望着那些步履潇洒矫健的男人们女人们。他们是多么的幸福。我曾经是他们中的一员,然而过去的一切如今成为美丽的梦境。既知一切美好已成为过去,又不愿在病苦中煎熬,那只有拼力一搏了。我十分清醒,选择了活着,就是选择了艰难和痛苦。我必须正视现实,必须有心理准备,必须付出比别人多出百倍、千倍的汗水和努力去粉碎艰难和痛苦。幸运的是有母爱时刻温暖慰藉着我备受创伤的心灵。母亲的头发完全花白了,面容憔悴,眼窝跌进了深坑。可是母亲在我面前没有流一滴泪,始终微笑着安慰我。母亲把巨大的悲痛深藏在微笑之中,希望能唤起儿子重新生活的勇气和信心。
　　 久卧病床,最难忍受的不是痛苦,而是寂寞。
　　 母亲找出我过去的书,递到我面前,慈祥的面容挂着几丝微笑：“心里闷,就看看书吧。”
　　 我双手颤抖着接过母亲手中的书,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为我读书父母亲曾经倾注过多少心血呵（那时父亲已病故）！我岂能让母亲失望。翻开书页,我眼前又浮现出昔日五彩的梦。我暗暗下定决心,捉笔涂鸦,鼓起勇气去寻找失落的梦。
　　 寻梦的路狭窄拥挤,布满荆棘。我别无选择,拼尽全力向前跋涉。冷风苦雨敲打着窗棂,我坐在孤灯下面对稿纸倾吐着心中的喜怒哀乐,编织着人间芸芸众生的故事。
　　 我知道文路极其艰难,不敢奢望一下水就能捉住“鱼”。最初迎接我的是失败。这在意料之中,我并不气馁,屡战屡败,屡败屡战。把失败焊接成梯子并不难,但这梯子是否能伸到成功的彼岸？我有些惶惑,但信念没有改变,依然艰难地向前跋涉。我渴望着在寻梦的旅途上能以另一种形式站立起来,渴望残缺的生命能放射出火花,那怕只是一个火星子。
　　 困难接踵而来,鸡屁股银行远远支付不起我养伤的花费和我们母子的生活费。为了生活下去,我学会了玉米皮编织手艺。有朋友建议我学家电修理技术,可叹的是家里拿不出买一套修理工具的钱。如今虽然已时过境迁,但昔日艰苦的生活,至今回忆起来还让我心酸。只有一点让我庆幸,我始终没有放弃坚守的信念,我被自己最初的选择诱惑着。冥冥之中我似乎看到遥远的地方有一点希望之光在闪烁,我便奋力朝那个方向跋涉。家境贫寒买不起稿纸,母亲买来廉价的包装纸,裁得整整齐齐默默无语地放在我面前。在最困难的时刻,伟大无私的母爱一直温暖着我，鼓励我奋勇向前。
　　 遵照医嘱,我每天拄着拐杖在小院里坚持六到八个小时的功能锻炼,读书和写作只能在晚上和雨天。夏日的夜晚天气闷热蚊虫成群,我趴在小木柜支成的书桌上爬格子,用书本当扇子轰赶蚊虫；冬季朔风凛冽,我裹着被子蜷缩在土炕上挑灯夜读,煤油灯熏黑了鼻孔,烧焦了头发……真是：夜夜桌前灯如昼,谁怜书生白发生。
　　 我用残疾之躯抖动着生命的旗帜,腿不能走路就用手和脑去追。我坚信有耕耘就有收获,坚信希望就在不屈不挠地努力之中。
　　 几经拼搏,我的文字终于出现在报刊上。时至今日已有300余万字的作品见诸报刊并结集成书,且有作品搬上荧屏并获奖。苍天不负苦心人,生活开始向我微笑了,但我并不敢乐观。我清楚地知道我只是文坛一个小卒而已,脚下的道路荆棘丛生,崎岖坎坷,一旦失去勇气和信心,路便到了尽头。
　　 在寻梦的旅途中,我得到了许多师长、朋友和热心人的帮助与支持,对此我一直铭记在心,永远心存感激。特别是我的堂嫂康桂芳,她和我同住一院，我母亲去世后,她主动承担起照料我生活的责任,两家合成一家。她二十年如一日照料我的饮食起居,给了我无微不至的关爱和亲如家人的温暖,使我在困境中得到人间少有的真情,重新鼓起了生活的勇气和信心。我怨苍天不给好人长寿,嫂子2001年身患恶疾,不治而逝。每每念及,我不禁泪水潸然……
　　 如今我已不再年轻,没了不切实际的幻想,没了好高骛远的企望,每迈一步,都踏在现实的土壤上。今生今世能否寻见失落的梦,我也不再苛求，犹如一个愚呆的农人,只管耕耘,不问收获。我知道自己是汪洋中的一条破船,只要在风浪中不沉没就应该知足,也许这条破船会劈风斩浪到达理想的彼岸。
　　
　　 戊子年春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