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争鸣】那是你的眼神(散文)
母亲从卧室里走出来,目光湿淋淋的,眼睛象是刚从水里打捞上来的两颗星星。
看到我坐在厅里等她,她也坐到我身边的沙发上来,无奈地说,我又梦到你爸爸了。唉,两句话没说完,我就激动醒了。你爸爸一句话也没说,就是那样看着我,看着我……
父亲故去两年了,母亲还愿停留在短暂的梦境里。在母亲的眼光中,我又读到了父亲的眼神。
父亲的病已是无可挽回的了,也许他的心里已然清楚,只是为了成全我们隐瞒他的孝心,他没有主动说破。当我发现他在旁边注视我时,他就会转过头去,不与我的目光相接。那天,我实在太累了,一不小心扒在父亲的病床边睡着了。当我醒来时,正好向父亲的头部侧着脸。我看到,父亲早就醒了,他在认真地看着我。他这次没有躲,他来不及掩饰自己了。我看到父亲的眼神,象是一匹踏遍万里征途之后的老马,看着自己的孩子,是即将告别的悲伤,又是割舍不下的眷恋,疲惫、无奈、求得解脱又充满歉意。我们父子竟一时无语,就那样默默地望着对方。是父亲,没有挺住,泪水先挂到眼角来,沿着深深鱼尾纹漫流而下,湿了大半个脸庞。我惊醒过来,忙着拿了手绢为父亲擦拭。父亲却一把握住我的手,颤抖着嘴角,悲伤得象是我的母亲。在我四十岁的生命里,这是父亲第一次在我的面前哭泣,更是最后一次。
父亲很快把情绪收起来说,过来,坐到我的身边,咱俩说说话。
我很担心父亲询问他的病情,我始终在真相和隐瞒之间纠结不清,日夜折磨着自己。我不想让父亲承担这无能为力的苦痛。父亲从小就是个要强的人,他心高气盛,从不甘心失败。要他低头认输,这恐怕还是头一遭。多么残酷的现实啊,为什么非得强加给我八十岁的老父亲呢?
父亲出奇地恢复了平静,因为他的难过不是为他自己,而是为他眼前的儿子即将失去这个世界上最坚强的依靠吧。父亲开始用一种期待的口吻给我讲述奶奶去世时的事情,讲他每一个细节的操持,讲他对葬礼的想法和喜好,讲他如何款待帮忙的乡亲,讲他希望见到哪些自己的亲人。父亲并不是时时望着我,讲到关键处他总会停下来专门看我一眼,那意思是在叮嘱我,你可记住了。
我在心里紧紧抿住嘴巴,我清楚只要稍一松劲,我就会失声大哭。那会辜负了父亲对的期待和信任。我不让眼泪流出来,在父亲望向我的时候,我一一点头作答。我是父亲的儿子,我要为父亲完成他最后的心愿,让他放心安心。最后我保证说,爸爸,我都记下了,你千万别多想,累了,歇一歇吧。
记着在我大三那一年,父亲不知到哪里出差回来路经石门,专程停留了半天到学校来看我。那时父亲在我印象里还很年轻,其实现在回想起来他应该整整六十岁。父亲的腰杆挺得笔直,站在宿舍楼下等我,象一位骄傲的司令官。因为我是他培养出来的第一个大学生,一直颇受他的赏识器重。我冲下楼来,恨不能一头扎进他的怀里。我二十岁,还是一个常常想家的孩子。受条件所限,当时很少有家长能到学校去探望孩子,我们只能在寒暑假里才与家人团聚。而当我冲到父亲面前,一个急刹车停了下来,我们父子从来没有过亲昵的举止,在这异地相逢的时候,更不会有什么过分的表现。父亲是用眼睛在拥抱我,一遍又一遍,周身上下,一点一滴都不愿放任过去。
在送父亲回农垦招待所的时候,我情不自禁地挽住了父亲的胳膊。初始父亲并不自然,并肩走路时两个人的脚步都有些踉踉跄跄,可是父亲调整得很快,他的那只手也搭过来,在我的手背上轻轻地拍了两下。横穿马路的时候,我们的手紧紧地握在一起,我长大了,儿子当然要保护父亲。可是在父亲心里,他还没有老去,庇护儿子更是他的本能。我们相视了几秒钟,彼此会心会意。
想起我走出高考最后一科的考场时,七月下午的阳光依旧炽热难耐。我随着人流鱼贯而出,却在学校大门一侧的树荫里看到翘首以盼的父亲。父亲又黑又瘦,完全跟一年前我记忆中伟岸的父亲差之千里。在涌动的人潮之中,只看到他两只大大的黑眼珠在转动,在找寻。父亲因病离休后为了补贴家用,又到市里打一份工。活不累,但耗时很长盯得很死。母亲离开他回来为我陪读,只留他一个人清汤寡水地吃饭,刚刚一年,他身体竟然亏成了这个模样。父亲看见了我,露出白白的牙齿,欣喜地向我高高地招手。我心疼地走上前去,才看到他胸前抱着半个切开的西瓜。我赶紧接着,他的手中捏着一柄小勺递过来。
快吃几口,天这么热,小心中暑。父亲高兴地说。我的嘴张得大大的,甘甜的西瓜噙在嘴里如何也吞不下去,直到把两只眼睛里噎出了泪珠。父亲什么时候来到门外,又在那里站了多久,好象那焦阳烈日滚滚热浪都与他无关,而他关心的只有他驰骋考场的儿子。我们一路往回走,父亲只管偷偷地望着我,那么幸福,那么满足。
最后一次住到医院里来,父亲悄悄地恳求我说,我不行了别抢救啊。我泪水长流,无言以对,只能默默地坐在他的身边,不敢看父亲的眼睛,一遍遍摆弄他的手。不救,哪里甘心放手啊?我们难道只有这四十年的缘分,今生今世父子还没作够。去救,只能留着你在生死线上挣扎,那非人的折磨痛苦,儿子不能分担,你又如何彻夜忍受?
在父亲最最无助的时候,他总把目光投向我。我懂得他的心,他想把缠在身上的针啊管啊全都撤掉,好让他一身轻松地回到原乡去。我咬着牙一样样剥离着父亲身体上的桎梏,心里何尝不明白,我是在狠心地斩断父亲跟我们最后的联系啊,把他送往那个天人永隔的归依之地。我暗暗地跟自己说,爸爸,今生再也不能相见了啊,就此分别吧,我会永远想着你。父亲在昏睡中最后一次醒来,象是听见了我的告别,看看我,含着笑,含着留恋,含着最后的自由……
我从不对母亲说起我的梦,我怕勾起她伤心欲绝的回忆。可是在梦里,父亲的眼神殷殷含笑,一次次健步如飞地向我走来,就象他在罹病时我哄他骗他,躲在暗夜里长哭过后梦到的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