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父亲和母亲，在一起生活了40年。在这40年中，他们一起迎来了我和弟弟的降生，一起送走了爷爷和奶奶，一起嫁走了姑姑，一起给叔叔娶上了媳妇……如今，又一起在老家的庭院里，看着孙子守家度日。
　　 我问他们，你们这样一起变老，是否后悔过？
　　 母亲说，跟着你爸我受尽了苦，下辈子绝不这样过！父亲听了哈哈大笑，问母亲，那你下辈子怎么过呢？母亲回答不上来，看着我，希望我能替她解围，究竟怎么过呢？在这世间，谁又能按照自己的设想来生活？谁又能说清这生活的滋味呢？
　　 皱纹在母亲的脸上绽开，眼波在父亲眼里荡漾，站在老家的庭院里，他们渐渐活成了一个标本。村里有多少夫妻不和他们一样？一样抚育子女奉养双亲，一样从年轻走向衰老，一样经历风经历雨，不说退缩不说分手，直到生命的最后一刻。
　　 农人的婚姻，绝大多数都是媒人提说的。我的父亲和母亲，也不可避免地要走这样的程式，对于两个婚前不认识的男女，对于两个婚前没有经过感情交流的男女，何以几十年如一日地生活，何以不离不弃终老一生呢？家，在他们的心里，到底意味着什么？是朝圣般的感情，是纯洁的信仰，还是心尖尖上的肉，还是血管里滚烫的血……
　　 没有什么不能够改变的，包括家，包括婚姻。他们一起活了一辈子，早就明白了这个道理。但我的父亲离不开我的母亲，同样我的母亲也离不开父亲，就像牙齿不能离开牙床，就像瞳仁离不开眼睛，就像头发离不开头皮。他们打了一辈子，又好了一辈子，老了本想离开彼此，求个安静，但却谁也做不到。
　　 秋风吹过，秋风无语，人生之秋，来得这么匆忙。满头白发的母亲抬头看鱼鳞一样的秋云，想起了那年她生我时，父亲端给她的那碗阳春面，她说那碗面真香，香到做梦都想再吃一碗；而父亲记起了爷爷死去的那个黄昏，母亲拥着哭泣的他，一再告诫他要坚强，一再告诉他，她将和他永远在一起；他们常说，老天不埋汰任何一个向善之人，所以，我像他们一样，于世于人，从不亏心。
　　 想来，都是缘分惹得祸。谁是谁的丈夫，谁是谁的妻子，谁是谁的儿女，谁与谁有多少年的情分，都是一世为人的缘。我的父亲和母亲，你们有多少年相伴的缘？而我又与你们有多少年的缘呢？
　　 老去，实在是人生中最残酷的事情，不止芳华凋零，青春不再，更是面对偌大的世界，突然就变成了俯首就擒的老者，但梦想总不离去，像最初认定的爱情那样，在他们的身边陪伴，而生活远比爱情要重要得多。
　　 让我说什么呢，生如春花之烂漫，死如秋叶之静美，在生与死的旅程中，生命只稍稍一拐弯，我就将看不到我的父亲和母亲，趁他们还有眼睛，还有耳朵，就让我站到他们的面前，说出我的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