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大贵站在自家的门前，不由得鼻子酸了起来，眼泪在眼眶里直打旋儿。他闭着眼睛平静了一会，然后拍了拍衣服上的尘土，往下扯了扯已经遮不住腰间的粗布黄军衣，就迈开大步子走了进去。这屋子里有着他朝思暮想的妻子，这一年多他能活下来，就是为了能回来和妻子团聚，他放不下这个家，这个虽然没有大的庭院，却被妻子收拾的干净温暖的家，那个他新婚后和妻子情意绵绵的家。
　　 王大贵承认自己是一个胆小窝囊的男人，但他有一位漂亮利落的老婆。王大贵常觉得这应了一句老话——“能人占不了俊媳妇”。刚踏进门他就喊了起来:“云儿，我回来了！云儿。”可喊了半天云儿没有应声，从里屋的门里钻出来的却是王懒汉。王懒汉和王大贵是本家，已经快半百的年龄了，还打着光棍。他人如其名，什么苦也吃不下，父母走了之后，他更是孤身一人。一人吃饱全家不饿，整日闲闲散散的游荡。家境全折腾光以后，连一个安身的地方也没有，就窝在南壕坡底别人搪墙掏细土时留下的小土窑里，每次下雨后都能看见他满身裹满了黄泥，他却总笑嘻嘻的说:“这样才不生虱子哩，你看那老母猪不就经常在泥窝里滚来滚去么。”就这样王懒汉的几个枝蔓近的本家也不像往日一样照顾接济他了，大家平日里见了他也懒得和他打招呼。王大贵觉得自己已经好几年没有见过王懒汉了，或者一直以为他已经蜷缩在土窑里饿死了。
　　 王懒汉看见王大贵后脸上先是惊讶，然后就靠在门框上搓着手，脸上露出了不好意思的笑容。大贵看见这个龌里八龊的人从自家的屋子里出来，又看见他这副表情，也顾不上别的，就像抓住了救命草一样连忙问：“懒汉哥，柳云呢？你见柳云了么？你怎么过来了？”边说着边往屋里走。王懒汉没有说话，王大贵倒喊了起来：“我屋里怎么成这个样子了？”一手捂着嘴鼻退了出来。王懒汉这时候脸上的表情更扭捏了，他望着王大贵，手伸进他那满是汗渍的，沾满了黄土，看起来油腻腻的外衣里摸索着。王大贵以为他是在捉虱挠痒，王懒汉却从怀里掏出了一张几乎被身油浸透了的黄纸，双手紧紧的捏着慢慢的凑到了大贵的跟前。王大贵疑惑的问：“这是什么宝贝，你贴身放着有些年月……”王大贵话没说完就呆了，他看清这是自己家的房契。王懒汉扭捏的说:“这间房是我从杨二虎手里买的，其他的事我也不知道，柳云搬出去已经好几个月了。不过这房子啬鬼杨二虎竟然只要了我三石麦子……”
　　 王大贵没有心思听懒汉没头没脑的唠叨，他满心的怒火却发不出来。杨二虎，这个丁白村方圆数十里的霸主，长得五大三粗，但办事却不靠蛮力，脑子里塞满了各种鬼点子，家里来了有权势有名望的人，都是杨二虎打理招呼。杨二虎还有一个哥哥杨大虎，爹在的时候，当家的是杨大虎，但杨大虎是直脑子，也是木讷人，每天只在家里转悠，从不出去交往朋友，虽然对佃户乡邻没有多大的造福，但做事还很是认真体面。爹死后，杨二虎就指着家里的账本和杨大虎闹了起来，说他私吞了家里几年的收入，还请了许多有名望的人来核算账目。核算到最后杨大虎抱着账本就哭起了爹，他不知道那么多数字突然从哪里冒出来的，哭完后杨大虎就带着自己的妻儿离开了杨家的宅院，他没有要分家，没有要一分一厘，他就是这样的直脾气。但是杨大虎却一直租种着杨二虎的地，而且连一分水地厚田都租不到，后来杨大虎不知怎么就死了，死了的第二天就被杨二虎用四块木板拼起来的薄棺材葬掉了，下葬的时候那头和脚还露在外边。王大贵以前每年交租的时候，都能听到杨二虎那瓮声瓮气的说话声，他听见那声音心里不由得就抖颤了起来，现在面对这房子，他没有勇气去质问杨二虎。可是他的柳云又去了哪里？王大贵心里一阵一阵的难受，他望着墙角那一丛丛的杂草，心里翻腾着，如果这房子让杨二虎占了那也能忍了，那云儿呢？是不是……想到这里他就不敢往下想了，以前遇到收成不好年月，每到交租的时候，各个交不起佃租的家，男人自中午就早早的缩进那树林子或者土壕坑洼里，而那些女人却要含着眼泪梳洗打扮一番，然后静静的坐在屋里等天黑，等那脚步声，等那敲门声，等那瓮声瓮气的说话声……往往在那一夜，丁白村的荒野里就传来阵阵男人的呜咽声，偶尔传来似狼的凄惨的叫声……但王大贵哪怕是再难再饿，也会把佃租早早的给杨二虎送过去，杨二虎也曾经拍着他的肩头说：“大贵，不急，再怎么也不能把肚子饿着，给你缓一年，明年再交吧，不算你利息。”他知道，这不能欠，欠下迟早会驴打滚，越滚越大，迟早自己也会像那些男人一样缩在那树林里听风声，听风吹过来村庄的灵魂哭泣的声音。想到这里，王大贵心底窜上来一股劲，他撇下那还在嘟囔个不停的王懒汉，他下了决心，要去找杨二虎问个清楚，就算搭上这条命，他也要找回自己的云儿!
　　 刚出了门就和别人撞了一个满怀，那个人倒在了地上，王大贵也被撞的脑袋嗡嗡响。“大半辈子了也没见过你这么风火的，急着干啥去！”王大贵听声音就知道是住在村头的刘婶，赶忙弯腰把刘婶扶了起来。这刘婶是有名的媒婆，王大贵的柳云就是刘婶给他物色的，王大贵心底里感谢着刘婶。但刘婶同时又是神婆，整天神神叨叨，念经敬佛，有时候和别人聊得好好的，就突然倒在地上吐着白沫子，说着疯疯癫癫的话。但是谁家动土伐木，娶亲下葬，却都要请了刘婶过去给看看。整个丁白村因刘婶的存在，而时常有着一股神秘的气息。
　　 “我……我去找二虎哥。”王大贵似乎被刘婶这一撞给撞破了胆，泄了气。
　　 “来来来，到我家去。”刘婶拉着王大贵直往村头的家里走。王大贵也想着可以先向这个消息通灵的能人打听打听怎么回事，顺便也给自己讨个主意。
　　 “坐坐坐。”刘婶指了指屋子里那个掉了漆的条凳。
　　 “刚回来？”刘婶把一碗茶水放在了同样掉了漆的桌子上。
　　 “嗯。”王大贵端起茶碗，嘬了一口又一口，王大贵抬头看见那供在高处的佛像金光闪闪，这么多年来这尊佛像一直这样的光亮。
　　 “这一年多去哪了？把柳云一个人扔在家里，早知道你这样，我当初就不该给你牵这门亲事。”刘婶做出生气的样子，脸上的皱纹就展开了，露出了一条条没有敷到粉的皮肤。
　　 “婶儿，你知道柳云现在在哪里？”大贵听见刘婶提说起柳云，赶紧跟着询问。
　　 “先说你去哪了？”刘婶不急不慢的说。
　　 王大贵知道刘婶这毛病，老是打听了自己想知道的事后，才会告诉把别人想知道的说出来。
　　 “我……我被抓了壮丁，跟着打仗去了。”王大贵终于回忆起了这段突如其来的经历。
　　 那天王大贵去集子上买柳云要的一些针头线脑，那是柳云向他要了好长时间的，由于战乱，以前那些走村串巷的小贩都没了踪影，要不是他已经没有一条完好的裤子穿，他也鼓不起劲去州镇上的集子去买。他是几乎放着跑步去的，他要快去快回。当他到了州镇上，才知道这里的店面已经全部没有了。冷凄凄的街道没有一个活物。王大贵粗气还没喘过来，就看见一队人马走了过来，肩上都扛着枪，上来几个人拽着他就走。他怎么挣扎也挣脱不了那几只钢爪似的手，钳在手腕胳膊上硌的他生疼。他就喊了起来：“我是丁白村的好人，我媳妇还在家里等我……”这时候一个长官模样的人走了过来，“喊叫什么！我老婆在家已经等了我三年了，你就老实跟着我吧，会不会打枪？”那个人手里拿着一把乌黑漆亮的手枪，说着就顶在了王大贵的胸膛上，顶的王大贵感觉不到自己的心跳。“不……不会。”“那就扛着这个吧。”那个人指了指地上的一个箱子，就转身走开了。这时候王大贵才看见不远处满地上都躺着坐着扛着枪的士兵，他停了一会，无奈的弯下腰把箱子提起来放到了肩上，箱子没有他想的那么重。
　　 “这是去哪里？”王大贵跟着队伍走了好几天才向走在身边人小心的问起。
　　 “往北走，我也不知道去哪。”
　　 “打鬼子？还是围剿延安？”王大贵终于说出了压在他心底最想知道的问题。
　　 “围你个头，给老子记住！老子的军队只打小日本，老子才不管南京那一套！”不知什么时候营长走在了旁边，就是当初用枪顶着王大贵胸口的那个人。“要不是老子举着拳头曾在国军的旗下宣了誓，老子早就投奔延安去了，但老子当初的誓言是杀鬼子，现在老子就只打小日本！这黑白好坏不分的世道！”看见营长这么激动，王大贵也没再敢往下问。
　　 王大贵跟着队伍走着，也不知道走到了哪里，不知道离丁白村有多远。也打过几仗，他都是提着那个箱子跟在营长后边，后来他才知道，那个箱子里放的是资料档案，还有许多地图。他只听见枪炮的声音，不时就有伤员被抬下来放在地上，有的没有了声音，有的痛苦的呻唤着。听的王大贵心里直打颤，而营长从不往那伤员堆里望一眼，他的眼睛被望远镜占着，忙着在地图上寻找。终于有一次晚上，王大贵被枪炮声惊醒了，他立即跳起来抱着那个箱子往营长的身边跑，他老远就听见营长的叫骂声。
　　 “川哥，有多少敌人？”王大贵穿着粗气问，平时战士们都喊营长川哥。
　　 “敌人？哈哈哈……”川哥的面目狰狞，这笑似乎扯疼了他的肺。“老子入错了行啊！到头来死在了自家人的手里，可笑啊！”
　　 王大贵听明白了，袭击他们的不是鬼子，而是国军。
　　 “你无情，也别怪我无义，老子这就投奔延安去！”川哥把手中的纸烟狠狠的掼在地上，嚯的站了起来。“跟老子打出去后，要回家的回家，要留下来的跟着老子去延安当兵！”
　　 王大贵继续跟在风风火火的川哥后边，向着那黑黢黢的树林子走了去。川哥低估了对方的兵力，战场上一个人接着一个人倒下，王大贵几乎是踩着尸体向前摸索着。到最后就只剩下十几个人了，川哥指着一个小山坡说：“爬过那个就安全了，一会自顾自，跑出去一个算一个，咬着牙使劲往那跑！就是我倒了也不要管！。”王大贵听出来川哥的声音里带着颤抖，那个小山坡上不时的有炸弹炸开。王大贵的腿也在抖，虽然一年内他见了很多死人，但现在即将的死亡扣在自己的头上，心里还是有些胆怯。
　　 王大贵提着软绵的腿跑着，他能听见流弹从身边穿过的声音，脚下能感到炸弹带来的阵阵摇动。王大贵停在了山坡顶上回头看，却被紧跟在后面的川哥推了一把，他顺着山势滚了下去，随后就听见了爆炸声。王大贵看见，他刚才站的地方几乎被炸平了，川哥也没了踪影，他爬起来四下里找，只找见了一只皮鞋，在整个营里，只有川哥穿着皮鞋。
　　
　　
　　 “然后你就回来了？”刘婶瞪着眼睛问。
　　 “走的时候给柳云一个招呼都没打，我怎能不回来。我当时也不知道自己在哪里，边走边问，用了半年时间才走回来的。”说完就眼睛直直的望着刘婶，仿佛在说：“我说完了，现在该你说了。”
　　 刘婶也明白了这个眼神的意思，就压低声音说：“你走后柳云田里活做不了，实在没办法，她就把房子押给了杨二虎。”
　　 “那云儿现在在哪？”王大贵听到“杨二虎”这三个字心里更急了。
　　 “柳云……柳云抵了房子，就搬到村西的小房子住了。”村西是丁白村的墓地，离墓地不远的地方，有一棵歪枣树，树下有一所老房子，听上辈人说那里曾住过一个寡妇，也就经常有不老实的男人在那里打转。后来寡妇就在那棵歪枣树上上吊自杀了，尸首没人管，过了几天腐烂后从树上掉了下来，引的一群乌鸦整天整夜的落在那棵歪枣树上。后来竟连骨殖也没了踪影，所以那所房子从那以后很少有人靠近，就连王懒汉也不敢去里面住。刘婶是神婆，提起这所房子还是压低声音说。
　　 王大贵起身就往外走，却被刘婶拉住了。“你不能去，听我说完。”王大贵一愣，又重新坐回了凳子上。
　　 “你去了也没用，我也不瞒你了。柳云死了。”刘婶看着王大贵一脸复杂的表情，惊愕、诧异、痛苦，嘴唇微微的哆嗦着，没等王大贵说话，她又加了一句：“是在歪枣树上自杀的。”
　　 “为什么？怎么会！”大贵几乎疯狂的喊着。
　　 刘婶赶紧把手捂在他的嘴上，附在他耳边说：“是那寡妇回来索人命了。”
　　 王大贵听了就安静下来了，但他随后又说：“索命？柳云这么好的人怎么会索她的命，要索也应该是杨二虎的命！”
　　 “杨二虎，杨二虎现在经常找我，让我给他念经画符，那天他问我要了驱鬼的符，第二天柳云就上吊了，有人看见他那天晚上去村西了。”刘婶说的极其认真，仿佛这就是她心中最大的秘密。
　　 “杨二虎他不是人！我迟早要要了他的命！”王大贵心中的痛恨全部放在了杨二虎的身上。
　　 “怎么杀？听说州镇的兵已经撤了，小日本要来了。杨二虎现在正巴结州镇上的那些当官的，想通过他们给日本人当狗呢！”刘婶的声音低的像蚊子在叫，但王大贵还是清楚的听见了，他没想到一向甜嘴滑舌的刘婶会这么说杨二虎，但他心里更加的痛恨杨二虎，这个汉奸。他跟着川哥打过小日本，看见过很多人死在鬼子的枪下，心里自然对日本人有一种比常人更深刻的痛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