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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三家小院第二章 少塘主李晓丽

作品名称:石头记之:十三家小院      作者:爱在无言      发布时间:2012-08-31 12:24:26      字数:9344

  也许N年后,我会忘记李晓丽是谁;漫长人生里,会有许多人闯入我的生活里,然后或者很快消逝,或者长期相识;但现在看到她,我还是感到特舒畅。她不论什么时候都穿着旗袍,各式各样的旗袍,似乎才从晚清或者民国初年典雅地哒哒走过来。虽然她是个女子,但她谈吐总不一般,而且见解也和别人不一样,譬如谈到教育,她总说现在的学校立足于经营,立足于商业,都是骗钱的,能够教育给被教育者的,不过是些大家都知道的东东,一点儿新意都没有,而且教给被教育者的,大多是没有什么实际用处的东东。
  哦,说到这里,我必须说明一下,李晓丽就是位教师,一位已经通过严苛考试取得执教资格却被别人冒名顶替的教师。听着她的言论,我在想,也许——正是因为置身其中,对教育太熟悉了,知道太多的内幕,她才会这样说,就像什么什么鬼智者说的,置身其中才知道里面有多腐败;于是,李晓丽才会不无感慨的说,一个社会的成功与否就在于教育有没有被污染;而同样一桩坚硬的东东,其实最终的腐烂都是从内部进行的。李晓丽,就是位敢于从内部揭露蚀嗑的虫子儿。
  “我才不是虫子儿呢,我是少塘主……”听我这样说,李晓丽满口湘音地反驳道。
  是的,许多人都可以作证,李晓丽的老爸在那个遥远的乡下养着面积上千平方米的鱼塘,而且每次过完春节,她都会带回许多鱼,鲤鱼、鲫鱼、胖头鱼、武昌鱼、匙吻鲟,当然还会有一些湖虾,分给大家。我最爱吃的就是她带回的那些做好的菜,小鱼饽饽、爽脆鱼鼻、小葱炸鱼脸;也正是从李晓丽那里,我知道正宗的武昌鱼身上的大刺有十三条半;至于为什么还有个半条,我不知道,她也没说。
  至于李晓丽为什么被称作少塘主,那可是段故事;李晓丽的老爸和一切传统意义上的老爸一样,重男轻女,极想得到传宗接代的儿子,也就是说想把他的产业尽数传给儿子,而不想传给外姓人。可是他偏偏只得到一个女儿,而且这老头子传统的要命,更加上夫妻恩爱,不肯再找个什么小三儿小四儿的,所以只好整天皱着眉,从小把李晓丽当作儿子养;这样一来,李晓丽的那些亲朋们就慢慢称呼她为少塘主,默认她是李家鱼塘的继承人。
  “唉,等你有了男朋友,想结婚,就把他带回来,和老爸老妈住在一起……”一天黄昏,坐在饭桌前的李晓丽的老妈默默瞥了眼她,忽然笑了笑,说了句,又赶紧把头低下。
  李晓丽心里一沉,明白自己老妈的意思,那不过是想招个上门女婿,日后好有承续香火的;但她同时也知道,鲜有男人把自己定位为上门女婿。古代,把这种男人称作赘婿,汉武帝甚至把赘婿和罪犯列为同一等级,征兵时对这两种人一视同仁。所以,筷子停留在嘴里,她扭头想了想,却什么也没说。她承认,老爸老妈很是疼爱自己,她不想让他们伤心,不想违背他们的意愿;但婚姻这种事儿,又怎么能强迫?
  刹那,李晓丽的脑子里浮现出他的影子。师范学院,她的学长,比她大一届;当然,那个假期,他已经毕业了,据说要回到家乡寻找工作,所以她只能和他暂时分开。
  “等着我,我一定会回来接你,”在和学校相隔一条街的真味居一锅出那家小饭店,他握着李晓丽的手,信誓旦旦地说道:“我一定要风风光光地来接你,接你做我的新娘……”
  那一阵儿,因为正逢每年毕业仪式的到来,所以校园里到处都是成双成对的情侣;每一对情侣都难舍难分,他们或者是一届的,或者相差一两届;因为即将毕业,学校管理得也相对松了,默许他们公然暧昧,也默许他们夜不归宿,对到校院附近的小旅店开房间的事情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李晓丽幸福地迎向他的目光,觉得自己真的找对了,觉得他就是传说中自己的那个真命天子。她擦了下眼泪,又赶紧握住他的手。她相信他的能力,相信他一定会大有作为的,更相信他的大志一定会成为现实;甚至她似乎已经看到自己的将来,穿着洁白的婚纱,和他走上红地毯,一场令她难忘的仪式后,她又换上精致的旗袍,挨桌向客人们敬酒……
  他已经喝得醉眼醺醺了,所以他的手才会肆无忌惮地触向她的胸脯。她忙乱地握住他的手,飞快瞥了眼坐在几米开外的老板娘;她不是拒绝他,而是不想在大庭广众下被不相干的人窥视到;学业紧张的那段日子,他没少在她身体上得到安慰,虽然每一次到最重要关头她都推开了他;她对他说,要把最宝贵的贞操留在新婚之夜;为此,每次他都会恼怒,背过身子,不再搂着她,甚至从次日开始,一连三五天都不理睬她。这家饭店并不景气,大概只有附近囊中羞涩的师范学院的学生才会频频光顾;当然,吸引他们的是廉价,而非物美。每次学生们吃过,都会抱怨饭菜的糟糕,但那个瘦削的老板却毫不在乎,他只是很淡定地瞧向学生们,似乎他们并不是抱怨他这家饭店,而是抱怨对街的那家竞争对手。
  那个瘦削的老板很会做生意,当然也很会笼络象李晓丽这样的学生,他知道他们囊中羞涩,所以肯赊帐;而正因为赊帐,他才肆无忌惮地将饭菜的质量越做越差,到了最后,简直和鸡食没什么两样了。不过,他照样赢利,照样维持着店面的生意。
  “我挣的就是这群学生的钱儿,要不这店哪儿能维持下去?!”偶尔,李晓丽和自己男友去吃饭,听到那个瘦削的老板洋洋得意地对他的一位朋友说。
  “嘿,那我们就是你的衣食父母了!”李晓丽不失时机地插了句。
  “当然,当然,尤其是你这样的美女……”
  这话听了很受用,每个女人都喜欢听,李晓丽也不例外;不过,她并没被麻痹,更无视男友瞟向自己异样的目光,赶紧又说道:“那你的父母来了,你还不赶紧招待?——”顿了顿,她继续说:“咦,不对呀,父母来了,你就不应该收银子了,怎么我们每次来,你都收呢?!”
  那一刻,李晓丽真的有了做母亲的感觉,她笑呤呤地盯着那个瘦削的老板,脑子里飞快琢磨他会怎样对答……
  “父母总是无私的,就算不在我这里吃饭,也会毫无异议,毫无保留地拿银子给我;两位父母,”说着,那个瘦削的老板手抻了过来,笑嘻嘻地凑过来:“银子呢,你们得给我银子呀,我也买房子,找工作,娶老婆……”
  娶老婆……李晓丽回忆起当初,唇角就会微微翘起一丝笑意,她想不到他居然还是个黄金男;但她随即就严肃起来,因为他并没兑现诺言;头半年,他还时常打给她电话,或者相约在网上Q聊;可半年后他就杳无音讯,不再联系她;一年后,李晓丽从他的一位老乡,也是她的一位同届师姐那里得知,他已经定了婚;这颇让她伤心了阵;当然,她最痛心的是,自己已经在那晚将初夜给了他,可他居然背信弃义……
  唉,足足两年多,李晓丽都留恋在那一夜小旅店偷情的欢娱、忐忑与惧怕中;至今每逢风雨交加的夜晚,她还似乎能听到他躺在自己身边的喘息声;那一夜,她可不曾阖眼,直到次日上午九时三十五分,和他在火车站分离,她才拖着疲惫回到寝室呼呼大睡。她在那一夜,终于放弃了自己的坚持,把最宝贵的贞操,自己的初夜给了他,因为她已经认为他将是自己一生中唯一的男人,因为她和他就要迫不得已地暂时分开;只是当时她并不知道这个暂时居然是一辈子。而此后的一个多月,她都是在更加的忐忑中渡过,直到例假再次来临,她才放心。而正是打那次恋情失败,李晓丽才开始不相信一切男人,认为他们都是说一套做一套,全都言不由衷,也正是从那时候起,李晓丽才成为爱情绝缘体,不再相信爱情,只偶尔和几位谈得来的男士成为哥们儿;但只要这些男人有进一步的要求,想要她做未婚妻,她都会避而远之;据说她的一位同事,只和她在一起工作三个月的同事,一连十几天,都和她一起上下班,甚至休息时还陪她一起逛街;但有一天,他突然悄悄送了她一束价值不菲的蓝色妖姬,次日她就开始冷淡他,半个月后,开过当月工薪,李晓丽就换了工作。
  “我,堂堂的一个少塘主,才不会想男人呢,而且我还要继承老爸老妈的事业,还要重振我家昔时的风光呢!”那天,胡扯一番之后,面对着我,面对着我们几个大男人,以及直打哈欠的雪,她竖起大拇指,头向后一仰,自豪地说道。那一刻,我觉得她特爷们儿。
  当然,逢到李晓丽高兴时,她会将下半截旗袍向上提一提,然后半蹲在破烂石头旁,给我讲用一条鱼做出的全鱼宴,什么清蒸鱼头,葱烧鱼肉,炖鱼尾,炸鱼翅,煮鱼丸,鱼鳞面,说得我直流口水;她半蹲在那里的姿式,已经完全不再是淑女形象,反倒有些说不清的荒蛮与原始,同时也暴露出她的豪爽。
  我猜想,如果李晓丽有一天做了人妻,当了人母,那她一定是位贤妻良母,每天穿着她那典雅的旗袍接送孩子,或者陪伴老公四处应酬,几句玲珑话就会将满桌子的男人女人折服;而温馨假日里,她又会做出美味——嗯,她简直就是某些男人心目中的神,出得庭堂,下得厨房,准是个尽乎完美的小女子。想到这里,我就会垂涎,就会羡慕。不过,话说回来,羡慕嫉妒恨混杂在一起,其实就等于什么都不在乎。
  李晓丽的旗袍就是十三家小院的一道风景;当然,穿旗袍的还有晴儿。我喜欢旗袍,假如我是女人,我也会穿这典雅的服装,招摇在这座城市里,吸引大把大把男人的目光,虽然最近有一部分人声称旗袍不代表汉民族文化,只代表大清,或者说只代表满人,在他们的眼里,汉服才是最有魅力的;但我还是认为旗袍是中华文化的一部分,尤其是八旗铁骑占领中原之后。据说千年的妖可以吸吮天地精华以让自己的道行和法术得以提高,女人则可以吸引男人的目光以让自己的魅力和自信得以提高。
  有一阵子,我倾慕李晓丽,觉得要是这辈子娶这个女人做老婆,肯定会无比幸福;但很快,我就打消了这个主意,因为渐渐地她在我心目中成为圣女,而非剩女。另外,我忽然害怕那些做老师的,害怕他们整天逃不开老师的习惯,和他们生活在一起,难免让自己有种小学生的感觉。
  “不,你是曾经的少塘主。”她的小老乡,无霜偶然经过,瞟了眼正兴高采烈谈论着那拥有广阔水面的水塘,忽然接口道。
  听到无霜这样说,李晓丽的脸色猛地变了变,嘴唇也不由自主颤抖起来。
  “怎么成为曾经了?”我疑问道。
  “她家的鱼塘,早就没了,给村子卖了。”无霜头一歪,乜斜眼李晓丽,一手拿着棉花糖,一手四下里指了指,似乎在指向遥远的家乡:“村子里为了开发,把好些地方都卖给了开发商,现在她家的鱼塘都成为一片大楼了……”
  哇,围塘造楼了,可以和荷兰的海景有一拼吧;只是据说李晓丽家并不靠近海,倒是靠近一条河面上满是白色垃圾的河,河里的塑料袋之类的垃圾比比皆是。现在,满世界的河流,能够找到没被污染的,恐怕只有火星上的疑似河道痕迹了。
  无霜是到城市里来打工的,在一家什么鬼才知道的山寨电子厂打工;今天她休息,就来到她老妈这里,享受下家庭的温馨……
  那家电子厂,有着诸多苛刻的要求,例如不准员工随意离开工厂,例如需要抵押头三个月的工薪做保密费,例如可以随意开除员工,却不允许员工随意辞职,等等。而今天,则是工厂的食堂为了节约经费,没开伙,所以就放了她们一天假,让她们自行觅食儿。
  无霜的老妈胡秋看到宝贝女儿回来,颠颠的,拎着银行免费发送的红色环保兜,上街买菜去了。世上,普遍当妈的都心疼儿女,胡秋也不例外,她看到女儿的刹那,头一句话就是‘这孩子瘦了’……
  “哦,恭喜,恭喜,那你成了地主了;以后,我再流落街头,就有地方住了。”我忙向李晓丽套近乎道。
  李晓丽的脸色却又变了变,不满意地扫了眼无霜,似乎那孩子刹那间成为她不共戴天的仇敌。无霜却早哼着歌走了;这个无霜,每天都无忧无虑的,只有我知道她在做着演员梦,梦想着有朝一日能成为周迅、张柏芝一样的星儿,或者有朝一日能够通过海选,脱颖而出地成为李宇春、曾轶可;为了这梦想,她成天都在减肥,都在健美,都在节食,都在练歌,为将来可能有的那天做准备;无霜的座右铭就是:成功总是为有准备的人预备的……
  只是无霜知不知道那个艳照门的旧闻,知不知道影视圈子里的诸多潜规则……
  “我才不是地主呢,我是被凌辱与被侮辱的……”李晓丽甩下这句话,转身退缩进她的巢。
  我四下里张望了眼,无趣起来。
  “看你,以后少说话不行呀,姐姐都告诉你多少次了,你还不长记性!”闲云大姐顺手递给我一块刚出炉的新鲜的馕,数落我句。
  “可是……”
  我想辩解,却不知道应该怎么辩解。而且,就连闲云大姐也端着她做好的馕走开了。
  其实,我早就知道李晓丽她家没有鱼塘了,而且那些村官们也没有补偿给她家什么;李晓丽之所以到了这里,离开湘省,到遥远的这座城市里当一名民办学校教师,住进西祠胡同里的这间小院里,就是因为她在家乡没有事情做,也没人敢让她也做事。
  如果她家还有鱼塘,或者她的教师资格没被那个膺品鸠占鹊巢地冒名顶替,她就用不着出来为着生活而奔波了。
  据说,昔时李晓丽——老李家的鱼塘方圆百里闻名,‘湘潭缺少白鱼汤,龙王请来李家塘’就是说她家的;但为什么她现在老是对家乡,尤其是对自家光荣历史避而不谈,我一直很纳闷,并且私下认为,绝不会因为村里把土地卖掉却不给她家任何补偿这样简单。老李家的鱼塘不仅仅只养鱼,还延伸出阶梯产业,游人们可以论斤钓鱼,还可以在这里加工;那些公务员们以及某些经商的——也就是那些成功进入中产的成功人士们常常光顾那里。当然,这样一来,老李家的鱼塘也引起某些成功人士的觊觎。例如那位动辄子曰的村支书,甚至是无霜的老妈胡秋。
  胡秋为了和李晓丽家争夺那个水塘的承包权,曾送给村支书不菲的礼物,一头私家养的猪,因为和无霜一样患了厌食症,瘦骨凌峋,被胡秋当作偷猎的野山猪送给了村支书;但最终她并没争到水塘的承包权,眼睁睁看着那块水草肥美的地方被填平,建造成一栋布达拉宫般的楼厦;而她也因为那头猪,被林业局起诉,迫不得及,放弃了养猪场,也背井离乡……
  “唉,要知现在,何必当初?!”所以,这成为了胡秋最感慨的一句话。
  只是李晓丽并不领情儿,因为一切都已经于事无补。偶尔,她坐在破烂石头旁边,遥望着院墙外的夕阳,面容里浸染着淡淡的忧郁,似乎在追念自己孩童时的快乐。哦,还有,我还记得,我刚搬到这个小院时,曾见过她和一位满脸风霜的老汉在院门口说着话;隐约的,我记得那天的李晓丽满脸伤感……
  “以后你不要再来了……”冷若冰霜的李晓丽对那个老汉讲道;她的一只手里还拎着一个黑色方便袋,那里面有什么活物不时地窜动。
  满脸风霜的老汉憨厚地笑了笑,垂下头,两只粗糙的手掌在裤腿上蹭了蹭,又将什么东西塞进李晓丽手里,张张嘴,却什么也没说出来;然后他转身就离去了;只剩下李晓丽一个人呆呆地站立在那里……
  “哎,来亲戚了?——是咱叔,还是咱舅?”我悄悄溜到她身边,突然大声说道。
  她怔下神,立刻抬起手背擦试了下眼睛;直到这时,我才看到,两滴泪水晶莹地划过她的面颊;我的胸口震了震,觉得自己的无聊,也就缄默下去,悻悻地离开。
  事情过去很久我才知道,那位满脸风霜的老汉其实就是曾经风光一时的老李头,在小院门口遇到他的那天,是他特地坐了三十六小时的火车,到这里来看李晓丽,那个黑色方便袋里是一条武昌鱼,而塞到李晓丽手里的,是五两白银;曾经风光无限的他觉得愧对自己的女儿,觉得在自己有钱时没能善待她,所以他要用这个行动来补偿;如果在他风光时,五两白银还不够一顿饭钱,或者不够半圈麻将输的钱,只可惜现在他落魄了,风光不在,只能在这座城市寻个短工,勉强挣点银子糊口罢了。
  知道那个满脸风霜的老汉就是李晓丽的老爸,顿时我失望极了,眼睛惶惶然地向四下里扫了扫,忽然觉得什么都不顺眼了。
  “喂,这到底怎么回事?!”我郁闷地大嚷了声。
  “你吓我一跳,这臭小子……”那位经常在新华路立交桥下摆摊卖鱼药的唐丽恰恰经过我身边,她手里拿的那几包鱼药散落到地上。
  “嘻嘻,你这样的女强人,还能吓到你?!”我嘻皮笑脸道;每次见到唐丽,我都会大嚷句女强人,因为她常常抱怨自己一个人承担了一个家庭的责任,常常抱怨她的老公喵喵只知道女人般地打扮,却不知道往家拿银子,更不知道心疼她这个女人,哪怕她为他生养了一个如今已经三岁多的乖女儿。
  唐丽却没再搭理我,她正着急赶出去;瞧她这样,恐怕是碰到大卖买了。记得上次也是这样,她急忙的赶回来取鱼药,准备卖给一位偶尔经过的退休老干部;结果等她赶回去,暂时替她看摊的半截烟告诉她,那个退休老干部等不急,已经走了;虽然那位退休老干部说第二天来卖她的鱼药,可她等了一百多个第二天也没等到人家,以至于她进的一千多袋特制鱼药,花了将近两百天才廉价卖出去。于是她再以后,遇到这样的生意就会一路小跑,就象个参加奥运会的竞走运动员般。
  “你这小子,又惹什么祸了?!”闲云从窗口探下头,追问道。
  “没有,没有,就是刚才喊了声,把唐丽吓到了。”我摆摆手,回答。
  “你也是,大白天的,瞎嚷嚷什么,快进来吃饭吧。”闲云责怪道。
  我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转身朝闲云家走去。
  路过李晓丽的窗口,我看到她正对着挂在墙上那墨宝发呆。也不知她搁哪里弄的这幅毛笔字,一首乌衣巷的诗还怪文雅;那是二十八个工整的小篆,什么‘朱雀桥边野草花,乌衣巷口夕阳斜。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这叫我弄不明白她怎么这样伤感,就跟老曹讲的那个林妹妹一样。
  “你好好拿着吃,不许再到处胡说八道!”闲云递给我碗煮的稀烂的羊肉,瞥了眼李晓丽家的那扇扇窗口,小声嘱咐我。
  “可我没胡说八道呀……”我丈二和尚摸不到头脑道。
  “给你吃的都堵不住你嘴,就知道嘻皮笑脸……”闲云嗔怪道。
  不过,即便闲云再怎么说我,我都不会有什么别的想法,因为在这间小院里,只有闲云对我最好,每天都会招呼我到她那里吃饭;就连我和那位狐狸在一起时,闲云也常常招呼我俩到她那里吃饭,因此我总是称呼她为大姐。只是可惜,狐狸跑了,不再属于我,而属于那位卖药的西门……
  “哎,你知道吗,李晓丽最不愿提家里的事儿,你以后别老在人家跟前提……”闲云坐到我面前,将香菜沫撒进羊肉里,扫了眼窗外,压低声音告诉我。
  “为什么呀?”我纳闷道:“我看她挺想家的呀……”
  “你难道不知道,她家的地是让村里强征的,一点补偿都没给……”说着,一块羊肉进了闲云的嘴里,顺手进去的还有一块馕。闲云吃饭总是细嚼慢咽的,哪怕前面再有怎样火烧眉毛的事情。
  “我知道呀……”我吃饭,却狼吞虎咽的,恨不得一口就吃完。这年头,不讲理的总是那些官们,尤其是天高皇帝远的村官们;而吃亏的总是老百姓。
  “你慢点吃,小心以后得胃病……”闲云抬头瞅了我眼:“那你不知道她原本有教师资格,可给人家冒名顶替了,而且人家的老爸有权有势,惹不起;要不,她也不会大老远的到咱们这地方……”
  “那,那是真事呀,我还以为是谣言呢;哎,她要还是老师,就没必要住在我们这里了;听说老师和公务员一样,都不用缴纳保险,真他妈的幸福。”羊肉太热,烫到我的嘴;我忙咬了一大口馕。虽然我不是教师,我还是知道有教师资格要比没教师资格待遇好,工资高。
  “可不是呗,人家顶她名的那位老爸,可是政府秘书长呢;她去告人家,结果人家就把她家的鱼塘收了,还反倒把她爸关进派出所;听说关了好几天呢,她爸的手腕那地方都给手铐勒出毛病了……”
  “这不是缺德吗……”忽然我想,既然李晓丽被冒名顶替,那她现在还能叫李晓丽吗?不,她不但不能叫李晓丽,而且还会成为一位没有户籍的黑户,或者她现在只能叫无名氏了;而那位冒名顶替者也一定痛苦非常,因为她有了两个名字,就只能做两面人,就像有着分裂人格的精神病人。
  “可不呗;结果,李晓丽她家不仅再包不了鱼塘了,还为了官司搭进不少钱,而且在家里再也呆不下去了;她老爸和她弟现在也不知到哪里去了——所以,你以后别老在她面前哪壶不开提哪壶……”闲云大姐善意地责怪我道。
  “yes。”我立刻放下筷子,中指和食指并拢,向闲云大姐行个巴顿式的军礼:“我以后绝对不提这事儿;可是,姐,你说我和老曹谁伟大?”
  我问闲云这话时,我又回想到李晓丽那张冷若冰霜的脸;虽然她经历了这么多,可她泼辣的性格还是一点儿都没变。我曾经暗自猜想,也许正是她这种泼辣的性格,才使她面对那样秘书长大人的威逼毫不妥协的,以至于她流离失所。我隐约记得,有谁说过,面对那位秘书长大人‘认识我是你的荣幸’这句话,李晓丽的回答只有一句话:‘我要维护我的权利’……
  一个老百姓说什么都不会和官斗的,除非威胁到这个老百姓的切身利益,除非这个老百姓被逼到绝路上,逼到梁山,民不与官斗这可是古之就有的说辞。
  闲云怔下神,然后哧哧地笑了:“你这臭小子,难怪袭人大妈老骂你呢,还让我多管管你,我看你真的是欠管了……”
  “管什么呀?!——管吃,管住,管找老婆呗,那姐你多管管我。”
  说到这里,笑虽然还凝固在我脸上,可我心里隐隐的痛,因为我又想到了狐狸,想到那个一心要过人上人日子的狐狸。也许那个卖药的西门真的能让狐狸过上好日子,不愁吃不愁穿,风不着雨不着的。
  “你别成天和姐姐油嘴滑舌的,没大没小;等你再找媳妇儿,你看姐不给你告上一状……”闲云白了我一眼,停顿下,又低声笑问道:“你和那个蓝处的怎么样了,人家会看上你吗?”
  “哎,姐,你说,既然李晓丽家的鱼塘被征走了,那她每次过完假期回来带的鱼哪儿来的呀?!”我忽然又有了疑问,从而岔开了关于蓝的话题;虽然我的确对蓝有好感,想要她成为我的女朋友,但我可不想让大家借此取笑我,说我瘌蛤蟆想吃天鹅肉;更何况,我又不知蓝心里到底怎么想的,万一被她拒绝,那岂不是糗大了。刹那,我的脑子里浮出蓝弱不禁风的模样,胸膛里猛地一悸,异样地波漾起来。恍惚间,我回忆起和狐狸初次相识的日子;那时,我的胸膛里涌出同样的感觉。
  闲云听到我这样问,慌忙向窗外瞟了眼,然后压低嗓音道:“那是她花钱买的;她妈现在给人家看鱼塘呢,当然不是在她家那边——她家那边的秘书长发话了,谁敢用她家人呀?特别那些乡长、村长,他们害怕丢了乌纱帽,当然格外卖力整她家……另外这事你千万别说出去,她不想让咱们院里的人都知道……”
  “真他妈的黑暗,这不就是1984年吗!”
  我想到奥威尔的那部反乌邦托小说,来气地将筷子拍到桌上;闲云大姐的那碗羊肉颤了颤,险些落到地上,几滴羊汤还溅到我身上,溅到我T恤上乾隆大帝的脸上。
  羊汤溅到乾隆老头的脸上,让我回忆起某本专门盗取名人隐私的小册子,那里头讲到乾隆的爷爷就是个天花落下的麻子脸;也许老天注定要爱新觉罗氏成为麻子脸吧,所以才让羊汤洒在我的这件T恤上。
  “啧,你小点声儿,”闲云大姐紧张地瞥了眼窗口:“什么事儿都不能告诉你……”
  “为什么呀,”脖子一梗,我诧异道:“我可是你弟弟……”
  “你也是无赖,一个臭无赖……”闲云大姐嗔怪地瞥了我眼,迅速说道。
  “我才不是无赖呢。”
  我的思维跳跃,又幻想起李晓丽家曾经拥有的大鱼塘;水波荡漾,粼粼水面上游动着数以千计的鱼,李晓丽坐在塘边,看着垂钓者们,心思和鱼塘里的水波一起荡漾起来。不过,那样一来,也许我就永远不会认识她了,而只能听到江湖上有个豪爽的一掷千金的少塘主。
  忽然我又想到老曹;如果——人生总有数不尽的如果——老曹真的出身于仕族官宦的家庭,没准儿也曾吃过曾经的少塘主李晓丽家养的鱼。而命运就是这样的巧合,老曹家落魄了,老李家的鱼塘也成为一片楼区,现代建筑取代了自然风光,曹李两家同时没落了,正应了老曹那句话: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可是,老曹和李晓丽又有什么关系?难道这也算是大气候影响?我有点想不明白。于是在这迷惘中,我甚至怀疑老曹其实还属于某个国际组织的密探,寄居在袭人大妈家不过是个外壳与伪装;等到某一天,真相大白时,他就不会这样的落魄,西装革履地站在小院门口,从而趾高气扬,连说话的口吻也变了,瞬间就应了那句古话,人的情绪与态度是根据臀部的位置而变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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