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叫苏明，二十三岁，在一间二十四小时便利店工作。
　　 七月的一个晚上，下着大雨。她走进来，把伞搁到一边，买了杯黑咖啡。她端着咖啡，站在角落，心情很坏的样子。
　　 雨打在玻璃上，发出阵阵响声。她的裤脚被淋湿了，发尾也被打湿了，看起来有些狼狈。她靠在墙上，摇摇欲坠的感觉。不知哪来的冲动，我走过去，递给她一包纸巾。她抬头看了看我，眼神里透露出吃惊。她伸手接过，道了声谢。
　　 我们沉默地面对面站着。她擦拭着头发，我有些局促。过了好几分钟，她出声打破了尴尬的局面，“可以打开广播吗？”
　　 她的鼻音有些重，不知是不是感冒了。我点点头，说：“好。”
　　 转身回到柜台处打开广播，我问：“哪个频道？”
　　 她说：“这个就好。”
　　 这个时间段，广播里一般是一首歌接一首歌地放着，DJ似乎也累了，不愿多说几句话。几首歌后，终于听到了DJ的声音。那个DJ叫扬帆，声音不算亲切，有些冷，有些性感，放在将近凌晨的时间背景下，很是合适。扬帆说：“我喜欢十点到十二点这段时间，可以肆无忌惮地播放自己喜欢的歌。卸下一身的疲乏，半梦半醒间，人们显得特别宽容。”
　　 我自言自语道：“她好像不太开心。”一首英文歌传入耳中，听起来很是陌生，我看了看她，问：“你知道这是什么歌吗？”
　　 喝下最后一口咖啡，她走到柜台前，把杯子扔进垃圾篓里，说：“DavidBowie，heroes。”掏出钱包，她说：“再给我一杯咖啡。”
　　 拿起杯子犹豫了一会儿，我说：“喝太多咖啡对身体不好，不如换杯奶茶吧！”
　　 她点点头，说：“好。”
　　 她递过来一张五十元。我接过，递给她奶茶。我看着她端着杯子的手正微微地颤抖。我问：“你的手怎么了？”
　　 她看了看自己的右手，笑道：“是不是抖得很厉害？大概是最近摄入太多咖啡因了，有点副作用。”她端起奶茶喝了一口，继续说：“所以我听从你的建议，改喝奶茶。”
　　 “工作不顺心吗？”面对一个陌生人，我的问题似乎太多了。
　　 她有些意外地看着我。
　　 我解释道：“你刚刚走进来的时候，看起来心情很不好。”
　　 她指了指我身边的凳子，问：“能借我坐会儿吗？”
　　 我点点头，把凳子拿给她。
　　 她坐了下来，手搁在柜台上，手指在杯沿转了几圈，似乎没有开口的意思。我也只好跟着保持沉默。不知过了多久，她突然问道：“你喜欢DavidBowie的歌吗？”
　　 从打开广播到现在，扬帆一直都在放DavidBowie的歌。我指了指广播，说：“今晚是我第一次听他的歌。”
　　 她笑了，说：“我很喜欢他的歌。”她又问：“你是本地人吗？”
　　 “不是。在这里念大学。今年刚毕业。”
　　 “我在这里待了快十年了。刚开始，怀揣着梦想，默默努力，终于有一天，幸运地达成了梦想。回头审视自己，却发现我变成了自己最讨厌的那种人。我不甘愿，辞了工，打算重新开始，希望这一次不要走偏了。可是，我认识的人都不理解我。他们责怪我，苛责我。最后，我落荒而逃。你说，我是不是做错了？”
　　 我看着她微红的眼眶，不能想象她曾经经历过什么。“我只是觉得你有些任性。”其实，我很羡慕她的这份勇气。我也有梦想，但在现实面前，不得不低头。
　　 “从小到大，我都是个乖孩子，很听家里人的话，他们要我往东我就往东。在朋友圈，我是个老好人，温驯得像只兔子。有时候站在镜子前，我都认不出自己来，感觉很陌生。镜子里的我不是我，那是他们想要的我。谁没有个叛逆期，我现在这样，大概是叛逆期到了吧。”
　　 我笑了，说：“你这个叛逆期真够晚的。”雨渐渐小了，我把广播的声音调小了些，说：“这个主持人跟你一样，也不开心。”
　　 她点点头，说：“对，她也不开心。”
　　 雨停了，广播也停了。她拿起伞，说：“谢谢你。如果不是你提醒我，我大概会一直不开心。”
　　 在她推门而出的那一刻，我冲着她的背影喊道：“嗨，去听一听五月天的《倔强》吧，你会开心的。”
　　 她回过头冲我露出今晚最灿烂的笑容，“我会的。”
　　 “还有，呃，我知道我这么说有些突兀，戒了咖啡吧。”
　　 “我尽量。”
　　 “还有，”她推开门的时候，我又叫住了她，“你想找人聊天的时候可以过来找我，我每天都在这里。”
　　 “好。”
　　
　　 （二）
　　 我叫扬帆，二十七岁，电台DJ。
　　 炎热的七月，毫无预警地下起了大雨。请了一天假，节目用录播。关了手机，拔了电话线，睡了很久。醒来时，已是晚上九点。刚开手机，一个电话便打了进来。我不情不愿地接起来，姐姐略带怒意的声音传入耳中。把手机调成扬声状态，拿起一边泡好的方便面吃了起来。事实证明，用怒意拌面，实在不是个好选择。
　　 “姐，我知道我自己在做什么，你不用管我。”说完这句话，我收了线。姐姐再打进来时，我决定不接。背靠在沙发上，重重地叹了口气。不过辞了份工而已，好像割了她的肉一样。这到底是关爱，还是责骂，我实在分不清。
　　 坐在客厅里发呆，空气好像越来越稀薄，我感到呼吸困难。窗外，雨还在下。我拿起伞，锁上门，故意把手机落在家里。我需要一个安静的世界。
　　 我很喜欢下雨天。下雨的时候，似乎整个城市都是我的。街上的店都关门了，也没有行人，很是寂寥。只有街尾的一间二十四小时便利店在营业中。晚上十一点，整个城市好像只有那个角落是温暖和明亮的。
　　 我走进去，一个年轻人冲我露出灿烂的笑容。我很想给他一个笑容，可是，我做不到。叫了杯黑咖啡，我站在角落里，一边喝一边回想这几天发生的事情。雨淋湿了我的衣服，黏在身上，很不舒服。突然，年轻人递给我一包纸巾。那一刻，我觉得他好像是圣诞老人，看穿了我的心愿，实现了我的愿望。心内涌起一股暖流，感动油然而生。
　　 我请他打开广播，却听到自己的声音。我喜欢主持十点到十二点这个时间段的节目。当疲惫的人们回到家中，卸下一身的防备，在半梦半醒间，他们听我放的歌和讲的故事。他们不会去讨论这些歌好不好听，也不会去辨别那些故事的真假，仅当入睡前的催眠药。这段时间，他们显得特别宽容。只有在这段时间，我才感觉松了口气。
　　 那是个善良的年轻人，他细心地观察到我因摄入过多咖啡因而造成的双手发抖的症状，建议我不要喝太多的咖啡。他看出我的心情很坏，询问我是不是工作不顺利。
　　 在一个打拼了十年却仍旧觉得陌生的城市里，在我情绪最低落的时刻，出现了这么一个年轻人。心中压抑的情绪因他关切的询问汹涌着，如海浪般控制不住地涌起。我把他当成出租耳朵的心理医生，把心底的话告诉了他。这些话，我藏得很深，从来没有跟任何人说过，也没有在日记中写过。
　　 说着，说着，不禁红了眼眶。我问他，我是不是错了。他说：“我只是觉得你有些任性。”
　　 这个答案，说实话，出乎我的意料。这个问题，如果拿去问我认识的人，他们肯定会说是我错了。只有他，觉得我只是任性罢了。如此干净透彻的答案，也只有像他这种涉世未深的年轻人才给得出来。
　　 他是一个具有神奇魔力的年轻人，甚至听得出来广播中我的声音也透露着不开心。我一直以为自己掩饰得很好，想不到，还是被揭露出来了。他是我见过的最敏感的一个听众。
　　 在他面前，我大方承认道：“对，她也不开心。”
　　 雨停了。今晚，在和他的对话中，笼罩在我身上的抑郁空气总算稀薄了些。我向他道谢，拿起伞，准备离开。手刚放在门把手上，身后传来他的声音。
　　 “嗨，去听一听五月天的《倔强》吧，你会开心的。”
　　 如果这个世界上真的有人关心我是不是真的开心，他应该算一个。
　　 冲他露出一个灿烂的笑容，我应道：“我会的。”这个笑容，是我刚进来的时候欠他的。
　　 他又说：“还有，呃，我知道我这么说有些突兀，戒了咖啡吧！”
　　 我说：“我尽量。”
　　 推开门，迎面吹来的凉风带来清新的氧气。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把肺里压抑了几天的燥郁气体交换出去，走失了许久的轻松感终于回来了。
　　 身后，善良的小伙子提出了他热情的邀请，“你想找人聊天的时候可以过来找我，我每天都在这里。”
　　 “好。”这么一个好的建议，我怎么会拒绝呢！
　　 （三）
　　 十点，苏明准时打开广播。一阵过场音乐后，扬帆的声音传出。
　　 “听众朋友们好，我是扬帆。”
　　 上扬的语调，说明她今晚的心情不错。听到这把轻松的声音，苏明也跟着轻松了不少。
　　 扬帆说：“昨晚，我结识了一位新朋友。他像老朋友一样跟我聊了很多，让我湿漉漉的心情变好了不少。接下来这首歌是他介绍给我听的。我从里面读到了三个词——自信、固执和永不妥协。各位还有梦想的朋友们，如果你们和我一样，不愿让梦醒在现实面前低头，那么，让我们一起来聆听这首歌吧。五月天，《倔强》。”
　　 吃惊过后，苏明第一次擅自用店里的电脑上网，只为在扬帆的微博上留言道：“倔强的朋友，别忘了我们的约定。”
　　 节目间隙，扬帆在查阅微博时看到他的留言，立刻回道：“朋友，很高兴在我最需要人开解的时候遇到你。谢谢你！我不会忘了我们的约定的。”
　　 苏明又回复道：“到时我请你喝奶茶。”
　　 扬帆看到这句话，笑了出来。她的笑声随着广播传到苏明耳中。苏明也笑了。他开始期盼扬帆的出现。他提醒自己，见到她时，一定要告诉她，她的笑声很好听，要多笑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