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尾鱼出自笔下。假如你愿意相信，我确在构造或言修饰一尾鱼。
　　 当我说及修饰，这片树叶掉落覆盖我的思维，隐含的前提是须有对象，即所谓修饰之物。这个“物”的范围有多大，是难以测度的；而修饰的极限在何处，也无法得知。修饰是所有的语言，文学是所有的修饰；所以，文学在语言的层面，是一种修饰的技艺；越过语言的边界，文学仍是修饰，只是这时候修饰之物即修饰自身：一株飘唇兰是文学，烈豹奔跑的步态是文学，此外，大理石的纹理，天球赤道上的猎户座，塔罗牌上的魔术师和隐士，草原上牧羊人，植物界迅捷的杀手狸藻，对着阳光的一个微笑，庄子的梦，王徽之的兴尽而返，所有这些，只须看见或者想象便成为了文学。最为极端的废话主义也没有逸离此范围。废话自身便是一种语言，诗言之无物则其所言即是语言自身。文学不判定真假，谁也不会去计较卡尔维诺的宇宙奇趣是真或假；写下一个杯子，它当然可以是一个杯子，也可以不是一个杯子，不存在二律背反，不引致矛盾，不会此物真当且仅当它不真；约柜里的法版是存在的，也是不存在的。
　　 一尾鱼不真是一尾鱼，爱德华真是真不是那尾小偷冤魂化成的大鱼，爱德华在自己的修饰里使自己变成了大鱼。古老的亚里士多德学说认为，“每一灵魂，各属有其相应的躯体”，而最近的神经学家们也认为每一个人的灵魂也是独一不可复制的；然而一个灵魂需要一具什么样的躯体？这个问题繁衍的菌丝爬满了我意识活动的一切领域。有一天爱德华的肌肉和骨头突然膨胀，他的灵魂早已为他的身体创造了比现实巨大得多的空间；他的野心催促他去探索那个空间。这种生命的急剧膨胀是修饰性的说法。如果承认植物也有灵魂，我时常发现，我必须承认这一点，其灵魂会为了其生存使躯体具备独特的形态。据说，竹子是生长得最快的植物，它以一天长一米的速度冲向阳光；我可以说，低矮的空间不符合它的灵魂。非洲长喙天蛾拥有30多厘米的喙取食深藏在彗星兰细长花距底部的花蜜。
　　 卢克莱修在《物性论》里说：“因为我们的心灵现在正在探求辽阔的彼方的自然/在那外边的那个无限的总量/那存在于世界的墙垒之外的东西/向着它，精神渴望去远远辽望/向着它，思想的疾速的冲力/无阻地一直向前飞去。”当我生下来那一刻，眼睛第一次睁开，喉咙第一次振动，双手第一次抓取空气，我的身体便与灵魂在同一条基线上生长。此后，它们的速度出现变化，灵魂比身体快，在我尚未具备踏足高山的体力时，我已在仰望山顶。飞天的幻想比飞船的实现早了几千年。思维到达克莱因瓶，思维到达无数维时空，思维在月亮上创造了嫦娥与吴刚，思维建造地狱和天堂。而我，如前所说，确在构造一尾鱼。工具延伸了躯体，扩张了原来躯体所及外在时空，使得内在时空得以实现。
　　 外在时空依其本有规律运行不息，一颗子弹在一定时间一定空间里穿入你的脑袋；内在时空能在外在时空的一瞬间扩展为一年一个剧本。这是博尔赫斯在《秘密的奇迹》里描述的故事。一百年归缩到一天，一年归缩到一瞬间。那本来需要一年才能完成的剧本，却在行刑前的一瞬间结束了最后一个形容词。我一开始想的是，那是内部时间的停滞，后来发现不是，那是内部时间的扩大化，灵魂在扩大化之中得以永恒。没人知道他完成了剧本，然而他确实已经完成了；外部一瞬息这个仇敌被内部的扩大化消泯，这是一个事实，修饰的事实。灵魂借助记忆与想象，探求辽阔的彼方；一念发生的时间极为短暂，甚至是无穷小，我可以确信它有一个限度，可我找不到这个限度，我没办法知道它是否收敛。外在无穷小的时间相对于内在时间的任何扩大都反过来让那个扩大具备了无穷的性质。
　　 一念之生也许是偶然的，宇宙或许只是上帝的一念。在卢克莱修的观念里，宇宙有无限多的世界，宇宙之外还有别的宇宙，世界之外还有别的世界；世界由至轻至密的始基元素偶然的遇合而成。一切都是几率，几率之下一切都可以产生，可又没有一切都产生；物种不是单一地存在于这个世界，一物种与另一物种和合，一物种中的一个体与另一个体和合，于是世界花是花、草是草，牛羊并非虎豹，蚊子距离于蜜蜂。我像卢克莱修一样信奉大地，所以要说明这种和合的智慧，我选择植物。栎树的树根覆盖着真菌，真菌从土壤里吸取的氮元素为栎树生存所需，而栎树自己却不能吸取；栎树根部树液里的糖分又使真菌得以生存；它们利惠双向，和合无间，一颗栎树的寿命长达数百年。我们的世界不需要为它写什么程序，它自我复制，自我组织，在限度之内循环生长。
　　 《圣经》遍布神定的影子，也许那就是它的本质。先知对将发生的事情有精确的指示，谁人谁时候谁地点发生谁在之先已安排妥当。那是一个必然的世界，它的代表是上帝，灵魂是绝对意志，没人可以违逆，必流谁的血，必将某交予某之手，石头必流出水滴。没有真命可言，神授也是一个幌子。立扫罗为王的抽签仪式，许多签其实仅有一根签，背后是耶和华的意志；令我奇怪的是，何以一个必然的事件要举动多余地采用偶然的手段。卢克莱修的世界是偶然的，它的代表是骰子，灵魂是自由意志。偶然也可能导致一个极为简单的世界，必然也是；只有偶然与必然的交互作用，世界才如此的复杂纷繁；许多个因素确定了，将会产生一个必然的结果，许多个因素是偶然形成的。世界不是上帝掷骰子，也不是骰子掷上帝，而是骰子负责一部分，上帝负责一部分。
　　 爱德华从女巫的玻璃眼珠中得出了他必然在何时何地死亡的信息，他的修饰完全基于这一点。他知道他什么时候死，所以在他死之前，他可以让他的灵魂带领他的身体在世界上到处闯荡。不管他遇到什么危险，他都不怕，他知道他不会死，或许会受伤，但那有什么要紧，被蚂蟥吸食腿上的鲜血有什么要紧，穿越蜘蛛的领地有什么要紧，独自面对巨人有什么要紧，没有鞋子行走有什么要紧，与凶恶的野狼搏斗有什么要紧，参加战争有什么要紧，都不要紧，死亡不在那里。预知死亡是一件坏事么？抑或好事？假如我预知我三天后将死亡，我可以花三天去做一件极其危险的事情（比如不顾一切开船登上钓鱼岛，只有那已然确定的死亡时刻能将我拦阻），在完成之前我不会死，可是这一件事情有可能对他人而言极糟糕，有可能仅对自己有意义；它导致我放手一搏，可放手一搏意味着什么。我预知我六十年后的某一刻死亡，我将选择架帆远渡重洋，我将深入雨林腹地，我将尝试高空走钢丝，我将坐上热气球飞上云层，可是我也可能会去杀无尽多的人，抢银行，毁灭到我手的所有东西；它导致我放肆我的生命，可放肆又意味着什么。苏格拉底临死前探讨了灵魂的永恒，我可能在死前的一天读唯一的一首诗。
　　 对死亡的恐惧使某些人，正如卢克莱修所言及的，带着丑恶的罪名受着各种悲苦活下去，他们活下去，追求荣誉，极尽贪婪，干违法的勾当，成为撒旦的帮凶。我要想的问题是，当一个人知道干违法的勾当却不会死的时候，他的灵魂会如何导引他？卢克莱修认定对死的恐惧是许多罪恶的培养基，所以他极力证明灵魂与肉体都是有死的，一切都是有死的，他想说明死是如何的正常，如何的不可避免，如何祛除对死的恐惧。可是就算不怕死，难道就必定能向善么？爱德华那个修饰如此美好，丰都镇在房地产商的压榨之下毁败了，人们被迫要离开那里。他曾经在那里逗留，有过极欢乐的时光；他买下了那个小镇，让小镇恢复了往日的欢乐。
　　 将生与死抽象成符号，表达每一段生命的头与尾：P→Q，解释成如果P，那么Q。如果你生了，那么你会怎么死。生是死的一部分，反过来也可以说死是生的一部分；把那个表达反过来：Q→P，解释成如果Q，那么P。如果你终将会死，那么你会选择如何生。它们之间是互文的关系，一个的解释须依赖另一个，脱离将产生偏见。关于生的判断是在死的时候确定的，古话说“向使当时身便死，一生真伪复谁知”，这话大概总是很有点道理；不负少年头的人最终还是负了少年头。
　　 修饰抵不过时间，修饰在时间中完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