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冬天没有落一滴雨、一丝的雪，就在冬春交替之际，竟然情义绵绵地下起雨来，一连四天，老天一直阴沉着脸，没有一点的喜相，而且越下越大：是不屈于酷冬的严寒，还是宣告着春天的乍到？
　　 可是人们心里就像燃着一团火，偌大一个学校，大家都盼望着老天的多云转晴。每逢佳节倍思亲。眼看都腊月二十六了，对于我们这些远在千里求学的学子，等待一天简直比一年还要难熬。家乡的水草树木、亲朋好友，时时刻刻在脑海中晃动。
　　 晓荷似乎比我还要着急，看得出，这两天她都快要成了老太婆了，一向温情脉脉的她，满脸惆怅，天天噘着两片嘴唇，一天到晚埋怨诅咒着。“什么天气，下起来没完没了！”就那么几件衣服、几本书，反复地拆开、包上：“要是我自己一人，早回到家了。这点雨能挡住人？”
　　 于是我们决定破釜沉舟。晓荷找来几张塑料布，里里外外包过行李，一人披一张。冒雨来到汽车站，一辆辆挤得满满的公交车过去了，足足等了30多分钟，才挤上公交车：我们下定决心挡在公交车前，任凭女司机再埋怨，你不让我挤上我决不放你走。
　　 雨不间歇地下着，幸而我们的家距离车站都不远。下了汽车，我说：“祝你春节愉快，晓荷！”“愉快不了，你看这破天！”
　　 一踏进家，全家人都在吃晚饭，见我回来，大家停下吃饭，母亲端来火盆，嫂子接了我的行囊。母亲说：“德惠来找你，刚刚走了一会儿。”德惠和我、晓荷是中学同学，可能是命运吧，连续参加2次高考都落榜了。我打问德惠近来的情况。母亲说，分过责任田以后，他们家四个整壮劳力，种了十多亩地；德惠大哥德庆投师学过木工，一年下来能够挣下一笔钱。看着德惠已经26岁的年龄，父母哥嫂托人给他介绍了对象，又花费了一笔彩礼，打算春节前给他们成亲。可是，女方突然回绝要推迟婚期。找到媒人，媒人说：“现在都时兴自由恋爱，德惠又是读书人，我把线给你们牵上了，你们去自由得了。”
　　 一阵怅然不禁袭上心头。德惠和我、晓荷从1975年上初中到高中毕业，同学4年，毕业前夕，大家都在拼搏迎接高考，没有想到，一向沉默寡言的德惠却陷入一场单相思。尽管我们思想投机无话不谈。一天，德惠突然告诉我：“名品，我很难受。”他说，“我做了件蠢事。”我感到莫名其妙。原来，他在心里一直暗恋着晓荷，有一天他发现从部队寄给晓荷的信，就冒昧地拆了，竟是一封情书。他气愤过后私自回了拒绝的信，想不到晓荷恼了，骂他“神经病”。后来我和晓荷一同考入P大学，他却落了个两试两落的下场。一年多来，总是我给他去的信多一些，基本上没有收到过他的回信。德惠憨厚老实，回乡后还一直不离书本。上学时他的数理化最棒，我真希望他能够在家里搞一些科学研究，便时常给他买一些书寄回……
　　 听了家人的叙说，我感到迫切需要见他一面；吃了饭，我乘着淅淅沥沥的小雨匆匆地来到他的家。德惠的嫂子见了我，一边接过我手中的雨伞，忙着给我让座沏茶：“多早回来了？”“刚回来。”“想德惠了吧？还是老朋友好。德惠——”名品来了！”大娘说：“德惠刚刚出去，不会停大会儿。”话题自然说到德惠头上。大娘说：“你爹娘没有白供你上学，总是考上了大学，俺德惠……”“这些年咱农民收入也不错嘛，一年收多少的粮食！”我大断大娘的话，“德惠学习最棒，我们都比不上；将来——”“将来你捧上铁饭碗，在外边找一个洋学生，再也不用种地了。”我只觉得脸上火辣辣地，“你看德惠，一个闷葫芦，就是一个书晕！不上学了，还念它有啥用？这不是，眼看要结婚了，人家又不愿意了。”
　　 我的心里就像拉满了的弓弦，苦辣酸甜不知道是什么滋味，一张嘴拙笨得像塞满了棉花套。我来到德惠的房间，里面简直就是一个仓库，农药、化肥、劳动工具，乱七八糟；只有床前书桌上的书籍摆放得整整齐齐。我大致翻了翻桌上几本杂志，《农业科学》、《农村百事通》、《新农村》之类，其他书籍，有我们中学的课本，有新添买的。我不愿意在这里多呆一会儿了。“我回来时间仓促，妈妈还在家等着，今天等不上德惠了，明天我再来。”
　　 他们把我送出门口。
　　 来到家里，母亲问：“见到德惠了？”我摇摇头。“没有那个材料就早早在家种地，学个手艺也比落个这强！现在都是各种各的地，谁有本事谁使唤，你念的书再多，回家种地有啥用！光读书能抵饥抵渴？念了十几年书，没有后门找工作还不是白搭？谁敢跟你过日子？”母亲叹了一声：“要是德惠也考上了大学，他爹娘就不用发这个愁了。”
　　 母亲常常催促我找一个有工作的对象：“反正家里有你哥嫂，不用你操心。”我不知道怎么说。当年，德惠因为晓荷而落第，而今，我又在因为晓荷而向德惠负罪！我在揣想：假如我们一样考入大学，今天会是什么一个结局？
　　 我感到沉闷得慌，推开窗户，一股凉爽的空气吹来，沁人心脾。望着窗外淅淅沥沥细雨，我在想：一场春雨一场暖。是啊，尽管眼下你使人们感到寒冷，一旦云开雾散，太阳喷薄而出，你会加倍地向人间偿还温暖！我忽然记起鲁迅先生的话：“希望是本无所谓无，无所谓有的。这正如地上的路；其实地上本没有路，走的人多了，也便成了路。”是的，路，应该在我们的脚下延伸；此时，自卑和自弃都将是无济于事的。
　　 1983.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