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时候，精通中药的你带我去采石蒜。我问你石蒜长什么样，你说绯红的花像合抱的碗，嫩绿的叶苍翠欲滴，然而它的花和叶从来不会同时出现。我想世间怎会有如此奇怪的花朵，绿叶竟然不衬红花。后来你采到了石蒜，彼时是秋天，花叶俱灭，你把它们种在门前屋后的空地上。
　　 夏天，它们绯红的花朵摇曳生姿，繁复浓烈，如鲜血般妖艳，却透露着深沉的绝望；冬天，万物萧瑟，它们的叶却丝毫不畏严冬，在一片苍凉中绿的逼人眼，有着浓浓的生命力却透露着不可名状的孤独。红硕的花朵和青翠的绿叶，它们真的从不相见，生生世世。
　　 很久以后，我才知道，它们还有一个很美的名字叫彼岸花。
　　 彼岸花开开彼岸，花开无叶，叶生花谢。
　　 小时候，你抱着我在葡萄架下数星星。你告诉我西方的参星和东方的商星，此出彼没，彼出此没，它们永远不会同时出现在这片夜空，就像彼岸花的花和叶。
　　 很久以后我才明白，却发现我和你早已是生死两隔，动如参商，静若彼岸。
　　 你静静地躺着，安详地宛若睡着一般。你嘴角依然挂着笑，淡淡的欣喜的，像从前一样，定格成永恒。你在做着什么样的美梦，有我吗？
　　 两天一夜的旅程，跋涉千里，却只是为了这一场甚至来不及相见的告别。我看着你微笑的脸，忘了歇斯底里。刀割般深深浅浅的伤口，让我痛到窒息。痛到眼泪都掉不下来，痛到眼泪轻易掉下来。
　　 那个刻骨铭心的日子，2011年3月26日，从那一天起，我永远只能在心里和你说话了。我最亲爱的爸爸。
　　 记得寒假回家，大雪封山，只能步行回家。你执意要来接我，不顾漫天呼啸的风和雪。你戴着斗笠，步履蹒跚地走在布满冰雪的路上。接到我，你装成满不在乎的样子，可是拙劣的伪装让你满眼的喜悦照亮了整条路和大雪纷飞的阴霾天空。路边的树静默着，却已然被你感动，它们光秃秃着树干却孕育着满枝头的花苞。我问你它们什么时候开花。你说：“在春天呢，开得非常好看，可惜那个时候你在学校。”我不无遗憾地想，恐怕在毕业之前是没有机会见到它们绽放的样子了。
　　 然而，你竟然“帮”我实现了这个小小的愿望，连同我渴望见到的江南春色。如今，在回家的路边，落英缤纷。纯白的高贵的纯粹的花挂满了树的枝头，繁华地溢满整条大路，溢满整个村庄，溢满我深深浅浅的痛，灼伤你给我的眼。你就这样把对我的爱，变成永恒。
　　 江南烟雨，春色满园，满目葱茏，一片生机。你看到了吗？门前的茶花正悄悄地露出小脸，害羞如新娘；腊梅经历严冬，吐出了新芽；高贵的百合禁不住阳光的诱惑，偷偷钻出了地面；桂花和栀子花芽儿美丽可人；兰花已经谢了，养精蓄锐，等待着下一年的厚积薄发；彼岸花，叶子清晰明丽，可爱的让人不忍直视……这些，都是你的杰作，门前的空地成为你的花圃。你还骄傲并信誓旦旦地告诉我，你要为我种白木槿，就在这个春天过去的夏天。可是我多么希望自己从来没有那样渴望过江南烟雨的希冀，那样你就会陪我等待一个又一个春天。我愿用我一切，换你岁月长留。
　　 我的白木槿遥遥无期了，你种的花儿们生机勃发。可是你怎么躺在这冰冷的床板，任那些繁华的纯白的花朵围绕在你跟前？
　　 你花白的头发刺痛了我的双眼。我是多么任性而幼稚的孩子，自诩有着流浪的潜质，跑到了北方，广袤的苍凉的遥远的，从北纬28度到北纬39度，1210千米。离你多遥远。我想起7岁那年，我摔断了胳膊，住院一个星期。出院后，我依然顽皮淘气，而你乌黑的头发却白了一半。
　　 你为我，倾尽所有。
　　 “二十年来，太阳走来走去，你却永远在。你一直想，做离我最近的真理。可是到了最后一刻，你翻掉了棋盘，彻底离开了。你像一个执意要出远门的人，哪怕全世界都妆成白鸽围绕在你床前，也不能留住一个想要离开的人。谁能帮你，接过疼痛这份礼物，谁来帮你替下那些沉重的负担？”
　　 我想起爷爷去世后，你不停地跟我说起爷爷，絮絮叨叨，像讲述一个古老而神秘的传说，绵长的没有尽头。直到今天，我才能明白你彼时的心情，明白你的切肤之痛。时间，扯出那么远，我们各自站在两端，宛若永远不会同时出现的参星与商星，永远不会相见的彼岸花的绝望的花和孤独的叶。直到这个夜晚，我才明白，什么是爸爸。
　　 我多希望这只是一场噩梦，长长的压抑的黑色的。一转眼你就会叫醒我，微笑地看我。你倾尽所有为我构建最美的城堡，自己却禁锢在那小小的城墙里面，独把我关在城外。
　　 那一丛丛繁华似锦的花，映照着你苍白而永恒的脸。躺在白花丛中的你，逐渐接近你的美好。而我，将不再害怕任何好事情或者坏事情。
　　 门前屋后的彼岸花，默默的注视着。它们哽咽着不言语，却空把花期拉长。
　　 你种的腊梅快要冲上天了，你种的白石榴已经结果了，你种的石蒜依然开得娇羞可爱，依然妖艳如血，依然繁复浓烈，依然静默绝望。只是再也寻不到那个种花人，上穷碧落下黄泉，天地茫茫两不见。
　　 我从来没有说过我爱你。
　　 但是，我爱你。